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人總有一段漂泊的路要走。
有那麼幾年,我盲目漂流,偶爾停泊。
我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生活;但我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樣的生活。
那就是一成不變,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活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漂泊的日子,我做過酒吧歌手、廣告策劃、超市售貨員、飯店領班。
還賣過麻辣燙、擺過修車攤,開過小店。
所有這些,談不上喜歡。
隻求變化與過程,從未想過結果。
有年在健身房混日子,碰到個女孩兒。
第一次見到,我是仰視,因為她比我高出一個頭。
後來我問她,怎麼不去當模特?
她說家裡絕對不同意。
健身房工作挺簡單,收拾器械,清掃環境,推銷會員卡。
我向她介紹會員卡,她挑了張最貴的VIP金卡。
然後問我:“你能提成多少?”
我說了個數,她驚訝地說:“那麼少。這工作有意思嗎?”
我沉默片刻,說:“說不上,反正都是混。”
她盯着我的臉,看了好半天。
2
女孩來健身房,大多是跳操,做有氧運動,以保持身材。
她卻用各種器械鍛煉,擴胸深蹲托舉,虎虎生風。
看得我心驚肉跳。
我問她:“怎麼不跳跳操?”
她挺直腰闆,傲嬌地說:“看我身材,還用跳麼?”
我移開目光,點點頭:“嗯嗯,你和别的姑娘不同。她們都是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你是發出杠鈴般的笑聲。”
她憤然指着我:“你……”
每天她鍛煉完,都和我閑扯一陣。
我們坐在跳操房光滑的地闆上,四周空空蕩蕩,悠揚單曲在音響裡循環。
從寬大、一塵不染的鏡子裡,我看見我的腿,确實比她短一截。
“你能把腿盤起來麼?”我問。
“為什麼?”
“我猜你不能雙盤。”
“小看人。”她邊盤腿邊說:“我腰腿可柔軟了。”
“還真行。”我也盤起腿,“看誰堅持得久。”
“感覺像練神功。”她樂呵呵地說:“想升天呀你?”
“不不。”我腦袋撥浪鼓似的晃,“我七情六欲那麼全,成不了仙。”
“那怎麼沒女朋友?”她饒有興趣地問。
“可遇不可求。”
她眼珠轉了轉,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吧,肯定是你喜歡的類型。”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類型?”我看着她問。
她低頭抿嘴樂,旋即揚起臉:“反正我知道。”
3
初夏夜晚,三洞橋燈火通明,大小餐館迤逦兩岸,人聲笑語隔河飄飛。
菜肴上桌,我點燃支煙,悠悠地吸着,她領着閨蜜款款而來。
整個過程,她異常興奮,一直叨叨叨誇贊閨蜜。
整個過程,閨蜜始終作腼腆、害羞狀。
整個過程,我幾乎沒說話。
送走閨蜜,她興奮之情仍未消減。
“怎麼樣,怎麼樣,覺得露露怎麼樣?”她搖我胳膊。
“她眼睛也太大了。”我撓撓頭說:“從她眼裡,我能看見整條河。”
“你……”她緩口氣說:“人家長得那麼好,水汪汪的大眼睛,多漂亮。”
“你比她好看。”我忍着笑說,“眼小聚光,有神迷人,不招灰塵。”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她站在原地跺腳。
路燈下,我望着她說:“你就不該介紹閨蜜。難道你沒發現,其實我挺喜歡你的。”
她一呆,注視我片刻,說:“我回家了,不和你瞎扯。”
第二天,健身房剛開門,她風風火火沖進來,把包往桌上一扔,悶聲坐下。
“怎麼啦你?”我湊過去問。
她白我一眼,氣鼓鼓地說:“昨晚我失眠了。”
停了下,她問:“昨晚你說的話,是認真的麼?”
“其實——”我拉長聲音道:“我也失眠了。”
“真的?”她眼睛一亮。
“估計是昨晚的牛肉不新鮮。”我說:“拉了一夜肚子。”
“你……你怎麼那麼讨厭。”她氣笑了,沖我嚷:“讨厭,讨厭。”
4
我告訴她,我過去是個結巴。
國小到國中,都說不出句整話。
所有人都不喜歡我,除了外婆。
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不會吧?她眨眨眼睛說:“你現在說話像抹了油似的。”
“是以啊——”我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是個很腼腆的人。”
“你可别氣我了。”她一笑,眼睛眯成條縫。
我領她去見外婆。
外婆已卧病在床。
外婆說:“我就是胃病,不要緊。張神醫開了藥,餐前喝一勺,餐後搖一搖,有效呢。”
我狐疑地問:“真有效?”
外婆虛弱點頭,長長歎息:“可惜喲,上個月張神醫去世了。”
“怎麼死的?”
