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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守望着家國——讀王旭烽《望江南》

茶人守望着家國——讀王旭烽《望江南》

《望江南》作者王旭烽

文 / 潘城

在2021年與2022年新舊交替的子夜時分,我讀着付梓在即的《望江南》,那種原該因先睹為快的喜悅,漸被小說最後那個持槍戰士的一聲斷喝而驚醒,我仿佛也置身在那迷霧籠罩的西子湖上,陷入重重回憶與思考。任由外部世界如何跨年歡呼,激情莫名,窗外絢爛之極的煙花之後仍是寒冷、寂寥的宇宙。我還是選擇在寒夜手捧一盞熱茶,在這電腦螢幕上一排排密如龍井茶園般的字裡行間,随着作者王旭烽的思想與心靈一同守望着内心的家國。

從“三部曲”到“四部曲”

在讀《望江南》的過程中不能不讓我驚歎的是作者在時隔二十多年後,依然能回歸到她當年虛構的文學現場。作品有着豐厚的内蘊,包括思想的、文化的、政治的、倫理的、社會曆史的、民俗風情的、人情人性的,而駕馭這一切的則是成熟的藝術技巧,包括結構、叙述、語言——這一切全都回來了!一個作家在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後,要尋回當初的感覺再次重新進入,遠比創作一部新作艱難得多。是什麼力量在暌違二十餘年後,讓作者将“三部曲”終于完寫成為“四部曲”呢?

人間幾度續黃粱。《望江南》運用了厚重而極具表現力的、杭州方言與古典詩意并存的語言,刻畫了細緻、精準而又生動的細節,特别是塑造了一個個命運獨特又個性突出的人物,整體的、曆史的渾厚與蒼涼之中又伴随着市井的煙火與喧嚣,江南、浙江、杭州的地域文化特别是茶文化特色撲面而來。

這一切的筋骨脈絡血肉心靈與之前的三部連為一體。嘉和、嘉平、葉子、寄草、忘憂……我仿佛回到了自己學生時代在大學圖書館視窗的書桌上初讀《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築草為城》時的情境,與這些老朋友一一重逢,當年那個杭氏家族以及整個古老的茶之國度又重新鮮活起來。

2000年王旭烽憑借“茶人三部曲”前兩部《南方有嘉木》與《不夜之侯》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摘取了中國長篇小說的桂冠。當時第三部《築草為城》也已完成。

作者從1990年寫下第一個字開始,“茶人三部曲”曆經三十多年時間的檢驗與淘洗,在中國當代文學之林中越來越散發出獨特且幽暗的光芒。那從來都不是耀眼奪目的文學強光,正如這部作品深深浸染的茶之氣息。自問世以來,不僅被譯成英文、俄文等多國語言出版,在“一帶一路”國家傳播,還被改編成話劇、茶藝劇、廣播劇、電視劇等。在茶文化學術界,其更被公認為“當代文學成就最高的茶事小說”。關于“三部曲”的評論已很豐富,“文化、地域、杭州、茶、家族、史詩”等成為了關鍵詞。

然而“三部曲”中更多被提起的往往是前兩部,《南方有嘉木》從晚清寫到辛亥革命及北伐,《不夜之侯》重點寫了抗日戰争的國仇家恨,而《築草為城》寫的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尾聲結束于改革開放以後。三部小說在不同曆史階段呈現的情節與家族命運的生動與否見仁見智,然而我始終覺得《築草為城》比起前兩部,的确有一種陌生感。

作者終于在《望江南》的後記中解答了這個疑團:“《望江南》這部長篇小說,二十多年前,在我完成《茶人三部曲· 不夜之侯》之後,就計劃着要寫了。當時甚至還寫了一小段,大約三萬字,寫後才發現從抗戰勝利到‘文革’之前的這段有關茶的曆史,我了解得竟然不比辛亥革命前後那段曆史多,而共和國的這段歲月,我又完全缺乏親身感受。故而無論從曆史感性還是茶事史實的角度,我都難以掌控,在這樣的基礎上進行文學提升,顯然是一件沒有把握的事情。故最後擱下此稿,跳過了這一段,直接進入了描繪從1966年到1976年這一段曆史為主的《築草為城》”。

