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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坊|山眼:二零二五(節選)

小說坊|山眼:二零二五(節選)

内文摘錄|

如今的我,拖着病殘的身體度過了這一切。我該為此慶幸吧。二零二五年的這個春天,瘟疫從人間隐退了。櫻花以明媚的姿态蔓延在溫哥華的大街小巷,春夜依然帶着一種神秘的蠱惑,同時讓人懷舊……而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再也無法回到那一年了。

二零二五

□山 眼

當我回想二零二零那一年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我年輕時擁有過的一台老式收音機,它本來好好地播放着莫紮特的奏鳴曲,由于電路故障忽然走了調,發出令人驚愕的古怪聲音,幾秒鐘之後就徹底啞掉了。後來我找人修好了它,再聽到流暢的樂曲時,起初還有些不适應。

毫無疑問,在那一年整個世界的廣播都跑了調,人們被各種數字和擔憂包圍,很多人的生命就此改變了。而我呢,我沒有想到的是,愛情會伴随着瘟疫來到。在我以為一切都将消失,我的雄心被現實的鐵拳化為一地碎片的時候;在我像海水中被塑膠網罩住的魚,悲憤而無力地殘喘着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準備好……我甚至懷疑,在那半年多,我們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我有時沮喪地想:那不過是同情,是過去共同回憶的紐帶,或是我對生活的偷戀罷了。

但是,那一切已脫離我的頭腦,在天空的高處,我不能企及的高處,化作雲端的一雙眼睛,時時無情地注視着我的衰敗和我殘存的靈魂。

我聽到她的消息,就是她死去的消息,我忽然想到一切都是一個巨大的玩笑。二零二零的開始我在那邊,她在這邊。我絕望地摸索着,希望拉住一條繩索将我牽引回來。二零二零的結束,我暫時回到了人間,而她去了那邊,那空洞、無情、永遠的黑暗裡。

好像她的愛将生命還給了我,而她如同海的女兒,在升起朝陽的早晨,消失在海洋和天空之間的泡沫中。

如今的我,拖着病殘的身體度過了這一切。我該為此慶幸吧。二零二五年的這個春天,瘟疫從人間隐退了。櫻花以明媚的姿态蔓延在溫哥華的大街小巷,春夜依然帶着一種神秘的蠱惑,同時讓人懷舊……而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再也無法回到那一年了。

在辦公桌前,我一坐就是一下午,如果沒有會議,連廁所都很少去。當我穿過蜂巢一般的格子間,多半會遇上花枝招展、身材豐滿的東南亞裔女秘書(她總是沖着我笑,有時還眨眼,可能她對我有意思)。有時我看見高壯的大老闆在角落的落地窗前打電話,一個嘴唇肥厚的印度同僚總是興緻勃勃地和人聊天。我上廁所回來了,他還在揮動着手臂,說某項目承包商索費超值十幾萬塊,或者某變壓器安裝中出了什麼問題。我對他的敬業有種本能的不信任。

我半低着頭匆匆而過,表示不期待任何過道裡的招呼。通常我會很快回到我的地盤,桌上堆積着各種檔案夾、鋪開的圖紙、筆記本、列印出的Email、一些散亂的筆……我坐下來之後,努力集中精力,将嗡嗡嘤嘤的談話聲封鎖在外,去看我要回複的那一個Email,或是下個會議要閱讀的檔案。

有時我會眺望遠方,休息一下酸痛的雙眼和因思索繁雜任務而筋疲力盡的頭腦。落地窗外遠遠看見飛沙河上的白色大橋,在陽光充沛的午後,低陸平原上常常浮起一層稀薄的霧氣,也許和水汽或是造紙廠排出的廢氣有關,以緻我不能清楚地看到飛沙河在新西敏市附近的那一段,卻能看到西面更遠處的一片喬治亞海峽,甚至隔海的溫哥華島的稀薄剪影。當天氣過于晴朗的時候,整個低陸平原仿佛一塊散發着熱氣、有金屬質感的刻版畫,讓人很難相信自己正在這幅畫裡生存。

我聽見腳步聲,趕緊扭過身體,重新面對電腦。餘光所及,一個半秃的腦袋一點點朝我這裡移近,果然我的老闆走到桌前。他是個技工出身的白人,長着死闆的淡藍雙眼和長脖子,超過一米九的高個子使所有的格子間隔闆對他形同虛設。他走動的時候眼光并不掃視,但我們都明白,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将員工們一覽無餘。

我微笑:“喬治。”喬治把一隻手臂搭在隔闆上方,點點頭,正要說什麼,又盯着我問:“你不戴眼鏡了?”我心想,這已有一段時間了。我說:“我老花了……開會我還是戴眼鏡,遠的看不清楚。”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以為你做了雷射矯正近視手術。”我笑說:“我老了,不值得做了。”他眨眨眼。我說:“你還年輕,不像我。”我在他面前老是不由自主多說幾句話。