“胃癌。”
“……”
很多壞事,我不願去想。
似乎不想,它就不會發生一樣。
也許,這也是一種樂觀。
良久無語。
外婆問:“我孫媳婦兒,叫啥名字?你也不介紹。”
我說:“叫豆豆。”
“外婆。”豆豆腼腆叫。
外婆噗嗤樂了:“個頭這麼高,為啥叫豆豆?
我說:“是形容她的眼睛。”
我腰被擰了一下。
臨别,外婆在床鋪裡東翻西找。
我有點緊張,生怕發生國産片裡的情景——翻出一隻祖傳手镯之類的,給豆豆戴上,然後深情囑托。
萬幸沒有。
她翻出個小本本,裡面夾着一張我3歲時的照片。
“豆豆。”外婆笑眯眯說:“以後,他惹你生氣,你就看看照片,他其實還是很乖的。”
豆豆邊走邊看,笑了一路。
“頭大臉圓,酒窩明顯。”她嬉笑着說,“你小時候,還真挺好看的。”
“現在就不好看麼,哼。”
“好看好看。”她收了笑,昂起頭,“你樣子比我好看,可身材沒我好。”
“我是喝人奶長大的,你是吃鈣片長大的。”
“咬你啊!”
5
那些天,我們很快活。
在光怪陸離的酒吧痛飲到夜深,在薄霧氲霭的青城山悠然品茗,在真人CS野戰遊戲中展開獵殺。
她動作靈活得像一頭麋鹿,在叢林中奔騰跳躍。
我策應掩護,有一槍正中她後背。
有天懷舊,玩紅白機坦克大戰遊戲。
從清晨到天黑,人都打木了。
打到578局,她突然掉轉炮頭,将大學營老王轟碎。
我一臉茫然。
她伸個懶腰,懶洋洋地瞅着我:“和你在一起,怎麼天天都是玩?”
“不好麼?”
“我有種感覺——”她起身收拾桌子,輕聲說:“覺得我們好得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那你咬咬手,看疼不疼。”我放下遊戲搖桿,點上支煙。
“行。”她應聲照做。
“讓你咬自己!”我疼得跳起來。
“就咬你。”她憋住笑說。
暑期結束,她将回政法學院報到。
月光如水。
我彈着吉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夜風中,有種馥郁芬芳隐隐浮動。
她緊挨着我,雙眸貓一般閃閃發亮,悠悠地說:“好想時間停止,我們永遠就這樣。”
我放下吉他,沉默望窗外。
她拉住我的手說:“讓我咬一下。”
“不幹。”我縮回手,“每次你都下死嘴。”
“咬一下,就一下。”她拽住我不放,“一小下下,留個印,讓你記住我。”
“來吧。”我作舍身取義狀。
她将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須臾擡頭,眼圈紅了:“舍不得你疼。”
6
她要求我寫信,每周一封,必須手寫,拒絕郵件。
我不知道說什麼,索性當周記寫了。
她回信說,樂死我了,你怎麼寫得那麼逗,我們寝室女孩都看了,笑得人仰馬翻。
後來,我在每封信末尾注明:絕密情書,嚴禁傳閱。
兩個月後,我辭了職,成天無所事事。
百無聊賴的日子裡,我在圖書館看書玩,幾乎讀完了當年所有雜志刊登的小說。
她憂心忡忡,說你到底打算怎麼混啊?
我說最近看了一堆小說,覺得自己也能寫。
她說,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人要有明确目标,心态要積極,做事要努力。
每個周末,她都在電話裡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地講一堆大道理,像個人生導師。
我一心煩,幹脆關機。
她請假回來,與我長談。
告訴我,她生長在一個怎樣的家庭,她爺爺是誰,她媽媽是誰。
我非常吃驚,那是我無法想象的。
她說我不是故意隐瞞。
我說你早該告訴我。
她說早告訴你,你就不會和我在一起了嗎?
我說,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她哭了,說你不能這樣,你該標明一項工作,不能像狗熊掰棒子,掰一根扔一根,你能認真對待一下棒子麼?
我說,行,我會善待南韓人。
她氣呼呼瞪着我:“你就不能正經點,努力一些?”
我笑她天真。我就是豁出命去拼,也無法與她顯赫的家世比對。
那段時間,我們一說話就戗火。
我累了,擺出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過了很久,她寫信說:以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你喜歡就好。别擔心生活,有我呢。
我讀完,把信撕得粉碎。
7
最後一次見面,在玉帶橋附近的冷飲店。
沉默許久,她喝完飲料,手裡玩着吸管問:“怎麼不給我回信?”
“我覺得沒法溝通。”
“什麼意思?”她盯着我眼睛問,“是要和我分手麼?”