原來這部《望江南》雖然是最後完成的,卻因位列“四部曲”的第三位,進而填補了一大段空白的曆史時空,真正接通了這部史詩長卷。

茶煙中的家國江南

《望江南》雖為“四部曲”之一,卻又自成一個獨立的文本系統。

從時間的次元看,作品展現的是1948年至1966年這段曆史,這是繼辛亥革命後又一個改天換地的曆史節點。具體到作品中,杭州解放是一次特寫,解放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一次鋪陳。其實直面這個曆史階段的當代小說可謂鳳毛麟角,尤其涉及到“土改”、“三反五反”、“反右”等一系列運動,可以說以這段曆程為背景創作小說的作家已經需要比以往更多的勇氣與智慧。

一部畫面宏闊的長篇叙事作品,能夠全面地概括一個曆史時期的社會生活,其主要人物的性格具有某種英雄或理想化的品格,其總體審美特征又具有崇高的性質,這就可以稱之為“史詩”。

曆史究竟意味着什麼?

還記得我在大學時代最初讀到王旭烽老師以書信體的方式寫給作家袁敏的長文《人間四月三十年》,那是為《重返1976》一書所寫的跋。我在嘈雜的寝室裡一口氣讀完此文,感到無比震撼,文學中的曆史感第一次深深地在我的胸中滌蕩。我也漸漸明白,之是以我們這代人缺乏曆史感和嚴肅性,是由于我們無法“重返”,即使是以文學的名義,我們也從未站在曆史的現場。

而王旭烽作為50後的一代作家,他們的生命與國家的曆史是重合的,共和國早期的曆史與他們及其父輩的個人生活史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緻的,曆史有時甚至是戲劇性的嵌入了他們的生活,影響或反作用了他們的思想,并從此成為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是以當作者回溯到那個年代提筆書寫時,她不僅是在個人的精神空間内思考與虛構,而是與曆史進行了有效的互動。恰恰是這一點,後幾代作者在面對那段曆史時其實是無能為力的。

從作品的空間次元來看,“江南”成為作者經營半生的文學場域。記得2007年3月,中國國家地理雜志邀請了王旭烽共同策劃并撰稿了一期以“江南”為主題的專輯,首先抛出的命題就是“江南在何處?”是啊,當我們看到《望江南》的書名時,這個内涵豐富的問題同樣會被首先叩問。江南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江浙皖南嗎?是氣候學意義上的梅雨季節嗎?亦或是白居易筆下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柳永吟唱的“三秋桂子,十裡荷花”嗎?這部小說某種意義上也回答了這個問題。

錢江潮湧、西子湖畔的杭州城固然是作者眼中的江南家園,更重要的是“江南”這個文學地理符号,更是中國人審美與文化意義上的心靈秘境。

而從更廣的學術文化傳承來看作品的地域文化風貌,“江南”還不隻是一個審美的範疇,它也内涵着浙東學派“經世緻用”的思想,并成為小說所要形塑的茶人精神的一個核心。書中從真實人物“當代茶聖”吳覺農開篇直到每一位杭家人的身上,無不展現了由這種“經世緻用”進化而來的“即知即行”的現代茶人精神。

小說打上了作家自身的精神烙印,這種精神既是一種品格,同時也是方法。作者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中就已經提煉出這一精神,并用以投入到此後茶文化科研、教育事業的實踐與生活之中,繼而又将這種精神不斷淬煉成一把金剛寶劍重新在《望江南》中為人類的精神世界镌刻上“茶人”的坐标。

“江南”格調的一大特色就是精緻細膩,小說中的許多細節令人稱絕,比如嘉和幫“八姨太”在西湖裡撈家具,撈上來一把“S”形的紅木椅,兩人可以背坐交談,嘉和瞬間想到兒時父親帶着他與弟弟嘉平到劉莊做客時坐過。這個細節不僅是因為如此奇特的椅子确有其物,還讓讀者随着嘉和的遐思,回憶起曾經的小說世界。

