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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親愛的邵博士,我們的國家完了。我很悲傷。現在到處都是持槍的軍人,官員都跑了。我已經封鎖了所有的石窟和倉庫。我隻能暫時去逃難了,再見。”

——阿海德

2021年8月,巴米揚石窟管理者阿海德深夜給我發來了消息。當我看到鋪天蓋地的阿富汗局勢快速演變的新聞時,憑着直覺,或許後會無期了。

阿富汗之于世界,巴米揚之于阿富汗▼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我們都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我(邵學成)是一名研究阿富汗考古美術的青年人,從讀博士研究巴米揚,到策劃阿富汗展覽和科考合作,現在已經十多年了。過去每次去阿富汗調查文化遺産都很難忘,我們和當地學者一起輾轉各地,阿海德就是我們的考古向導。

邵學成博士(右2)和修複隊員阿海德先生(右3)

(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從去年阿富汗政權交接後,我還沒有機會去繼續實地工作,隻能網絡聯系。我四月份與巴米揚的新故事,也是從阿海德開始。

最近我與阿海德合作,在阿富汗臨時政府的請求允許下,我們中國民間第一次參與完成了維護修複巴米揚石窟的工作。

被掏空的阿富汗危機四伏

阿富汗是亞洲之心。不僅位于東西方文化交通“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其相對封閉的山地高原也保留了大量古代文明。

“十字路口”的阿富汗(紅其拉甫并非傳統通道)▼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世界文化遺産“巴米揚考古文化景觀”是全人類的驕傲,特别是在6-7世紀建造的世界最高佛像,成為絲綢之路的标志性景觀,的确很了不起。

例如著名的巴米揚東大佛

這是上世紀70年代末的影像(圖:京都大學)▼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巴米揚有750多座石窟和130多座城塞,周邊山谷還有大量未探明的地下遺産,代表了古代瑣羅亞斯德教、佛教、伊斯蘭等宗教文明發展融合的典範。

“巴米揚考古文化景觀”不隻限于巴米揚主山谷

包括2座古城、3處石窟、1處城堡

共6處遺産點(分布圖橫屏檢視)▼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但随着自然風化侵襲和人為破壞,尤其是頻發的地震、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災害,大部分遺址都處于緊急瀕危狀态,近年來一直牽動着世人的心弦。

西大佛天井壁畫中菩薩和帷幕形象

壁畫風格受到6世紀印度芨多時期影響

現已不存(圖:樋口隆康)▼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巴米揚山谷一年中有5~6個月都被積雪覆寫,每當夏季積雪融化和下暴雨時,山頂積水便會流下來,沖刷崖面造成實體性割傷,也導緻沙礫岩體分解、部分崖體搖搖欲墜。

上世紀70年代東大佛全貌

大佛左側的梯形為修複加強佛龛的混凝土建築

(圖:Akira MIYA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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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為保護避免雨雪水侵蝕崖面石窟,在1969-1977年在整體山崖頂部設計排水溝渠系統,引導水流從佛龛石窟的高處分流,這樣就可以保護石窟建築和壁畫造像。

巴米揚西大佛頂部的溝渠維護工作(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由于内戰中砂礫岩山體遭受了巨大爆破沖擊,山體崖面更加脆弱,砂石風化阻塞水渠。此外,很多石窟都出現坍塌裂縫情況,防水滲透侵蝕尤其重要。

修複隊人員清理巴米揚西大佛頂部排水溝渠(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2002年後UNESCO與ICOMOS德國合作,再次對排水溝渠系統保護更新,其中在春秋兩季定期對溝渠挖掘清理,維護修複最為重要,可以保障巴米揚大佛龛和石窟建築安全。

修複隊正在清理巴米揚西大佛頂部排水系統(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除了硬體設施保護,專業技能人才也很重要。過去巴米揚文物管理者隻有5人,2位是UNESCO文案雇員,在飯店辦公做遺産監測;3位堅守石窟的是阿海德、一位年輕人和一位年邁的鑰匙管理者,也就是俗稱的“文物管理所”,他們負責具體日常修複施工和保護巡查工作,他們常常彙總資訊發給各國專家學者。

曾經跟随國際修複隊工作的人員(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從2021年8月阿富汗“城頭變幻大王旗”後,世界各國都緊急撤出了從業人員。UNESCO駐巴米揚雇員也是連夜從巴米揚山路跑回喀布爾機場,倉皇撤離。這種肉眼可見的狼狽,讓文博機構運作系統幾乎一夜坍塌,陷于癱瘓。

上世紀70年代的東大佛頭部

正在進行加強工程(圖:UNES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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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願意留守在本國的專業人員出于本性的恐懼,也暫時逃離本崗位,紛紛躲藏起來,巴米揚也變成了“無主之地”。

