天天看點

讀圖觀史.賀西林|雲崖仙使: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義

▲東漢 鎏金青銅羽人

1987年河南洛陽東郊漢墓出土

洛陽博物館藏

漢唐美術,

開創格局,成就風範,

在諸多領域開後世之先河,

啟未來之風氣,樹時代之楷模。

其以特有的視覺方式建構了帝國形象,

描繪了現實生活,

營造了死後世界。

近半個世紀以來,

考古發掘迅速推進,

視覺材料大量湧現,

為漢唐美術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動力。

2022年4月,

由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賀西林

編著的書籍:

《讀圖觀史 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

正式出版。

該書收錄了

作者曆年來發表的十篇

有關漢唐視覺文化研究的論文,

并對其做了補充修訂,

依據主題和内容分為三編:

圖像表征與思想意涵

圖像考辨與知識檢讨

圖像傳承與文化交融

作者旨在

透過可視的圖像和固态的物質遺存,

揭示其内在邏輯理路和創造動機,

進而實作重構曆史體驗的目标。

本書集中展現了作者多年來

就漢唐視覺文化相關問題的思考和心得,

所收錄論文深化了多項研究議題,

拓展了美術史研究的視域和格局,

也為思想史、社會史、

政治史、文化史研究提供了學術支援。

▲内文書影

作者賀西林簡介

賀西林先生,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考古學會理事,國家高層次人才“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1988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并留校任教,1995年師從金維諾教授攻讀中國美術史博士研究所學生,2000年獲得文學博士學位,2015—2016年哈佛大學藝術史與建築史系通路學者。

作者長期從事中國美術史、美術考古、中國古代視覺和物質文化教學與研究,出版專著5部,發表論文30餘篇,參與編寫教材10部,代表作有《古墓丹青:漢代墓室壁畫的發現與研究》《永生之維:中國墓室壁畫史》(合著)、《中國美術史簡編》(合著,第三版獲首屆全國優秀教材獎)。

▲賀西林

目錄

上編 圖像表征與思想意涵 / 001

天庭之路:馬王堆一号漢墓漆棺畫與帛畫的圖像理路及思想性 / 002

雲崖仙使: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義 / 027

道德與信仰:明尼阿波利斯美術館藏北魏畫像石棺相關問題的再探讨 / 049

道德再現與政治表達:唐燕妃墓、李墓屏風壁畫相關問題的讨論 / 089

中編 圖像考辨與知識檢讨 / 121

洛陽西漢蔔千秋墓壁畫圖像考辨 / 122

洛陽金谷園新莽墓壁畫圖像釋讀 / 138

“祁連山”的迷霧:西漢霍去病墓的再思考 /155

漢畫伏羲、女娲圖像知識的生成與檢讨 / 173

下編 圖像傳承與文化交融 / 187

胡風與漢尚:北周入華中亞人畫像石葬具的視覺傳統與文化記憶 /188

稽前王之采章 成一代之文物:陝西潼關稅村隋墓畫像石棺的視覺傳統及其與宮廷匠作的關系 /220

後記 / 251

内容節選

雲崖仙使:

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義

漢代藝術中常見一種肩背出翼、兩腿生羽、大耳出颠的人物形象。它廣泛出現在漢代藝術的各個方面,基本貫穿于漢代藝術的始終,構成一項重要母題。這一形象就是文獻中所說的羽人,亦名飛仙。

《楚辭·遠遊》:“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王逸注:“《山海經》言:有羽人之國,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洪興祖補注:“羽人,飛仙也。”仙的概念在漢代文獻中屢見不鮮,飛仙在漢代思想與信仰世界中更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01

羽人的基本造型是人與鳥的組合。這種造型早在商代就已出現,江西新幹大洋洲商代晚期墓出土一件羽人玉雕,羽人人身人面,鳥喙鳥冠,腰生翼。戰國時代,畫像銅器上出現不少羽人形象。如河南輝縣琉璃閣59号戰國墓出土的一件狩獵紋壺,器表飾有銜蛇踐蛇之鳥、操蛇之神、羽人以及狩獵圖像,其中羽人鳥首人身,肩生雙翼。江蘇淮陰高莊戰國墓出土的畫像銅器殘片上也見有羽人形象,羽人皆鳥首人身,或操蛇,或射獵。湖北荊州天星觀2号戰國楚墓出土的一件羽人馭鳳鳥彩漆木雕,羽人人首人身,鳥喙鳥爪,身生羽翼(圖一)。