書中的“壞人”不是臉譜化的,而是一種複雜的、精細的壞。那個死不悔改的國民黨特務吳根,同樣有他堅守的信仰,臨死前說的那個“老地方”,不僅制造了通往未來的懸念,也說明了無論是多麼水火不容的仇敵,終究是源于同一塊熟悉的故土。

又比如,描寫羅力刑滿釋放後在錢塘江畔留用,每天出工時,管教員敲響的是一段“廢鐵軌”。描寫敲擊一塊廢鐵與敲擊一段“廢鐵軌”可謂天壤之别,這微不足道的一筆,充分表現了文學的真實有時比曆史的真實更逼真。這樣的細節在這部現實主義小說中比比皆是,這是作者對近百年杭州社會的各層面藝術資訊海綿般繁複汲取後的集中表現。

除了對細節的刻畫以外,我還想指出的是作者在創作中變得越來越強的“節制”的風格。

作為一部家族小說,婚戀、家庭、種族繁衍特别是性的問題往往占有重要的地位,也考驗着作者的人性深度與趣味高下。小說對欲望的描寫似有若無,在南方有嘉木與不夜之侯中還有性描寫的段落,對身體的描摹,對愛與欲望的試探與解讀,但是在《望江南》中變得更加節制。

嘉和與葉子的情感交流是“葉子踮起腳抱着嘉和的頭,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那麼纏綿膩歪的。嘉和親了親葉子的額頭,突然反轉身子,一下子背起葉子……”羅力對寄草的激情也隻被處理成捧起手臂親了一下,與賈寶玉看薛寶钗手臂時的情欲相似,“他幫她擦着淚,見燈光閃耀下寄草的上臂圓滾滾的,忍不住就輕輕拍打了一下,又重重地親上一口……”用一些細微的身體接觸來表達人物内心熾熱愛欲隐而不發的張力。

此外,有不少地方用了微言大義的“史筆”,比如“除四害”運動中關于消滅麻雀的一段,提到了巴金敲臉盆趕麻雀與郭沫若寫麻雀詩的事,雖惜墨如金,卻以漫畫般迅捷的筆調點出了價值取向。

與作者同一代的作家幾乎無不吸收着西方文學的養分而各成風格,尤其如《百年孤獨》那魔幻現實主義對以莫言為代表的作家們的影響,即使是《白鹿原》這樣的現實主義力作,也不乏魔幻的情節,早在《不夜之侯》中杭家草之死也充滿了魔幻色彩。而這次《望江南》想象的節制,語言的節制,叙述的節制,使其在愈來愈喧嘩與躁動的當代文學中,完成了一次對巴爾紮克般花崗岩式的現實主義文學的回歸。我們再次領略到了貼着真實生活的寫作,感受到了真實的力量,那是杜甫的低吟,而不再是李白的高歌。

血濃于水,而茶濃于血

在小說行文中插入大段的茶文化内容,這不免有一種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感”,卻早已成為“茶人四部曲”的特色。茶文化的鋪排,是知識的普及也是推動情節的需要,甚至還有以茶喻人的作用。書中有一段用茶器象征人物性格的描寫令人稱絕,杭嘉和為了把忘憂茶莊的一部分改為茶廠,而将“阿曼陀室”收藏的茶器分贈家族成員,每一位杭家人得到的茶器都是曆代珍品,而每種茶器的文化底蘊又暗合着人物的性格與質素,這不能不讓我聯想到《紅樓夢》中的著名段落“栊翠庵妙品梅花雪”。

而茶文化在這部作品中更是以一種非人的潛在“主角”的身份品評着曆史。這位茶文化“主角”的文化立場充滿着沖突的張力,它既代表着舊時代江南傳統文化精緻細膩的審美格調,它是曼生壺、是虎跑泉、是花木深房、是無味之味至味也;它又成為了新時代、科學精神以及狂飙突進的民族複興大業的象征,它是制茶機械化、是出口創彙、是選址茶科所、是援助非洲種茶。

