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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拙則風清 風清則氣正——周敦頤《拙賦》的清流理想

作者:吾靜

周敦頤(1017年6月1日—1073年7月14日),字茂叔,号濂溪,谥号元公。道州營道人(今湖南永州市道縣),儒者尊稱其為“周子”。23歲出仕洪州分甯縣主簿,30歲首次回湖南升任郴縣縣令,50歲重回湖南赴任永州通判,56歲緻仕知南康軍任上,57歲病逝于廬山濂溪書堂。為官33載,“不卑小官,職思其憂”,輾轉江西、湖南、重慶、廣東四地,辦學興教,拙政清廉,所到之處均有口皆碑。傳世大著有《拙賦》、《愛蓮說》等,後人編有《周子全書》。

生于湖南邊陲之地,學不由名師,官不過知府,著作字不滿五千。湖南曆史上的第一位“聖人”,朱熹稱之為“先覺”,張栻尊為“道學宗主”,曾國藩在《聖哲畫像記》中将其列為曆代32位聖人中的第13位,“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範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社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中國儒學史、思想史上,周敦頤與孔孟、程朱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被贊譽為“理學開山”、“湖湘源流宗師”。

傳經之學,世人皆知《愛蓮說》,少聞另一部誕生于湖湘本土的傳世大著《拙賦》。可以說,周敦頤為人處世的品格精神恰恰就展現在這個“一說一賦”。《愛蓮說》以蓮自喻,“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其剛直不阿、淡泊名利的清廉之志;《拙賦》以拙為誠,“天下拙,刑政徹”,是其為人守拙、為政守拙的政治思想和主張。

十五年故裡生活“平生之志終在丘壑”

周敦頤從小聰明好學,善于思考和發現問題。尋根究底“霸得蠻”,不搞明白不罷休,堪稱移動版的“十萬個為什麼”。對于種種疑惑,辭官歸田的老父親周輔成總不厭其煩地給予悉心解答,其母鄭氏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禮,也不遺餘力地給予督導鼓勵。

随着年齡的增長,周敦頤的求知視野不斷擴寬。十幾歲時周敦頤已經讀完了《四書》,《詩經》、《尚書》、《儀禮》、《易經》、《春秋》等儒學經典。同時,周敦頤還寫得一手好文章,不僅文辭優美、而且立意新穎。一時方圓數裡的讀書人,無不對其稱贊有加。

北宋當時正推行 “以文立國”的方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大批起用文官。讀經攻史、講求學術,成為士人的唯一出路,也成為官場崇尚的風氣。有一次父子對話,周輔成要兒子談談将來的志向,周敦頤坦言自己長大後不想做官,隻想在孔孟基礎上,吸收各家學說之精華,将儒家學說更進一步,以正人心、辟邪說。周敦頤的這番回答,讓素性淡泊的周輔成欣慰!震驚!欣喜!欣慰的是,和自己走的路和而不同!震驚的是,其志高遠實作非易事!欣喜的是,一旦實作非聖即賢。及時當勉勵,周敦頤點頭會意。

正因如此,思想文才自小就極為出衆的周敦頤,此後再沒有參加過朝廷的科舉考試。還是其父周輔成去世的五年後,被衡州的舅父推薦以蔭補入仕将作監主簿。

少年時代的志趣,往往會影響未來的人生道路和發展方向。加上得天獨厚自然環境的孕育,道縣有道山(又稱筆架山),前有濂溪河環繞如飄帶,為少年時代的周敦頤儲備了豐富的想象和創作潛能。山水田園,妙悟人生,給 “一說一賦”的呼之欲出奠定了基礎。

首次進入湖南赴任 八年治績“如光風霁月”

慶曆六年(1046)冬,30歲的周敦頤升任郴縣縣令,第一次進入湖南為官。此前南安軍(今江西大餘縣)任上的 “耿直boy”,回湘即收獲了一大波“粉絲”:《宋史·周敦頤傳》記載:南安監獄有一囚犯,法不當死。周敦頤的頂頭上司、南安軍轉運使王逵,卻欲将該囚犯問成死罪。王逵霸道,同僚們誰也不敢異議。關鍵時刻,“霸得蠻”的周敦頤隻身而出,苦谏不成,于是立馬寫辭職報告呈交王逵怒道:“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 霸道的王逵被“霸得蠻”的周敦頤折服了!最後重新修改決定,将這個囚犯由死刑改判為流刑(即充軍)。王逵親自登門做其工作、退還辭職報告 “将相和”。自此,王逵對其刮目相看,贊其賢良。周敦頤不忘初心,為“正人心”,保一個素昧平生的囚犯性命,可以連官位都不要,想想這在當時得有多酷呀!