▲圖一 木雕羽人

湖北荊州天星觀2号戰國楚墓出土

那麼漢代羽人與先秦羽人是否有關呢?見兩種觀點,徐中舒說:“羽人、飛獸及操蛇之神,皆為西方最早期,即公元前三四千年來,埃及、米諾、巴比倫、希臘、印度等地盛行之雕刻、造像或傳說。”認為其于公元前五世紀傳至中亞阿姆河流域,然後進入中國。并斷言:“畫仙人著翼形,必非中國民族固有之想像作風。”且漢代仙人“皆高鼻生羽,高鼻明為伊蘭以西之人種,其為外來,尤為顯然”。

孫作雲不同意徐氏看法,認為羽人為中國民族固有之傳統。說先秦與兩漢羽人圖像略異,前者形态原始,後者更富人間情趣,但兩者基于同一宗教信仰和藝術傳統,皆脫胎于《山海經》,思想根源在于東夷族系的鳥圖騰崇拜。

戰國羽人源于本土,還是輸自海外?漢代羽人與戰國畫像銅器上的鳥首羽人又有多大關系?以目前的資料尚難厘清。然而,2000年湖北荊州天星觀2号楚墓出土的羽人馭鳳鳥雕像,無疑是目前所見與漢代羽人最接近的先秦羽人形象。這一材料為尋找漢代羽人的直接淵源提供了新的線索,表明漢代羽人有可能脫胎于楚文化,與楚羽人一脈相承,其思想則可能根源于戰國中晚期楚地漸興的長生久視之道,神仙不死之術。

近年來大量的考古發現揭示出有關漢代羽人豐富的圖像資料,通過梳理這些圖像可知,漢代羽人亦多為人鳥組合,偶見人鳥獸組合。與先秦羽人不同的是,漢代羽人大都長着兩隻高出頭頂的大耳朵,可以看做一種時代特征。其具體造型大緻可見四類:第一類,人首人身,肩背出翼,兩腿生羽;第二類,人首,鳥身鳥爪;第三類,鳥(禽)首人身,身生羽翼;第四類,人首獸身,身生羽翼。

▲圖二 西漢青銅羽人

陝西西安南玉豐村出土

四類羽人中,第一類出現頻率最高。例如陝西西安南玉豐村漢城遺址出土的西漢羽人小銅像(圖二)和河南洛陽東郊出土的東漢鎏金青銅羽人小雕像(圖三),造型皆為身生羽翼,大耳出颠,長相怪異,整體面貌似人。

這種形象與早期文獻中描述的仙人特征基本吻合,如漢詩《長歌行》說仙人“發短耳何長”,《淮南子·道應訓》說仙人若士“深目而玄鬓,淚注而鸢肩,豐上而殺下”。晉葛洪《抱樸子内篇·論仙》也說仙人“邛疏之雙耳,出乎頭巅”。《論衡·無形》:“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為翼,行于雲……”王充這一描述更可以和圖像直接對讀。

▲圖三 東漢青銅羽人

河南洛陽東郊出土

其他三類羽人形象皆不多見。第二類年代較早的例子見于湖南長沙馬王堆1号漢墓帛畫,帛畫下段畫有兩個對栖于穿璧羽飾上的羽人,為人首鴿身 。類似圖像還見于重慶巫山東井坎東漢墓出土的一枚圓形飾棺銅牌上,銅牌下部“天門”兩側均出現有人首鳥身羽人,其中一側的羽人還是男女雙首合體造型 。