這說明作者既看到了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激烈沖撞,又對傳統文化人格的魅力有着深深的眷戀。雖然在《望江南》中茶人杭天醉早已去世,但作者還是通過描寫杭嘉和身上所保有的一部分氣質,以及馬一浮、陳小翠、沈秋水、劉莊八姨太這些着墨不多卻令人難忘的真實人物,點出了杭州舊時代文人世界的那種“舊精魂”、那種魏晉風度與民國氣質。作者是借着這盞茶一邊為舊世界溫柔悼亡,一邊又對新世界慨當以慷的即知即行。

在新時代面前,作者着力展開了對茶葉加工制作文化的描寫,将茶文化從品味龍井的優美感中順着時代潮流往前看、朝前走,充滿力量感的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機械制茶,進而開啟中國的茶葉複興程序。又通過“大躍進”時期“給茶葉脫褲子”等巧妙的茶史内容,對曆史上的“極左”思潮給以嘲諷。這一切恰又與中國茶史的整體脈絡相吻合,展現了作者在茶文化學術研究領域的成果及水準。

由一個江南杭州的茶葉家族為單元來具體的結構人物關系,進而讓我們透視出整個國家、民族的生存方式與生命狀态,這就家國格局。那麼在《望江南》中以杭家為代表的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家國格局的内在動力何在?我從書中得到的答案是,血緣、黨派、國族、階級、利益都不是作者所要追求的那個本體的存在,唯有文化才可能是超越這一切的,是人的真正屬性與價值。

比如,方越雖與杭家并無血緣關系,但他認嘉和為父親,誠如杭天醉本身其實也沒有杭姓血脈一樣。這一點就與以家族史詩著稱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不同,白、鹿兩個家族透視出的中華民族,是以牢不可破的血緣觀念為基礎的。而整個“茶人四部曲”的杭氏家族從一開始在血緣問題上就是一個巨大的悖論。這恰恰是這部作品的重要貢獻,文化尤其是帶有着符号性的茶的文化高于了血緣。血濃于水,而茶濃于血,這才是杭家展開他們生存與生活脈絡的精神依據。

家與國一樣,成員最終是通過對文化的共通性的認識與堅守而團結在一起的,相反,即使血脈相同,在巨大的文化差異下也會形同仇雠。在作品的開頭部分,作者就借杭嘉和與陳布雷的交流道出了一番China即茶之國的深刻道理:

外國人說的中國 china china的,以往都以為是瓷,其實未必,倒有可能就是茶,是以中國應該是茶之國。……康藏那塊地方的番人叫茶為“甲”,這個“甲”,實際就是槚嘛。是以他們叫我們漢人為“甲米”,我們中華就叫“甲拉”。“拉”是什麼,“拉”就是地方,是以“甲拉”就是産茶的地方嘛。你知道藏人嗜茶如命的,是以要用茶來指代我華夏華人華地。阿拉伯人和番人來往交流,跟着藏語的甲拉來叫中國,槚轉甲,再傳歐洲,其音微訛,就成了今日的china。

這段文字如果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加以探讨,或許是一家之言,然而若是站在文學的立場來看,那正是這部作品企圖以茶解讀中華文化的密碼。也由此宣告了這部史詩叙事的真正對象,“茶人之家”上升為“茶人之國”——茶人守望着家國。

茶的國度還有着“天下”的廣度。書中寫到了日本茶道,寫到了蘇聯在格魯吉亞的茶園,寫到了東南亞的錫制茶器,甚至寫到了美國人喜愛冰茶……不論國民黨還是共産黨,杭家人還是他們的老對頭吳家人,不論中國人還是日本人、蘇聯人、美國人、南洋人,茶的文化在巨大的差異之中始終有一些本質的聯系在發生着微妙的作用,而這一脈牽扯天下的細線之源似乎就起于“江南”。

如果說同樣面對民族百年曆程的《白鹿原》是一把鋒利的犁刀深深劃開僵硬當機的曆史厚土,那麼《望江南》就是一盞飲之不盡的茶湯以一種“和而不同”“以和為貴”“茶和天下”的“中和”姿态滋潤、浸透這片民族的土壤。

悲欣交集的基調

在閱讀《望江南》的過程中,我不禁一次次的思索,這部作品究竟是悲劇呢還是喜劇?