上世紀70年代印度修複隊

在巴米揚東大佛頂部修複石窟場景(圖:宮治昭)▼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阿海德在封鎖石窟門窗後,暫時也躲進了難民營,因為我們常在一起工作、彼此熟悉的緣故,有了開頭給我發送資訊的一幕。看着他們流浪漂泊的現狀,我也倍感無奈,但也無能為力。

曾經巴米揚西大佛足部在清理修複地面時

發現大佛腳下有蓮花台

是以巴米揚西大佛高度從53米更改為55米(圖:Z.Tariz)▼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随之而來是焦慮滑進了冷漠和遺忘的深淵,由于撤離和斷交,全世界沒有能力監管阿富汗文化遺産。一些文物被非法盜掘的壞消息陸續在網絡零星出現,學者們也一直在内心裡捏了一把汗。

例如巴米揚的弗拉迪石窟第5窟

現在被動物糞便和稻草占據(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阿富汗人民和文化遺産在承受着被抛棄遺忘的命運,我能了解到的資訊,也是阿海德斷斷續續從難民營發出。

先救人還是先保護文物?

不論國家政體怎麼樣變化,其國家文化遺産必須得到保護,這是《聯合國憲章》的規定和全人類所遵循的法則。可是新政權百廢待興,文化遺産監督管理非常困難,很多工作已停滞,關于巴米揚幾乎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另一方面,阿富汗大部分國土是山地和高原,不僅海拔高,農業耕地少,而且社會基礎保障設施落後,抗自然災害風險能力差。

當地居民的傳統出行方式

騎毛驢或者馬代替步行(圖:Latif Azimi)▼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據阿海德講,巴米揚脆弱的農業又不幸遭受連續洪澇和旱災,糧食大量減産,日子非常艱難,很多人都掙紮在溫飽死亡線上。

從巴米揚東大佛佛龛遠望巴米揚山谷

是視角最佳的位置(圖:邵學成)▼

現實中新政權也非常着急,一方面外彙當機,發不出工資。另一方面各種國際制裁和疫情肆虐,救援物資無法進入,人道主義危機加劇。相對于救死扶傷,文化遺産維護修複隻能暫時擱置。

巴米揚當地的傳統土胚子建築

像饅頭一樣造型(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原定秋季巴米揚石窟維護工程已錯過,春季來臨,如不緊急進行,遇到暴雨的話,将會有滅頂之災。是先救人還是先保護文物呢?這個難題在現實中再次凸現。

以往石窟管理者在石窟頂部巡查(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相似的難題也出現在20多年前,巴米揚大佛被毀悲劇時曆曆在目,其中部分原因,竟也是因為國際組織忽視關心難民溫飽問題,而過度關注佛教文物。進而滋生激發了極端主義思想,以至于毀掉文物來報複國際社會。這種極端思想行為一旦形成模式,就不斷在絲路沿線重演,是以一定要及早避免。

2018年10月UNESCO在東京舉辦的

巴米揚東大佛重建和修複反思研究會(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從去年8月,我們就已提前做出部分準備,以預防應對大規模戰争沖突引起的文物危機和人道主義災難。

巴米揚石窟在戰後修複作業中

發現一些石窟建築在戰亂中被破壞

可能出現隐藏的文獻寫本和文物(圖:前田耕作)▼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政權過渡後,一些中國公益慈善基金會和非政府民間組織開始行動,安排志願者援助難民。我們便與這些機構進行合作,在力所能及範圍内救助難民和失業的文博人員。

每年三月大佛被毀日在巴米揚石窟中

光影再現大佛和悼念朗誦(圖:Latif Azimi)▼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2022年諾魯孜節(阿富汗新年)當天,在難民營的阿海德被志願者找到,獲得了救援物資。那一刻,看着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阿海德能夠得到實實在在的幫助,我很激動,感覺一直懸着的心裡舒緩多了。因為過去他給予我的太多幫助,而我能夠回報的太少。

巴米揚Ca窟外壁殘留壁畫中的佛陀和佛塔

正中間為坐佛,面部已經損壞

坐佛後背屏中央有蓮花紋樣

上側有寶瓶,瓶中生出3束枝莖(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同時,阿海德在看到中國民間組織的積極努力,深受感動,于是和我商議,決定走出難民營,試一試去做更多事情,尤其是他始終放不下巴米揚的工作。

巴米揚Cb(164)窟立佛壁畫中的供養人形象

右翻領的長袍服飾可以在很多巴米揚供養人中看到

(圖:邵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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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大膽的想法。以我對阿海德的了解,他是當下最勝任該工作、也是處理問題經驗最豐富的人選。

西大佛天井西壁的菩薩形象,姿态婀娜

臉部呈現四分之三姿勢,眼睛向左下方垂視

溫柔的看着衆生,現已不存(圖:樋口隆康)▼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在第二階段援助工作中,喀布爾的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國家考古局等同行都收到了物資,每一位文博人的家庭都暫無溫飽之憂,開始複工。對此,新政權表示預設和歡迎。