第三類例子在山東嘉祥宋山3号東漢小祠堂西壁上欄可窺見一斑,西王母仙庭中,跪于西王母旁邊的一位羽人即為禽首人身形象。

第四類例子見于河南洛陽淺井頭西漢壁畫墓和南陽麒麟崗東漢畫像石墓,其中羽人皆人首獸身,身生羽翼。

02

留存至今的羽人圖像大都出自墓葬,漢代墓室與享祠建築、棺椁葬具以及各類随葬品中,幾乎随處可見羽人的蹤影。

▲圖四 壁畫

西安理工大學西漢墓

河南洛陽西漢蔔千秋墓主室脊頂壁畫前端繪一持節引領的羽人。洛陽淺井頭西漢壁畫墓主室脊頂壁畫繪一馭龍飛升的羽人。陝西西安理工大學西漢壁畫墓墓室後壁上端見有羽人馭龍圖(圖四)。

陝西定邊郝灘新莽前後壁畫墓墓室西壁繪赴仙圖,畫面一側繪西王母仙庭, 見有筍狀峰巒和三個蘑菇狀高台,西王母端坐中間高台上,兩位侍女陪伴兩旁。一側高台上立一羽人,為西王母舉華蓋;另一側高台上有一玉兔和一九尾狐,台下有一蟾蜍。畫面另一側下部繪靈異樂舞場面;上部繪赴仙,前一羽人踏雲引領,後随雲舟以及由魚、兔、龍骖駕的數輛雲車,最後是兩個乘鶴者(封二∶1)。

▲封二:1

陝西靖邊一座新莽前後壁畫墓墓室券頂繪天象神靈,其中見有奔走的羽人以及羽人馭雲車圖像(封二∶2)。遼甯金縣營城子2号東漢壁畫墓主室北壁繪升仙圖,畫面上角見一羽人,其手持芝草,腳踏浮雲,正在接引升仙者(圖五)。河南密縣打虎亭2 号東漢晚期壁畫墓墓室券頂繪雲天靈異 , 其中見有或騎天馬、或乘白鹿、或捧仙藥的羽人。

▲封二:2

▲圖五 壁畫

遼甯金縣營城子2号東漢墓

陝西綏德四十裡鋪永元四年(92年)田鲂墓前室後壁橫額中間刻樂舞百戲,日、月分列兩端,月旁刻仙庭,見有西王母、侍從、九尾狐、三足烏、搗藥玉兔;日旁刻赴仙,二羽人騎鹿前導,後随一輛飛鳥骖駕的雲車,輿内坐二人,馭者為羽人(圖六)。

▲圖六 畫像石(拓片)

陝西綏德四十裡鋪東漢永元四年田鲂墓

河南南陽麒麟崗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室頂刻畫羽人戲靈瑞,一靈瑞居中,兩側各一騰雲飄舞的羽人,其中一羽人手持芝草和飄帶(圖七)。墓中還見有羽人騎獸、羽人乘龜等圖像。

▲圖七 畫像石(拓片)

河南南陽麒麟崗東漢墓

山東安丘董家莊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前室北壁東端方柱見有羽人,封頂石刻有日、雷公、雨師、風伯、電母、雲氣、羽人。中室南壁東端方柱和西壁見有羽人,室頂斜坡及封頂石見有或持芝草、或六博、或戲龍的羽人。後室西間西壁刻有大山、龍、虎、鹿、象、魚、鳥、羽人以及狩獵場面,其中羽人或揮舞嘉禾,或戲靈瑞,北壁橫額和室頂南坡見羽人戲鳳、羽人戲虎。後室東間北壁和東壁見羽人戲虎、羽人戲鹿;室頂西坡刻雲車出行,前有羽人騎虎開道,後有羽人騎獸壓隊。

沂南北寨村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墓門東立柱刻東王公和兩個搗藥羽人,中立柱亦刻一羽人。前室西壁北段刻羽人戲靈瑞(圖八),過梁和八角擎天柱及上端鬥拱出現有多個羽人。中室東壁橫額魚龍曼衍戲中見一馭虎羽人,過梁和八角擎天柱及上端鬥拱刻有西王母、東王公以及羽人戲龍、羽人戲鳳等圖像。