小說的第一章是從1948年陳布雷自殺,他的靈柩被運到杭州龍井茶山之中開始的。直覺告訴我,這個舊時代的挽歌預示着作品的悲劇氣氛,也符合“茶人四部曲”整體的蒼涼感。

作品固然展現了一次次偉大事件構成的曆史長卷,展示了集體成功、國家勝利的底色,同時作品更是着力刻畫了一個個小人物(在大曆史面前我們都是小人物),尤其是知識分子的失敗與困境。特别是前後貫穿着“四部曲”的重要角色杭嘉和與杭嘉平兩兄弟:嘉平是革命的、熱烈的、動如脫兔般滿世界跑的一位“行者”,他永遠在路上,最後不得不回到杭州,“無命可革”亦“無愛可求”;嘉和則是改良的、平和的、充滿定力的一位“守望者”,他永遠守着他的家園,然而其靈魂終究是承受着家族的累累傷痕。

小說除了一衆虛構的主人公以外還增加了許多“閑筆”,描摹或點染了許多曆史人物的群像,例如吳覺農、陳布雷、馬寅初、竺可桢、梁希、馬一浮、陳小翠、蓋叫天、史量才與沈秋水,以及劉學詢的八姨太等等。這些人物在西子湖畔的生與死,這些文人們的晚境與歸宿似乎都證明了,在曆史與命運的面前,并沒有哪個個人是完全成功與勝利的吧。那麼小說豈非是一場悲劇?

再看小說中對婉蘿姆媽、小撮着這樣的底層市民的描摹,生動可愛、诙諧幽默。特别是那位總是用一口杭州方言唠唠叨叨,像個土地婆婆般的婉蘿姆媽,在困難時期敲下自己一顆金牙為杭家小姐新婚買了一床新被褥,這個情節令人笑中含淚,肅然起敬。而作者對黃娜、“油墩西施”、“豬肝臉”等一衆“醜角”并沒按上十惡不赦的罪行,卻極盡戲谑、諷刺與挖苦之能。“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不又是喜劇的本質嗎?

作者還讓陳布雷登上忘憂茶樓喝龍井茶,讓杭嘉和旁聽了浙大校長竺可桢與梁希教授們的會議,并與周總理在蓋叫天故居前擦肩而過,讓杭嘉平陪着吳覺農去統戰陳儀與湯恩伯……這些真實曆史與虛構人物的連接配接處被處理的非常巧妙,就像電影《阿甘正傳》——這位虛構的阿甘總是在真實的黑白曆史紀錄片影像中,與那些重要曆史節點上的大人物們“同框”出鏡。曆史被演繹的亦莊亦諧。

比起之前的三部,《望江南》中的杭家人在大災大難中沒有遭遇死亡,相愛相伴半生卻難以成婚的杭嘉和與葉子終于結合,失散已久的杭寄草與丈夫羅力也終于團聚,日久生情的杭漢與蕉風一拍即合,一見鐘情的杭盼與曹家遠也未被台灣海峽隔開,小說的最後一章,雖然家國經曆了天災人禍的洗禮,杭家人卻全部團圓在一起為新人的婚禮祝福。團圓成為了小說發展的總方向。

而尾聲處這個原本來之不易的“小團圓”氣氛又被一個神來之筆打破了,西湖汪莊警衛員的槍對着嘉和與葉子的遊船,驅趕他們離開,這槍口仿佛也正對着讀者。嘉平與嘉和、葉子也被湖水隔開。在一種既緊張又惆怅的氣氛中小說結束了,也預示着更大的風雨在醞釀,這不僅是為了過度到以十年浩劫為背景的最後一部《築草為城》,也透出了作者于紙背之後指向未來的某種隐喻式的焦慮。

到此,還要糾結于小說的基調究竟是喜是悲嗎?可不可以像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那樣忽喜忽悲呢?