于是,阿海德和志願者帶着救援物資前往巴米揚,對大學和難民進行援助,并召集失業的文博人員為義工志願者,幫助發放物資。

西大佛石窟前的運動廣場

當地青少年經常在這裡踢球(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功夫不負有心人,更多的變化在小心翼翼中産生。這時候,适逢中國的記者老師們要去巴米揚例行采訪,我們商議後提前照會省政府,也調研文化遺産現狀。新政權對此十分重視,便召集正在人道主義援助的阿海德咨詢。

于是,中國的記者老師們和阿海德一起考察,系統調查了文物保護現狀,獲得了基礎資訊。2022年3月17日巴米揚給我們發來信函,表達了對我們人道主義援助的感激之情。同時,也提出文物保護措施和增加保護人員,阿海德也獲得人身安全保障,并估算了工作内容。

我們看到信件時,雖然沒有工作細節和經費預算,猛然知道維護修複的機會來了!

但新問題随之産生,阿富汗的“齋月”馬上來臨,時間緊張、工作強度大、任務繁重,怎麼能夠完成呢?資金又從何而來?

幹就是了!這是全人類文明的尊嚴!

根據既往經驗,保護修複巴米揚的機會或許就在這一瞬間。

阿海德熟悉石窟維護工作,他召集了原德國、日本教育訓練的修複人員,也特意找來我們過去調查的助手。所有人都知道這次工作艱難和風險,但毫無畏懼,他們山地民族的忠誠和執着都在此刻展現,都等待我最後的決定。

幹還是不幹?

一方面,我連夜咨詢UNESCO和日本、德國等修複專家,大家均表示同意進行,并鼓勵召集當地技術勞工,也不設預期目标,他們隻會也隻能把意見轉達給我,我再統一彙集後轉達給當地人,但無法提供經費。另一方面,中國師友們給了我莫大支援,大家決定以民間形式援助,“用愛發電”。那就幹吧!

修理西大佛下部的石窟門(圖:邵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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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工作,相安無事。西大佛頂部排水溝渠和石窟清理完畢。晚上幾位隊員忍不住給我發來資訊,我隔着螢幕感受到他們的激動。而我能做的,就是鼓勵贊美他們。

第二天早晨,工作因為有軍車武裝人員意外出現,為避免不必要麻煩而暫停。下午,躲避中工作隊繼續對東大佛維護修複。晚上,聯合國專家意見也傳來,具體的工作都有了及時的指導,流程邁入正軌。

以後的幾天工作,阿海德每天中午、晚上都會發來工作進度照片,我記錄撰寫修複工作日志,再發送給各國專家。聯合國專家給的期望和任務也越來越多,日本學者Yoko教授更是24小時幾乎不睡覺,守着我的消息。

2009年,國際修複專家谷口陽子博士

在修複巴米揚I窟壁畫(圖:Yoko Taniguchi)▼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巴米揚在塵土飛揚中度過了一周,幾百米堵塞的排水溝渠被疏通,挖土十幾個立方;三十多座石窟被清理,修複安裝了十幾座石窟門窗;加強了十餘處伊斯蘭城堡,回填了兩處盜洞……齋月來臨,第一階段維護修複工作結束,巴米揚暫時安全了。

修複隊清理XIV(a)西大佛-738石窟(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我們終于長舒一口氣,幾萬字工作報告,也都交給了政府、大學和研究院老師手裡,供其研究使用。巴米揚石窟也宣布對外正式開放,歡迎世界遊客前往參觀旅遊和學習考察。

新政權安保人員協同修複隊清理石窟

宣講石窟保護重要性(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大佛消失了,但它的尊嚴還在,偉大的巴米揚遺産和藝術永遠會感化人心。此刻,站在我身邊的師友們也越來越多,藝術史教授、香港的“敦煌之友”、台灣的朋友們都加入到志願者行列。

現在為防止高空墜石,布滿腳手架

(巴米揚西大佛近景,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在這個修複工作過程中,肯定遇到無數的困難,我不想訴說,但更有一種理想實作的幸福鼓舞人心。

修理東大佛足部的石窟門窗(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活在當下,我們都深知所謂困難和困境,古代通路巴米揚的中國玄奘法師,現實中阿海德們比我們更加困難,但困難激發的勇氣和勇敢更超出我們很多倍。他們倔強的活着,與現實互相撕咬,在逆境中為守護人類文明的希望而工作,為保護弘揚文化遺産拼盡最後一份力氣。

東大佛前的通道

過去都被封鎖起來進行保護(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我們要保護好他們,保護好這些善意。我向他們緻敬!

邵學成博士和UNESCO修複專家(圖:邵學成)▼

阿富汗,有一件中國人參與的大事!

*本文内容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識局立場

封面:邵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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