蒼山城前村東漢元嘉元年(151年)畫像石墓墓門左立柱刻西王母、羽人、山巒,圖像與題記“堂三柱 ……左有玉女與扌山(仙)人”吻合 。後室後壁上欄刻朱雀、鳳鳥、白虎、羽人,圖像與題記“後當朱爵(雀)對遊 扌山(仙)人,中行白虎後鳳皇(凰)”對應。

▲圖八 畫像石(拓片)

山東沂南北寨村東漢墓

山東嘉祥東漢晚期武氏家族墓地中的武梁祠、前石室、左石室三座享祠兩側山牆銳頂西王母與東王公仙庭中皆出現有羽人。前石室室頂、後壁小龛内兩側壁上欄及後壁上部見有羽人。左石室室頂、後壁小龛兩側下欄及小龛後壁上部也見有羽人。

其中前石室頂石天庭圖,分四層,下層刻有坐于鬥車中的天帝以及拜谒者和奔赴天庭的車馬,上三層刻雷公、風伯、雨師、電母以及馭龍、駕車的羽人。嘉祥宋山三座東漢晚期小祠堂兩側壁上欄皆刻畫西王母、東王公仙庭,其中皆見羽人。

如3号小祠堂西壁,上欄刻西王母仙庭,西王母端坐于中央蘑菇形基座上,兩側有飛鳥、蟾蜍、搗藥玉兔和七個羽人。其中一羽人持杯跪于西王母旁,一羽人為西王母舉傘蓋,其餘五個羽人手持嘉禾,奔走跳躍(圖九)。2号、3号小祠堂後壁上部也刻有羽人。與這批畫像石同出的一塊永壽三年(157年)題記石上見有:“上有雲氣與仙人。”

▲圖九 東漢畫像石(拓片)

山東嘉祥宋山出土

墓室畫像磚上也不乏羽人圖像。如河南南陽出土的一塊漢畫像磚,畫面中央刻畫二龍穿璧,一側刻畫羽人馭虎,一側刻畫一頭奔牛和一隻張牙舞爪的熊。四川彭州義和鄉征集的一塊東漢畫像磚,其上浮雕羽人六博圖像。彭州九尺鄉征集的一塊東漢畫像磚,刻畫一騎鹿升仙者,一羽人随其後,羽人一手托舉藥盤,一手前伸,似在遞仙藥,騎鹿者回頭伸手,似在接藥(圖一O)。

▲圖一O 東漢畫像磚

四川彭州九尺鄉征集

羽人圖像還廣泛出現在葬具上。湖南長沙馬王堆1号漢墓第三重漆棺棺表一側繪仙山祥瑞圖,見有象征昆侖的三峰之山以及龍、虎、麒麟、鳳凰、羽人。長沙砂子塘西漢墓漆棺足擋繪羽人馭虎圖。四川東漢晚期畫像石棺上,羽人圖像特别豐富。彭山江口雙河崖墓石棺棺表一側刻畫西王母仙庭,見有西王母、三足烏、九尾狐、蟾蜍、丹鼎、捧藥缽者以及吹奏和撫琴的二仙人。

郫縣新勝鄉石棺棺表一側也刻畫西王母仙庭,此外還見山巅仙人六博圖像(圖一一)。簡陽鬼頭山崖墓石棺棺表一側刻日神、月神、樹、龍、魚、鳥、車馬、羽人騎獸、羽人六博等圖像,并刻有“日月”“柱铢”“白雉”“離利”“先(仙)人博”“先(仙)人騎”等題記。

▲圖一 一 東漢畫像石棺(拓片)

四川郫縣新勝鄉出土

羽人圖像也習見于随葬器物上。陝西鹹陽新莊村西漢渭陵陵園建築遺址出土一件羽人騎天馬玉雕,羽人手握芝草,執缰策馬,騰躍雲天(圖一二)。

▲圖一二 西漢羽人騎天馬玉雕

陝西鹹陽新莊村出土

河北定州三盤山122号西漢墓出土一件錯金銀銅管,表面刻畫山巒、雲氣、羽人、龍、虎、鹿、熊、鶴、兔、鳥、鳳凰、天馬以及胡人騎象、胡人騎駝、騎射狩獵等圖像(圖一三)。