我突然想起了小說中提到過的一位曆史人物,在杭州出家的一代高僧弘一法師,他于圓寂前寫下四個字——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是出于“反思”的力量。從上世紀七十年末到九十年代,中國當代小說成就輝煌,其本質在于對曆史全方位的“反思”。而《望江南》正是作者以“茶”這一中華民族的文化象征将這種反思的力量延續到了當下。這也是對反思能力漸弱漸無之後,失去水分、養分而闆結、龜裂的文學土壤的一次重新開掘。

王旭烽的“白銀時代”

記得是2017年,我随王旭烽老師組團赴莫斯科進行文化交流,離開莫斯科前,陪同我們的俄羅斯朋友瓦羅嘉替我們在跳蚤市場買到了兩個黃銅茶炊(《望江南》中寫到了茶炊),沙俄晚期的歸了王老師,而蘇聯早期的則歸了我,雖然兩者的造型實在相差無幾,但那兩個時代的距離又是多麼遼闊。在穿越西伯利亞凍原的火車上,我感受到了文學是如何跨越萬水千山将人與人的心靈連接配接起來的。

50後一代的作家們在走上文學道路的最初,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深受了蘇俄文學的影響。

俄羅斯文學在十月革命前後有着一條明顯的分野。普希金、萊蒙托夫、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沙俄時代的偉大作家,可謂群星璀璨,被稱為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在中國作家們的心目中始終占據着神聖的地位。而最讓王旭烽傾倒的作品,則是進入蘇聯時期,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瓦戈醫生》。這位作家與蒲甯、阿赫馬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布爾加科夫、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等一大批同時期的作家構成了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

黃金與白銀僅從名字上似乎就存在着高下的價值判斷,然而在我心目中“白銀”有時勝于“黃金”,兩者作品的痛苦、掙紮、彷徨與力量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有着在對未來與未知的彷徨無措,是在漫長黑夜中的陣痛、期待、探索與追尋,而後者則是在黑夜散去,革命完成,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絕望中的深刻悲哀以及悲哀後的懷念與批判。

如果将個人的生活史與文學史進行比較的話,那麼20世紀90年代就完成的“茶人三部曲”是王旭烽的“黃金時代”,那是作者青年時代對曆史、文學與茶文化的一段編織,全部完成時才不過40歲,很多讀者都誤以為這部史詩應該出自一位老先生之手。

當時作者對未來與人生階段性的認識與先知式的預測,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總是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前與自己的命運遭遇”。而創作《望江南》的時期,作者在某種人生意義上已經完全成熟,那些原本“未知”的東西已經成為“已知”,那些未曾經曆的事物也已經曆,她要作的誠如“白銀時代”作家那樣,在洞悉了一切曆史與人性的白夜之下、在希望破碎之後,重新作出價值的選擇、心靈的修複與人格的重塑。

在那次赴俄的活動中我們偶然得知瓦羅嘉母親的老同僚竟然是帕斯捷爾納克的長孫,并且很榮幸的是,年過花甲的小帕斯捷爾納克先生應邀來與我們喝茶,他們祖孫二人實在長得太像了!隻是他沒有繼承祖父的文學命運,而是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建築工程師。在短暫的交談中,我見到了王旭烽老師那種少有的激動,那是與她最深、最遠的文學血脈的一次最切近的聯絡。

之是以我要寫下這段插曲是因為我從《望江南》中讀到了王旭烽從帕斯捷爾納克身上所繼承的——在現實生活中超越現實,在非自由中見證自由。

斷裂的史詩之間發生了什麼?

同為江南文化的審美符号,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在曆史上被燒斷為兩個部分,主體部分收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而另一截被稱之為《剩山圖》則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館。“茶人四部曲”的創作過程與這幅長卷頗有些神似,隻不過前者是空間上的斷裂,而後者是時間上的阻隔。作為藝術作品,它們都可以組合成一個大整體,但畢竟由于時空的斷裂與阻隔,讓它們産生了各自新的傳奇與魅力。

在此我想指出一個關鍵問題——在“茶人三部曲”到“四部曲”之間的二十多年中,作家經曆了什麼?