像通常一樣,他在兩三句寒暄之後言歸正傳:“傑森,水電公司變壓器改造項目的施工程式——他們投訴,說你漏掉了關鍵的一步,沒有考慮變壓器三次繞組的連接配接如何躲過油水分離器,還有控制電纜的施工路線……”我站起身,盡量按壓住内心的煩躁:“我已經跟他們解釋過很多遍了。我們當然考慮過,采用了與正常不同的步驟。這些人一直沒搞明白。有那麼難懂嗎,我懷疑……”喬治伸出瘦長的手指,抵着太陽穴那邊,說:“他們投訴到我這裡。施工正在進行,必須停下來。你說該怎麼辦。”我心中一震,嗓子忽然沙啞了。我說:“為什麼沒有通知我?就算有問題,應該先和我商量啊。”喬治幹笑了一聲:“你是項目工程師,趕快給承包商打電話去了解到底怎麼回事,然後來告訴我,好吧。”我點頭。他正要走,又回過頭來說:“要和業主充分溝通。有幾個人比較頑固……我下午約了醫生,你打我手機吧。”

我給承包商、業主都打了電話。果然事情沒有那麼糟,施工暫停了,但不是因為三次繞組的連接配接有什麼問題,而是承包商認為合同上所提供的圖紙不全,這個問題相對好解決一些。我讓手下的工程師趕緊去找圖紙發過去。做完這些事,我發現窗外的低陸平原沉浸在更加氤氲模糊的陽光之下,已經下午一點了。我從廚房冰箱裡拿出帶來的剩飯菜,微波爐轉兩分半鐘,回到桌前趕緊要吃完。下午還有會。

在玻璃飯盒的一個角觸到桌子的一刹那,有什麼東西在空氣中垮掉了。我感覺到沉重的飯盒從我手中滑落,跌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擔心飯菜都撒出來了,同時感到身體軟下來,像一根面條那樣倒下去,不由自主地抽動着。有一種令我心慌意亂的眩暈湧上來。啊,我來不及想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已經陷入半昏迷當中。……我平躺着,雙手放在體側,正在進入一個圓形的隧道。有人在跟我說話,說的是英文……傑森,請你深呼吸,聽我的密碼,吸氣,呼氣……

我并不知道我是否遵守了那些要求,我覺得集中精力呼吸有些困難,我的思緒很快逃逸……我看到了母親,她系着圍裙,手臂上戴着深藍套袖,将揉好的面團在案闆上擺好,一隻手揭開竈上的鍋蓋,蒸汽騰地冒出來。她小心翼翼去捏饅頭,手指燙得縮回來,在圍裙上蹭一蹭,再試,最終将一個散發着熱氣的暄軟饅頭扔在案闆上。我緊緊盯着那個白饅頭,母親摸摸我的頭,說,還燙,健健,等一下。

我意識到,我的手指捏着醫院的罩袍。那不是我的衣服,也不是健健的衣服,更不是母親的圍裙。

再次清醒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病床周圍拉着布簾。布簾底下,我看見護士穿着輕便鞋的腳走過去,走到我右邊的病床,輕聲跟那人說話。藍色布簾上方是天花闆,那裡有一個大通風口。我的床邊有一些儀器,其中一個連接配接着細管,紮在我的右手臂,無色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從吊着的袋子中滴下來,可能是生理鹽水。我試了一下,想坐起來,卻發現雙臂無力,渾身虛弱,我又躺倒在枕頭上。

護士停在我這裡,拉開布簾走進來,又回身拉上簾子,走到儀表盤邊按來按去,她的身體帶來一種淡淡的溫熱。

我問:“哎,我是怎麼回事?”她這才看我,說:“你醒了,一會兒醫生會過來。”她又檢查我手臂上的針,讓我把拳頭握緊,再伸展開。我沒法做到,馬上緊張起來。我問她:“我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她把雙手插在護士服的口袋裡,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說:“别着急,醫生不久就過來了。”我猛然覺得在哪裡見過她。她長着華人面孔,英語也有口音。不過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她是誰。在加拿大這些年,我見過那麼多華人……我停頓了一下,問:“多久,要等多久?”“很快了,大概……”她看看腕上的運動表環,“半小時以後他應該會來。”

我問現在是什麼時候,她說快下午三點了,今天是星期四也就是一月二十三号。我想起來,在辦公室是昨天,難道我整整昏迷了一天?我又問我的手機在哪裡,她拿來床下的一個背包。我打開手機,沒有誰專門找過我。這兩天朋友圈都在轉發國内的疫情。這是怎麼回事?一種比SARS還兇惡的病毒開始蔓延……我恍惚記得我認識什麼人在武漢,但是卻想不起來是誰。我的頭腦是不是出了問題?我越來越沮喪。這時護士指給我看床邊扶手上的按鈕,說:“傑森,我叫琳達,這裡有一個按鈕,如果需要什麼你按這個叫我。”我又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家?誰送我過來的?”說話時我感覺舌頭有點硬。琳達一面繼續檢查着儀表,一面耐心地說:“救護車送你過來的,你暈倒了。現在你在醫院裡,别想太多了。如果你想喝水或者果汁,我給你倒點來。”我請她打開床周圍的布簾,光線從房間的兩側透過來。是下午嗎,可我覺得像早晨。這時我看到她右臉頰,靠顴骨下面有一片淡黃的斑痕,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她四十出頭的樣子,頭發茂密,紮了一條很粗的馬尾辮。身穿淡藍的護士服,看起來苗條、麻利。我想我确實認識她。