▲圖一三 神仙祥瑞紋銅管紋飾展開圖

河北定州三盤山122号西漢墓出土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西漢“中國大甯”博局鏡上見有四神、怪獸、羽人。故宮博物院藏一枚漢代神仙博局鏡上見有西王母仙庭、羽人射虎、羽人馭魚、羽人馭鳥等圖像(圖一四)。

河北定州東漢中山穆王劉暢墓出土的一件透雕玉屏上雕有西王母和羽人。河南南陽出土一件東漢博山銅爐,造型為羽人頭頂香爐。洛陽澗西七裡河東漢墓出土一件陶樹燈,座上塑虎、鹿、猴、兔、蛙、羽人等,樹上塑龍、蟬、羽人,羽人或坐于樹枝上,或駕馭飛龍。四川彭山東漢崖墓出土一件陶塑錢樹座,上端塑一羽人,羽人手持芝草,駕馭翼羊。

▲圖一四 漢代神仙博局鏡

故宮博物院藏

除墓葬系統外,宮殿遺址中也發現有羽人。陝西西安南玉豐村漢城遺址出土的青銅羽人小雕像,據發掘者稱,其出土地點“南距長樂宮北宮牆遺址約5米。出土時夾在距地面約0.5米的紅燒土和瓦礫的堆積中。從其造型和出土地點看,可能是西漢宮廷内的供物”。另外,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描述西漢魯恭王劉餘靈光殿壁畫中繪有“神仙”,可能也是羽人,與其共處的還有玉女、胡人、龍、虎、朱鳥、白鹿、玄熊等。再者,銅鏡、博山爐等器物,雖出自墓葬,但多非明器,而是随葬的“生器”。種種迹象表明,羽人圖像同樣存在于當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環境中。

通過上述舉證,可歸納出以下幾點認識:

一、羽人圖像存在于現世環境與死後家園兩大時空體系中。

二、在墓葬與享祠建築中,羽人通常被刻畫在墓室與享祠頂部或四壁上部,以及墓門或墓内各室入口的橫額與立柱部位,大多分布于建築的上層空間。

三、羽人常出現在三類圖像組合中:1)翺翔于雲天,與天帝、雷公、雨師、風伯、電母等天庭諸神濟濟一堂;2)出沒于仙庭,與搗藥玉兔、蟾蜍、九尾狐、三足烏等靈瑞一同陪侍在西王母或東王公周圍;3)遊戲于祥禽瑞獸中,與龍、虎、鹿、朱鳥、鳳凰、熊等祥瑞戲舞。三類圖像時而獨立,時而交彙,全然一種超自然境界。

四、羽人的行為狀态常見有馭龍、馭虎、騎鹿、騎天馬、馭雲車(龍、虎、鹿、魚、鳥等骖駕的車)、戲龍、戲虎、戲鳳、戲鹿、侍奉、六博。還見有駕鶴、乘魚、騎象、馭翼羊、戲天馬、戲熊、射獵、撫琴、吹奏、搗藥、獻藥等。

03

山東蒼山城前村畫像石墓石刻題記、四川簡陽鬼頭山畫像石棺上的題記以及衆多漢代鏡銘皆明确訓示,羽人即“仙”。那麼何謂仙?《釋名·釋長幼》說:“老而不死曰仙。仙,遷也, 遷入山也,故制字人傍山也。”仙也作屳, 《說文》:“屳,人在山上貌,從人山。”可見,仙與山密切關聯。

《楚辭·遠遊》:“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王逸注:“明光,即丹丘也。”《山海經·西山經》:“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郭璞注:“皆光氣炎盛相焜耀之貌。”故丹丘,即昆侖丘。另《史記·封禅書》說渤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

聞一多認為,神仙“最終的歸宿是山——西方的昆侖山。他們後來與海發生關系,還是為了那海上的三山”。并說:“西方人相信天就在他們那昆侖山上,升天也就是升山。”

《淮南子·地形訓》說 :“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由此可見,即便是太一的天庭,也未脫離雲崖之巅。仙與山的結合造就了一個遠離塵世、超越生死、自由自在的超凡世界,這就是漢代人心目中的天堂。