作為一個十幾年來對作者近距離的觀察者,也是其茶文化事業的追随者和參與者,深知作者對這個漫長的橫亘與四部曲之間的生活以及對生活的探索與認知,正是解讀此作的密碼,隻不過這串密碼實在是太過精密而冗長。與其他讀者不同,當我面對《望江南》時,我實在無法不将它與王旭烽這個鮮活的本人聯系在一起,當我面對書時,我不能不面對她,而當我在評論書時,我也不得不評論她。

可以說王旭烽老師這一代作家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依然處在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就像中國電影的第五代導演那樣,曆史與命運選擇了他們,他們也沒有辜負曆史,誠如顧彬所評價過的,他們“不知疲倦”。

在“三部曲”與“四部曲”之間,王旭烽老師創作了關于地域文化的作品《走讀西湖》《愛情西湖》《走讀浙江》、茶文化作品《吳覺農傳》《中國茶謠》《六羨歌》《品飲中國》《一片葉子》、非虛構曆史作品《家國書》《主義之花》等等,所有這些作品似乎都在為最終的茶人四部曲做準備,從《望江南》中也能不同層面的感受到由這些作品輸送的養分。

不隻是創作與研究,評價這部小說的關鍵詞“曆史”(曆史感、曆史命運、曆史氛圍……)是與“生活”一詞互為表裡的,每一個個體的生活經驗最終彙聚成了曆史,就像是每一片茶葉與每一滴水才構成了一杯供人品味的茶。

從2006年開始作者從浙江省作協正式調入浙江農林大學茶文化學院,開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中國茶文化學科、專業與學院的建設與發展之中。其間經曆了數不清的茶人、茶事、茶活動,創造了輝煌,也經受了磨砺。

小說中出現了許多我們熟悉的老茶人的身影。如農業考古學的創始人陳文華老師講述過,他被打成“右派”時在江西挖墓,晚上就睡在墓穴中的恐怖經曆,被用在小說人物方越的身上。而杭漢支援非洲馬裡種茶的情節,正是茶文化泰鬥姚國坤老師年輕時的經曆。

在二十多年前完成的“茶人三部曲”中我認為作者是那種将自己完美隐藏在小說人物身後的狀态。記得王蒙先生曾經談過,作家有兩種,一種在作品中把自己藏匿的很深,而另一種則放開了寫自己。王旭烽常常屬于前者,而這次我似乎在《望江南》裡讀到了作者靈魂的身影,杭寄草身上的靈活,嘉平身上的求索,忘憂身上的靜氣,最重要的是杭嘉和的選擇、判斷、價值觀念與複雜的情感正是作者自我追求的一種終極代言。可以說書中的杭嘉和與書外的王旭烽是在兩個并行不悖的茶的世界中同時生活着的,也同時完成了他們對生活的認識。

我曾在《微斯人,吾誰與歸》一文中寫過:“描摹王旭烽老師,對我始終是一件最艱難的事。在精神層面上你會覺得她豐富到華麗,在生活上她簡直希望儉樸為零;有時你的人生根本上困惑了,她會用超越帶你解決問題,就像她談過的白素貞——這個女性有飛翔的氣質;有時你雲裡霧裡,耽于浪漫,她也沒空說你,她會用自己像花崗岩一樣缜密的忙碌工作、匍匐前行,像一座現實主義的五指山把你心裡的孫大聖壓的服服帖帖……很多人說王老師是工作狂,或者說王老師是完美主義者,還說王老師有焦慮症,也說王老師像個母親,要把誰都護住。這都是比較了解她的,不了解的還覺得茶人作家大約都活的風花雪月呢!……她就是這樣,生命在艱苦卓絕的勞作與保持感覺世界的無限自由、高度靈敏、卓越美感之間的巨大張力中進行着……”

凡稱為“事業”皆不能苟且,在寫過這段話之後的又一個十年中,我們的茶文化事業還在遭受不同程度的慘淡與輝煌、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喧嘩與躁動、分裂與背叛。即便如書中寫到的成立于1958年的茶學系也因為現代大學考核的名額與數字險些被取消。類似這樣的尴尬處境還有很多,有時甚至是一地雞毛。一路披荊斬棘而來,各色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理想與現實搖擺不定,成敗不分,暧昧不清,不變的是始終負重前行。所有的五味雜陳都寫進了《望江南》,使其宏大的曆史叙事與我們當下發生的一切産生了有效的聯系,作者自己也對我說:“這次的寫作動用了我很多現實中的感受”。