此外,郴縣縣令任上,周敦頤還和頂頭上司成就了一段最溫情的“師生誼”:周敦頤公務之餘,下大力氣辦學講學。“至縣,首修學校,以教人”。這時的周敦頤正值而立之年,其學術思想已經成熟,講學深入淺出,頭頭是道。每逢講學,郴縣及其他縣的文人士子都會聞風而至,座無虛席。郴縣是州府所在地,事迹很快傳到了知州李初平的耳朵裡。這位上進心很強的頂頭上司,雖武官出身,讀書不多,但為人正直。在微服私訪聽了周敦頤的講學後,李初平就動了拜周敦頤為師的心。但這在官場是少見的!上級拜下級為師,以師生身份面對,放在今天也依然罕見。一方面可見李初平為人謙遜、不拘小節,另一方面也佐證了周敦頤的學問水準以及人格魅力。這一段“師生誼”成為當時士人圈茶餘飯後的美談。遺憾的是,兩年後李初平因病去世了。人以群分,李初平也是位清廉的官員,去世後家庭陷入了經濟困境。周敦頤一己承擔下來,并自此 “往來經紀其家,始終不懈。”

“治績尤著”,周敦頤在官員和老百姓心中樹立了崇高的威望。北宋文學家黃庭堅在《濂溪詩并序》稱頌曰:“舂陵(即道縣)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霁月。”

八年後,至和元年(1054年),改授大理寺丞、升任知洪州南昌縣(今江西南昌市)。

人生起落後重返湖南 厚積薄發“終成大著”

治平三年(1066年),50歲的周敦頤重返湖南,赴任永州通判。

此前的三年,是周敦頤一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三年:三年前,他意氣風發、揮筆而就寫下傳世大著《愛蓮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名聲大噪,成為士子們的座右銘;二年前,風頭日盛的他下到屬縣視察,虔州城卻發生了一場罕見大火,“焚千餘間,朝廷行遣差替”,周敦頤遭遇了此生以來前所未有的壓力。此前,周敦頤的上司知州趙抃已離開虔州,虔州知州出缺,周敦頤實際以通判名義在主持全州政務。這樣,就帶來了兩個方面的壓力。一方面,大火對虔州帶來的巨大損失,周敦頤感到對不起虔州人民;另一方面,原知州趙抃等正在朝堂極力推薦周敦頤接任知州。這個打擊讓他修養了一年多。永州與故裡道州相鄰,周敦頤直到次年二月才啟程赴任。

重回湖南的這一年,意義非凡,正是周敦頤“大徹大悟、大智若愚”的一年:話說周敦頤移調永州的消息,早已傳到道州。親朋好友、乃至父老鄉親,都想前來攀附。

周敦頤左思右想,既不能給家鄉人添麻煩,更不能接受家鄉人的請托。說白了,徇私情而枉公法的口子不能開。怎麼辦呢?周敦頤“耐的煩”,特意寫下一首《任所寄鄉關故舊》:“老子生來骨性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香醪味,舉箸常餐淡菜盤。事冗不覺精力倦,官清赢得夢魂安。故人欲問吾何況,為道舂陵隻一般。”請子侄帶回遍示父老。這首正氣凜然的詩,被後世視為其為官清廉的實證。其中“事冗不覺筋力倦,官清赢得夢魂安”成為引用甚多的金句。意思說,給國家效力,為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是盡本分,雖然很忙但并不覺得勞累!凡事隻要心甘情願,就不會覺得勞累!做官的隻要清廉,隻要守拙,吃的香也睡的安!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周敦頤的詩激起千層浪。家鄉人議論紛紛:諸如忘恩負義,隻圖自己升官發财,不顧家鄉人死活,家鄉算是白養他一回之類的話語,飛滿了道縣的街巷村闾。更甚者還有人放言,周敦頤是不是有病!當官不牟利,當官不整事,這個官讓他當得越來越笨,越來越傻了。

周敦頤懷着極度的失望,回故裡永久性地處理完家中祖業,很快就傳回了永州。極度的失望,激發了周敦頤極大的反思。回顧這些年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兢兢業業,以及重新振作重返湖南後遇到的種種不如意,衆口铄金、如臨深淵。為了安身立命、以明己志,周敦頤輾轉反側,痛定思痛,一氣呵成寫下了這篇不朽的傳世大著《拙賦》——