仙正是生活在這個超凡世界中的主人,《莊子·逍遙遊》《淮南子·原道訓》、桓譚《仙賦》等文獻中皆記載了他們的生活:不食五谷,吸雲氣,餐沆瀣,飲玉醴,茹芝草,吃大棗,踏雲乘蹻,雲遊四方。漢鏡銘亦見:“尚方作竟(鏡)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徘徊名山采芝草,浮遊天下敖四海,壽蔽金石為國保。”正如顧颉剛總結之:仙的中心觀念,即長生不老和自由自在。羽人作為飛仙,具備仙的一般特性,即不老不死與自由快樂,是永生與自在的典範。

然而漢代藝術中所見的羽人,大多似乎并不輕松悠閑,其狀态總是忙忙碌碌。這種現象表明,羽人可能是漢代衆仙中的一類,其除具備仙的一般特性,即自身長生不老和自由自在外,或許還有更重要的作用與功能。

結合圖像與文獻,可以認為漢代羽人肩負三項神聖使命,即:一、接引升仙,賜仙藥;二、行氣導引,助長壽;三、奉神娛神,辟不祥。

前述漢代出土圖像資料中,常見羽人馭龍、馭虎、騎鹿、騎天馬、馭雲車等,其中不少羽人手握延年益壽的仙草,還有些羽人秉持象征王命的符或節。他們穿梭于雲崖之巅,導護于赴仙者之列,狀态非常緊迫,感覺不是在獨享雲遊的快樂與惬意,而是在奮力接引奔赴天堂的衆生。如漢詩《長歌行》:“仙人騎白鹿,發短耳何長。導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來到主人門,奉藥一玉箱。主人服此藥,身體日康強。發白複更黑,延年壽命長。”稍晚的曹植在《飛龍篇》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憧憬。可見,接引升仙,賜予仙藥是羽人的重要使命。

漢代羽人形象又常常出現在龍、虎、鹿、鳥、熊等各種祥禽瑞獸間,或遊走跳躍,或屈伸俯仰,或輕舉升騰,與衆祥瑞嬉戲共舞。在這些圖像中,羽人與祥瑞之間明顯存在互動的關系,兩者似有某種交感與呼應,其舉止狀态很像所謂的行氣導引。

《莊子·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淮南人·精神訓》:“若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凫浴蝯躩,鸱視虎顧,是養形之人也。”《後漢書·華佗傳》中提到 ,華佗曰:“ 是以古之仙者為導引之事,熊經鸱顧……以求難老。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猨,五曰鳥。……以當導引。”

晉葛洪《抱樸子内偏·雜應》中提到的引導術則有龍導、虎引、熊經、龜咽、燕飛、蛇屈、鳥伸、猿據、兔驚。《抱樸子内篇· 微旨》說 :“明吐納之道者 ,則曰唯行氣可以延年矣;知屈伸之法者,則曰唯導引可以難老矣。”羽人與這些祥瑞共舞,很可能便是在示範既能鞏固自身,亦能幫助衆生延年益壽,甚至不老不死的行氣導引之法。

前述圖像中,又多見羽人出現在西王母、東王公仙庭中的景象,尤其是西王母仙庭。羽人侍奉在西王母身邊,或撐舉華蓋,或手持信符,或撫琴,或吹奏,其角色顯然是西王母的随從或信使。此外,也常見仙人六博出現在西王母仙庭或其他場合。

關于仙人六博,在時代稍晚的詩文中可略見一二,如魏曹植《仙人篇》:“仙人攬六著,對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南陳張正見《神仙篇》:“已見玉女笑投壺,複睹仙童欣六博。”南陳陸瑜《仙人攬六著篇》:“九仙會歡賞 ,六著且娛神。”從文獻中可見,仙人六博有自娛或娛神的含義。

另外,漢代鏡銘見有:“新有善銅出丹陽,和以銀錫清且明。左龍右虎掌四彭,朱爵(雀)玄武順陰陽,八子九孫治中央,刻婁(镂)博局去不羊(祥),家常大福宜君王。”這又表明,作為宇宙式圖的博局,具有辟邪功能。由此推知,仙人六博同樣具有辟除不祥的象征意義。