“我不想靠你生活。”我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你是含着金鑰匙長大的,但不用施舍可憐我。”
“不是那個意思。”她滿腹委屈,“我隻是想和你在一起……”
“可你傷我自尊心了。”我打斷她。
“那麼脆弱。”她語含嘲諷,“你自尊是紙糊的呀,一戳就破。”
我霍然變色。
她也知失口,連忙說:“我開個玩笑……”
無論怎麼解釋,怎麼柔語甜言,過去那種簡單、純粹的美好,都不複存在了。
我們都沒法做到心無芥蒂。
“趁我們還沒有互相讨厭的時候告别,也是種幸運。”
我說完,摁滅煙蒂,起身往門口走。
她趴在桌上,哭出了聲。
秋天,她寄來張照片。
照片上是我名字,白色萬寶路煙盒拼成的。
我們都喜歡這個牌子,有時聊天,一人一支。
時至今日,我抽煙也隻抽白萬。
有些人離開了,有些戀情不在了,但有些習慣已深入骨髓。
8
我故作潇灑,假裝不難過,假裝不在意,假裝忘了她。
旁人瞧不出異樣,我自己知道,我囿在過去的時光裡,走不出來。
我不停寫字。
有時用筆寫,有時敲鍵盤。
桌上的手稿像一摞闆兒磚。
心裡有個想法:想終有一天,她會讀到這些作品。
其實我不知道怎麼去實作,是以羞于啟齒。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潦倒的一段時間。
窮得抽煙都要定量,今天幾支,明天幾支,估算能扛多久。
身邊朋友紛紛建議,說你不能這麼瞎混,太荒唐。
要麼找個地方上班,要麼弄點錢開個店。
可除了寫字,我對别的事,全然喪失了興趣。
外婆是唯一的讀者。
我坐在床邊,捧着手稿,念給她聽。她已病入膏肓,時而昏睡,時而清醒。
我邊念邊抽泣,外婆從被窩裡伸出手,顫巍巍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青筋畢露,依舊溫暖。
她已經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多看我一眼。
9
年末最寒冷的一天,外婆去世。
18歲,她從老家逃婚出來,一路奔往成都。
路上遇到支部隊,炊事班長見她可憐,留她打雜,混口飯吃。
後來,炊事班長成了我爺爺。
爺爺走得早,她做零工,擺地攤,開飯館,一手帶大六個孩子。
火化室厚重的落地窗簾,緩緩拉上,猩紅絨布擋住視線。
俄頃,熊熊烈火轟鳴。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走了。
永世無法相見。
我沒哭。
因為痛到極緻,反而哭不出來。
之後的日子,一天天熬。
偶然的機會,有個在電台混的哥們兒說,有檔新聞獨幕喜劇節目,需要劇本。
我随手寫了幾篇,播出後效果奇佳,收聽率一路飙升。
節目每天一期,找來很多人來寫,選稿實行淘汰制。
幾個月後,隻剩我一個人。
節目從最初的垃圾時間,調至黃金時間,廣告收入随之猛增。
兩年後,我告别電台,開始長途旅行。
10
旅行是時光中的彩頁,穿插在平淡歲月,慢慢累積成篇,留在記憶裡長久翻閱。
我喜歡在路上的感覺。
路途中思緒漂浮,一切都很遙遠,時光就變得很淡很淡。
我喜歡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路癡般不辨方向,漫無目的地遊走,穿街過巷,走到哪兒算哪兒,瞧什麼都稀奇,看什麼都新鮮。
路人的嬉笑怒罵都與我無關,我遊離于千百萬人之外,那種油然而生的異域感,讓我特别自在。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路上,隻是行走的方式不同。
人生就是漫漫行程,我們一路遊走,一路尋找自我,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
我們在艱難中哭泣,在失落中沮喪,在孤獨中憂傷,卻從未停歇,始終想抵達心中美麗的地方。
所有堅強,都是受傷後凝成的厚厚血痂;所有光鮮亮麗的背後,無不是跌跌撞撞。
2015年,我把自己關在家裡,開始寫行程中的故事。
從夏天寫到秋天,從秋天寫到冬天。
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讀到它們。
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上這些文字。在故事中歡笑、流淚、感到溫暖。
我想我會一直寫下去。
天晴的時候,我坐在窗邊,呆望外面的景色,回想過去。
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她陪我渡過迷惘的時光,她為的我未來擔憂,她想與我攜手走完所有旅程。我卻無力也沒有勇氣和她走下去。
時過境遷。
我終于擁有了千百個熱情的笑容,我終于讓人群被我深深地打動。
我卻忘了告訴你,你一直在我心中。
- END -
作者 | 羅藝塵
編輯 | 小美
主編 | 澈言
監制 | 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