或謂予曰:人謂子拙。予曰:巧,竊所恥也。且患世多巧也,喜而賦之。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兇,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清弊絕。

守拙則風清 風清則氣正——周敦頤《拙賦》的清流理想

《拙賦》宋代 向子廓隸書

周敦頤為什麼寫《拙賦》?筆者以為,這同他一生的政治思想和主張是一緻的,更是其為官以來的真實寫照。以拙為誠,為人守拙、為政守拙,的确會讓一些人不了解,甚至會被嘲諷是孤高自傲、不善變通、傻裡傻氣。對于這一點,他在序中有所指:“或謂予曰:‘人謂子拙’。”寫《拙賦》,正就是對“人謂子拙”的終極回答,他态度鮮明地強調,以拙為榮、以巧為恥!并從四個方面将“巧者”與“拙者”進行了對比:語言上,巧者娴于辭令、花言巧語,而拙者忠厚老實、沉默是金;行為上,巧者偷奸耍滑、煞費苦心,而拙者韬光養晦、處世泰然;品德上,巧者損人利己、損公肥私,而拙者正大光明、嚴于律已;最終結果上,巧者多行不義必自斃,而拙者無欲則剛心地寬。周敦頤認為,天下皆拙,就會出現安順和諧的局面;官場風氣清正了,各種弊端自然而然就會得到抑制與杜絕。

《拙賦》的誕生,無疑給當時混濁的官場注入了一股奔騰的清流。杜絕華而不實、投機取巧,而要為官清正、腳踏實地的為政思想,獲得了廣泛士人的共鳴。士人何平仲在《題茂叔拙賦》應和:“誠者任其真,安知拙為拙。舍僞以存誠,何須俟詞說。”

沒過多久,吏部升任通知傳到永州,周敦頤以永州通判“往權邵守”,即去邵州代理知州。次年出湘,再次升任廣南東路轉運判官(今廣東廣州市)。也算是得到了官方首肯。

成為湖湘之光 “警策後世”傳諸千古

六年後,周敦頤病逝于濂溪書堂,終年57歲。

《拙賦》誕生于永州,永州官場和百姓極為尊重,為其留下了“拙堂”“拙岩”“拙榻”的“三拙石刻”。後人還在永州通判廳後建“拙堂”,将《拙賦》刻于堂中石碑之上。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有了“湖湘源流宗師”周敦頤、和湖湘之光《拙賦》的精神引領,及其後湖湘學派的興起,湖南才得在中國正統主流文化中取得一席之地。

七十多年後,湖湘學派創始者胡安國的長子、時任永州知府的胡寅,讀《拙賦》拍案叫絕。于是将“拙堂”改為“康功堂”,他寫道:“政拙催科永陵守,實賴賢僚相可否。邦人複嗣海沂歌,倉廪雖空闾裡有。”意思是,為朝廷負責督責一方政務和稅收的永州守令,沒有因為催繳稅收而幹擾百姓生活,盡管國家得到的稅收并不多,但是老百姓卻都過着年年有餘的生活。胡寅強調,國家不可與民争利,隻要百姓富足,國家就不會虧空;隻要百姓生活有保障,國家的平安才有指望。其“拙”和周敦頤一脈相承,周敦頤就曾大呼:“丈夫才略逢時展,倉廪皆無亟富民”。哪怕國家的倉庫空了,也要先讓老百姓的生活有着落。

八十多年後,胡安國的門生、大詩人陸遊的老師曾幾(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中的陸遊、範成大、楊萬裡均師從)作《拙堂記》,贊曰“周敦頤守拙,二程宗之,名卿大夫推崇之”。

黃庭堅在《濂溪詩并序》評述:“茂叔短于取名而惠于求志,薄于征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聞茂叔之餘風猶足以律貪。”

時至今日,《拙賦》依然是一股影響世道人心的清流,依然是一道“警策後世”傳諸千古的湖湘之光。湖湘文化經世緻用,以拙為誠。為人守拙,“霸得蠻”,就是要去掉華而不實,去掉投機取巧;為政守拙,“耐得煩”,就是要腳踏實地為百姓心安,民得平安天下安。天下多一些周敦頤的“拙”,少一些各種形式的 “巧”,我們的政治生活、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風清氣正就不會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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