生死是人類思想史上的永恒主題,延年益壽乃至長生不死是人類的本能訴求,超越大限的嘗試則是這一訴求合乎邏輯的發展,仙正是這一訴求在漢代思想與信仰中的特殊表達。作為飛仙,羽人出沒于陰陽兩界,既關照生者,又慰藉死者,其不僅是長生久視的榜樣,更是引導衆生與亡魂飛升仙界的使者。

本文原載于《文物》2010年07期

原題為: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義

▲東漢 羽人騎獸紋銅鏡

紹興博物館藏

《讀圖觀史》後記

從1984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算起,今年是我踏入美術史領域第38個年頭,執教第34個年頭,彈指間已近耳順之年。出版這個集子,且當是自己學術曆程的一個回顧和總結。

記得1986年在《文物報》(《中國文物報》前身)發表了第一篇短文,1987年在《文博》雜志發表了第一篇論文,從此走上了學術研究之路,之後幾年陸續就秦始皇帝陵兵馬俑和戰國畫像銅器做了一些初步探讨。回頭看,早期的論文都很稚嫩,尚未入門。自1995年師從金維諾教授攻讀中國美術史博士研究所學生始,才逐漸有所領悟。其間圍繞博士論文選題,摸了不少材料,曾試圖讨論歐亞北大陸早期青銅藝術,也試圖讨論雲南早期青銅藝術,但終因個人能力所限,都不得不放棄,最後選擇以漢墓壁畫為對象,2000年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漢代墓室壁畫的發現與研究》。

以博士論文寫作為起點,此後數年的研究多集中于漢代,兼及先秦和北朝,讨論對象包括墓室壁畫、帛畫、陵墓雕塑、畫像葬具、随葬器物,主要是個案研究、圖像考辨、學術綜述,此外還就漢代視覺文化相關知識的譜系和生成過程做了梳理和檢讨。近年來,我的研究興趣和重點從上古轉入到了中古,就南北朝隋唐墓葬視覺文化相關議題進行了讨論。雖然仍多個案研究,但在視角和思路上都有一些變化,不再拘泥于具體圖像的考證和闡釋,而是嘗試從跨地域、跨文化、跨宗教的宏觀曆史格局中揭示其視覺性、思想性及文化和政治意涵。

本書收錄了我2000年以來發表的10篇有關漢唐視覺文化研究的論文,時間跨度約20年。其間考古新材料大量出土,研究新成果不斷湧現,故本次收錄時對部分論文的内容和觀點做了補充修正,依據主題和内容分為三編,即圖像表征與思想意涵、圖像考辨與知識檢讨、圖像傳承與文化交融。取名“讀圖觀史”,意在表明本書所收論文不限于傳統美術史重本體和經典的讨論,而是把考古發現的視覺遺存作為另類史料,通過圖文互證的方式對其進行解讀和闡釋,揭示其内在邏輯和創造動機,重構曆史體驗,進而觀照和洞悉古代思想史、文化史、社會史乃至政治史的相關問題。

30多年來,自己力感覺識局限、能力不足,尤其缺乏文史功底和相應的學術訓練,故沒寫出幾篇像樣的文章,甚是慚愧。本次收錄勉強湊出10篇,且水準參差不齊, 倘若其中一些研究心得于學界尚有參考價值,我也就知足了。一路走來,得到不少前輩師長的教導,得到衆多同仁學友的勉勵。在與學生的交流中,我也深刻領會到何謂“教學相長”,他們的發問時常促使我不斷“充電”。在此,首先感謝所有予我教導、與我共勉的師友及同學。另外,本書得到“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項目的資助,于此一并感謝。最後,特别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的鼎力支援,感謝趙維、劉書廣編輯的精心編校,感謝邱特聰先生的精心設計。

賀西林

2022.2.18

▲内文書影

文|賀西林

圖|動脈影 賀西林

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或機構所有

輯|山西晚報全媒體記者 南麗江

稽核|方天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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