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怎樣回來做自己？
怎麼樣回來做自己，自己究竟在哪裡？
我相信有時候靜下來，常常會問自己一些好像沒有答案的問題。究竟，真正的那個自己是在哪裡？
我們從身體的感覺、味覺、嗅覺，我們大概都在想，有一個自己存在在世界當中，然後感覺到好多好多的東西。
可是感覺，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說虛幻的？有時候自己會分不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聞到了那個味道。
比如說，有時候會覺得在海邊聞到海水，海水裡面帶來的所有的空氣裡的鹹的味道，鹽分的味道，潮濕的味道，或者整個大海裡各種各樣的生物的氣味。
可是一轉身就會覺得，自己會不會是在幻想，因為它并不那麼确定。有時覺得視覺還是比較确定的，因為你看到一個東西，你可以去描述它。
我很喜歡看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往事追憶錄」。整個小說都在講述，他童年的時候的味道，例如媽媽晚上做的「舒芙蕾」停留在他味蕾上的複雜的一些記憶。
童年母親做的那個甜點的遺留的味道，好像是存在的，又好像是自己幻想的幸福的味道。到底它是存在或者不存在的？
普魯斯特的書最動人的地方，就在于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那個部分，紅樓夢也是。
曹雪芹晚年的時候，家族已經沒落了，非常的窮困潦倒，甚至可能已經淪落成街邊的乞丐。
可是，他會回想起自己十四歲以前的繁華，曾經跟這麼多美麗的少女一起在花園當中，度過那麼美好的春天，那些花的香味，以及那些食物留在味蕾上的味覺。
他最後寫出的「紅樓夢」其實是一個夢，因為他不确定，記憶裡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的。
一個作者如果窮困潦倒，淪為坐在街邊的乞丐的時候，最後鼓勵他活下來的最大的東西，一定不是别人施舍的眼前那碗飯，而是他的回憶。
他可以這麼細節的去描寫，當時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子衣服上的繡花，那些花的顔色，那些事實上已經可能是四十年前的往事。
這個作者怎麼會在晚年的時候記得這麼清楚衣服的色彩，身上的氣味，然後一點一滴的去描述？
大家不妨打開自己另外一個心靈的窗戶，讓這些感官在自己的生命當中停留的更久。
02 苦味，是人生最後的功課
我在這個年齡，才了解母親喜歡吃苦。
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母親喜歡在廚房做一道菜，用很苦的苦瓜，黑色發臭的豆豉，配上很鹹的小魚幹，再加上很辣的辣椒，用熱油去爆炒。那個時候母親很愛吃那道菜，她也知道我非常痛恨那道菜。
是以母親常常在我不在家的時候做那個菜，然後自己配一點酒，就變成她很大的一個享受。
一天我提前放學下課，一進家門，就發現母親又在做那個很難吃的菜。我沒有辦法想象，怎麼會有人喜歡吃這樣的味道？
那個時候，這些味覺其中的一樣我都無法承擔，隻能接受甜，或者是一點點淡淡的酸味。可是為什麼母親會讓自己的味覺去受這麼強烈的刺激？
母親很高興地跟我說，你不懂這個東西有多過瘾。母親說她十四五歲的時候處于戰亂，很多傷兵從前線擡下來，那母親她們受一點醫護的訓練就要去幫助這些傷兵。擔架上經常看到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受傷，肚皮被炮彈劃開，擔架上留了一大堆的血跟腸子。母親要用手把那些腸子塞到肚皮裡去。
我忽然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開始有點懂母親為什麼要吃那麼苦的苦瓜，那麼辣的辣椒，那麼臭的豆豉。
母親的人生好像太早就碰到了戰争，碰到了酸甜鹹辣苦，一種奇怪的五味雜陳。
是以我常常也在想，味覺會不會是我們生命裡很奇怪的記憶？你會不會一輩子在味覺裡要找回一個跟記憶可以相當的東西？
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母親已經沒有眼淚了，她隻是一面喝着很烈的酒，一面吃着那道很刺激的菜。
我在戰後出生，活在安逸當中，生活比母親那一代好很多。
晚年母親因為糖尿病洗腎，她很辛苦的時候我在醫院陪她。我就發現說，最後一個功課真的是苦味的功課，你非做不可。母親最後幾年受病痛折磨的時候，我抱着她的身體在她耳邊安慰，讓她知道我在她旁邊。
那是一個人生很苦的時刻，可是我突然又覺得這個苦味，其實沒有什麼不好的。如果人生少了這個部分，如果母親臨終的時候我沒有在旁邊，那大概不會是一個愉快的事。承擔那樣的苦，也變成了我跟母親很重要的一個記憶。
有一天，如果要寫往事追憶錄，我大概也是不會避開談苦味的。年輕的時候，我不喜歡吃苦的東西，不喜歡吃苦。我們說其實是不喜歡生活裡面有不順利的事。
可是苦，大概是人生裡面随時都會忽然出來，要你去面對的一個功課。
苦味的反應區在喉嚨舌根的地方，小時候吃藥很怕那個藥粉粘在舌根，因為它就是苦味的反應區。但現在，我自己也會買很苦的苦瓜回來做一個料理。我會覺得我接受了那個苦，也覺得苦味，是人生最後一個你必須要去做的功課。
苦味也好，臭味也好，大概都不能完全的避免。希望我們不隻是有各種不同的味覺，而是在生命裡，有勇氣去面對五味雜陳的生命現象。
即使很苦，你也要很勇敢地去抱着母親的身體。它并沒有什麼不好的，如果我當時沒有做這件事，我想我現在會有更多更多的的遺憾。
味覺上的這個苦味，其實幫助我們度過了這個功課，可以把這個功課做的比較的圓滿。
編輯 ：王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