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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梧》:映現千年文脈的鳳凰涅槃

文|楊素梅

魯迅在《拿來主義》中明确指出,對文化,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形象,通過對傳統文化一次次反思、質問,一次次否定之否定,吸取養分,含英咀華,終于在新世紀完成自我的華麗蛻變,其中王方晨的短篇精品集《鳳栖梧》,就是極為突出的代表。

《鳳栖梧》 王方晨 著,山東文藝出版社

《鳳栖梧》裡的小說,是他近幾年的短篇力作,集中展現了在短篇小說創作領域所取得的顯著藝術成就。十二篇小說精品,反映了當下社會的人情世故,憑借厚實的内涵,展現了與現實生活、與曆史、與人性對話的不俗能力,塑造了一個個豐滿的藝術形象。這些形象與文學史上的同類形象迥異,在精神上又遙相呼應。

《奔走的大玉》中的大玉,決然地拿着中國地圖,離開村莊。大玉是自覺地出走與尋找。他沒有把傳統農民認可的“娶親生子,發家緻富”作為人生大事。他已經脫離了世俗的生活,是一種精神的代言。這與麻木而辛苦的閏土不同,也與新時期鄉土文學中的農民形象迥異。

《鳳栖梧》這部短篇集的新世紀農民,多有精神上的追求。大玉的出去,不是打工、創一番事業,就是走了,回來後雖然沒有妻子、房子、車子,并不潦倒。他身上有光。

《到福祝去》的康爺,兒子事業有成,自己可安享晚年,可他離家出走了,帶着兩隻綠頭鴨,好像要去拯救世界。在他帶着綠頭鴨出走的途中,遇到了花頭巾和她的演出班子,康爺居然也參加了演出,但他并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往前走,趕着他的綠頭鴨。這些行為就更多了象征的意味,給人形而上的思考。

這些形象,固然有新世紀中國農民物質滿足之後的精神追求,更有作家本人向人物内心開掘的文學自覺。尤其《報君知》中農民金老贲與光子君,一生相伴相依,超出了人與畜的感情。作者用詩一般的語言款款道出,讓人感悟到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相伴相知,感人肺腑。這種表達和感情,遠超傳統中國文學中,人與畜的感情和形象,傳遞出了作者對生命的尊重,更表達了農民對傳統文化、傳統生活方式的懷戀。這與現實生活和社會發展趨勢是沖突的,而這種沖突使文本産生了巨大的話語張力,具有了生命哲學的意味。

其次,這本書中的女性形象,既有日常的煙火氣,更有着母性的光輝。《微生細語》的大姨,照顧妹妹以及妹妹的全家,照顧妹妹婆婆赢來街坊鄰居的贊美。而在妹妹去世後,毅然搬到武庫街守望自己的外甥女。這種守望,不是很多人認為的自我犧牲道德楷模般的守望,而是日常生活生存下去的守望。修鎖配鑰匙,使得這種守望有了物質基礎,也使她自然融入環境中,成了武庫街的文化符号。這一形象,是人人心中有,他人筆下無的。她展現了傳統女性的美德,更展現了傳統文化的通達與智慧。

《麥河的恩典》的“林太太”,在失去女兒與丈夫後,成了所謂的孤寡老人,但她并沒有頹廢,而是對人世艱辛有了某種感同身受的通透了解,這種了解在她處理與麥河的關系中顯現出來。明明知道“麥河”就是小偷,還是在警察面前替他打掩護,并接納他上門。在這個過程中,你能感覺到她寬厚的母性和柔情,即使在這樣的期待中,麥河并不容易改掉怪癖。而林太太執拗地用自己的善良,用自己的堅持來改變一個人,回報另一個人的恩典。這超出了傳統意義上的母性光輝,更閃現了人性和社會性的光輝。但這種形象,又與傳統文化、傳統的文學形象一脈相承。你仿佛看到了趙括母親的家國情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優秀文化傳承,更看到了這種優秀傳統思想在新世紀綻放的新光彩。

另外,士紳文化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導文化。中國古代的聖賢,沒有誰生而知之,都是學習得來,是以他們的理論學說都是開放的、發展的。如果拘泥不化,就背離了聖賢精神。文學即人學,從日常生活中看出一個人的品性,應該是文學要做的。如李贽所說,“吃飯穿衣,即人倫實體”。在日常中,寫出人的品性和價值。

《大塊伫立》中,大塊對打鐵的執著,尤其對鍋品質的把關,都能看出傳統中國人的信義,對傳統手藝的執著。這種執著使得很多手藝傳承下來,也使得這種精神一代代衣缽相傳。

《此刻天長》中的米旺,在曾經闊過之後,重拾刻章藝術,對刻章着迷,忘記一切,像不像莊子所說的捕蟬老人?别的全部忘記,一心隻在蟬上,也就能輕易捕住善飛警覺的蟬了。這是人生的執著。

與本書同名的優秀短篇《鳳栖梧》,則更能表達作者對傳統文化士紳風度的了解。《鳳栖梧》從最具煙火氣的民生“吃穿”二事,開啟生動純熟的叙事,通過幾對人物對比,寫出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感悟,境界通達而高妙。

第一對人物是師兄弟苗鳳三和鹿邑夫。苗鳳三功夫了得,但深藏不露。脾氣超好,不與人争,以做馍馍賣馍馍為生。鹿邑夫以裁縫為業,早先常在人前展示武功,愛講述練武的好處——“能去身心滞、悶、惡、陰、黴、濁之氣”,也收徒弟,并一再誇贊師兄苗鳳三。而苗鳳三并不承認自己有武功。可這偏偏讓人對他的武功有種莫名的期待,更讓人産生一種神秘感,這神秘就召來了青皮小豐。

小豐大張旗鼓地拜師,是對苗鳳三武功的期待和肯定,而苗鳳三不假思索地拒絕,看出他以及老實街人對小豐的态度——鄙夷。但他不出手、不承認,到底源于何?源于對武功這種傳統形式的認知。是以,别說青皮小豐,就是好後生,苗鳳三也不可能收徒。

那在身上的武功去了哪裡?放在了“一心一意搋面”上,放在了對馍馍産品的改革上,放在了用機器做饅頭上,放在了為人處世的豁然了悟,不與人争的做人上。這讓人看起來比糾結于武功的鹿邑夫要高。鹿邑夫對武功一直念念不忘,又對裁縫自我設限,使得生意越來越差。

芈先生的通透和大道不言,民俗專家拘泥形式的酸腐,這兩相對比,也能看出作者對傳統文化人格的精準把握。傳統文化,不是食古不化,不是舊的形式,而是孔子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是孟子的“養浩然之氣”,是莊子的“進乎技”的“道”,是大夢之下的習與性成。

從這個意義上了解,《鳳栖梧》承續“文以載道”的人文傳統,寫出了真正的傳統文化與精神,寫出了中國人的血脈,可以說深得古典精髓。《鳳栖梧》是對中華千年精神的藝術刻畫,更是百年奮鬥後的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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