從中我也感受到作者對她筆下人物的控制力似乎是太強了。當然對于小說創作的技巧來說,有力的掌控筆下的人物是一項可貴的能力,但作者怕讀者初讀之下難以領悟,因而在人物有過了語言和行為的表現以後往往以作者的身份再加以闡釋,這或許也傳遞了一種來自現實生活的焦慮感。

正是這種曆史與生活的同一性,使得王旭烽的作品具有一種老茶般的醇厚與韌性,也建構出了自己的主體意識。

在網際網路時代,微網誌、微信、抖音、直播,大量的碎片咨詢每天如海潮般沖刷着我們的頭腦,即便是紙質印刷品也在以秒計算着被制造與被消亡。“吃瓜群衆”每天都蹲守“熱搜”,無瓜可吃的人群就集體“抑郁”,在普遍的心靈委頓與精神困惑下,我們的主體在哪裡?

沉溺的、感官的、置身事外的主體已無處不在,而作品追求的是那個理性的、堅固的、我思故我在的、不解構不虛無不符号的主體。“望江南”的一個“望”,采取的正是一種守望的姿态,而守望的文學意義早在塞林格《麥田裡的守望者》中就得以宣叙,無須贅言。

王旭烽其人以及她的作品再一次教會了我“嚴肅”的意義,讓我逐漸從一種不自覺的、普遍的曆史虛無主義中擺脫出來。每一代人,特别是年輕人幾乎都有過虛無主義的沖動,杭天醉不就是一個被文學評論者拿來與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相比較的、帶有着強烈曆史虛無主義的迷人角色嗎?

然而到了《望江南》中的杭嘉和身上,作者似乎借着這個人物徹底的從虛無中走了出來。雖然比起《不夜之侯》中嘉和斷指的情節與種種人物的慘烈死亡,《望江南》似乎是缺少了些洞悉曆史後的痛苦感,但杭嘉和這個貫穿始終的主角也因為《望江南》的刻畫而變得更加豐滿。

人的身體與思想情感理應一緻,原該是被用于想象、創造、發展與堅守的,而不是用來被消費、交換和享樂的。這使我在當下生活難以言說的困頓中還保有着“一箪食、一瓢飲”的虛弱力量。

想起當年茶文化學院創業之初每一個加班的深夜,我陪王旭烽老師走在空蕩蕩的校園中,當她望向那片無垠的夜空,談及永恒宇宙與渺小生命時突然沉默,隻輕輕發出一聲喟歎,我甚至還看到了她眼角的閃爍。

那片夜空與此刻窗外寒冷的夜空是同一片太空嗎?它值得被渺小的我們所守望嗎?

本文為王旭烽所著《望江南》一書書評,由浙江文藝出版社授權釋出)

華文好書選讀

茶人守望着家國——讀王旭烽《望江南》

《望江南》

王旭烽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2年1月

《望江南》是茅盾文學獎得主王旭烽沉潛26年最新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叙述了新中國成立前後近二十年間波瀾壯闊的社會程序中,江南茶葉世家杭氏家族的起落浮沉和人物命運。

王旭烽寫茶人茶事,在翻天覆地的大時代中,寫出了江南煙雨浸潤中的中國人的選擇和敞開、融入和奮進;在時代的激昂與風雷聲中,王旭烽寫得悠遠低回又蕩氣回腸,寫出了茶香和茶性,寫出了江南文化的詩意和力量,寫出了中國的風度、情懷和品格。

杭家人的故事也是中國的故事,它交集了曆史回憶和情感想象,既是對消逝的時間的重構,也是對文化傳統現代傳承的探索。這部小說為中國生活和精神的劇變與恒常提供了一種新的叙事,見證了個人史、家族史、民族史中的百年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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