晚餐前我的主治醫生來了,是一位胖胖的中年白人,說話甕聲甕氣。他的姓我沒聽明白,隻聽到他名叫鮑勃。鮑勃跟我握了手,坐下來,先問我有沒有親人。我說隻有自己,還幹笑了一下。——那麼你的醫療保險有問題嗎?當然沒問題,我移民二十年了。他好脾氣地點頭,說:“很好,很好。”我越來越緊張,但我不敢問,隻是等待着。鮑勃醫生手中拿着一張表格,一面記錄,一面問我平時吸煙不吸煙,有沒有咳血、胸痛、胸悶?是不是頭一次暈倒?家人有沒有癌症患者?我的心縮成一團。我飛快地說,我母親十幾年前患血液病去世了。他都記下來,清了清喉嚨,最後說根據驗血、CT的結果,初步診斷我患了一種肺部疾病(那是一個很長的名字,我從沒聽說過),需要盡快手術。

鮑勃醫生慈祥地凝視我片刻,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後就走了。琳達給我倒了杯水。我想問她我該怎麼上廁所,但我卻說:“你說中文嗎?”“說啊。”她扭過身,直接用中文回答我。我問她我到底是什麼病,醫生說的我一點兒也聽不懂。她睜圓眼睛,告訴我,下次如果不懂要當場問,醫生會解釋清楚。然後她問:“你家人呢,沒有通知他們嗎?”我說我在本地沒有親人,隻有幾個朋友。她把雙手插在衣袋裡,好像一個醫生那樣,鄭重地說我得的是肺腺癌,是肺癌的一種。

我不太明白肺腺是什麼東西,但我聽到了癌症。這很可怕。我說我不抽煙,怎麼會得這個病?我沒咳嗽、咳血,什麼都沒有,怎麼會是癌症?過了一會她說:“你有問題可以問醫生,他會回答你。”我憤怒難耐:“在你們眼裡,病人問的都是廢話!”中文似乎帶給我一種權利和勇氣。這時隔壁病床的家屬來了,雜沓的腳步聲中,一些人擁進房間,香水味也漫進來。一些問候聲、歎息聲、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聲音、女人低叫名字的聲音,甚至聽得見他們親吻的聲音。琳達把我的布簾拉上,問:“你在國内還有家人吧?”我盯着天花闆,說:“我不知道怎麼說。”她天真地說:“你不用微信啊。”我把眼光移下來,狠狠地瞪她。她的臉色變了,有些羞惱,馬上走出房間去。我又急又氣,在她走出去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是誰了。很像,但會不會,她隻是長得和她像……還有,那塊斑是怎麼回事?

我忽然很激動,想立刻跟她道歉,但再進來的是一個白人護士,非常年輕,有着金燦燦的細軟頭發和一張和善的圓臉。她始終微笑着,一點也沒有琳達臉上的那種亞洲人常有的疲憊。她問我是否要拔掉尿管,我說可以了。在她擺弄着拔管的時候我忽然幻想她是琳達,我暗自害臊。後來我發現自己還能站起來,我請這位叫艾達的白人護士扶我到廁所裡去,憋了許久的尿終于撒空了。

我幾乎一夜沒睡。半夢半醒中我回到了西安,見到了張麗亞和婧婧。我完全清醒以後想到,婧婧今年十七歲了,就快參加聯考了。張麗亞偶爾會給我發幾張婧婧的照片,但我有好幾年沒見過她們了。五年前她說過,不希望我打擾她和孩子,那時她即将組建新的家庭。前年她曾說想讓女兒來加拿大讀書,但後來她又不提這事了。

第二天早晨,鮑勃醫生又來了,琳達站在他身旁。可能她告訴了醫生,他們要她做翻譯。我聽到一個更壞的消息:我得了晚期肺腺癌,已經腦轉移,暈倒是因為腫塊壓迫到腦組織。我說這不可能,我星期三還在上班。我每天慢跑,不抽煙也很少喝酒,一向很健康。“我們也見過這種例子,就是沒有前期的病症,忽然發現的時候,病人已經是肺癌晚期了。很不幸,你可能是這種狀況。不過,手術後我們還會進行活檢,到時我們就可以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鮑勃平靜地說着這一切。我盯着他看,醫生真是些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們就這樣将殘酷的死刑判決宣布給病人,因為我們隻是病人。

我不知道如何消化這些名詞、消息,這些有關我的身體的事,仿佛我的頭腦是一個旁觀者,我的身體發生了神秘、可怕的變化,但我的頭腦不被告知,而是必須通過其他的什麼,比如一台機器、一些資料、一個醫生,我的頭腦才能獲得知情權,得知這身體已然朽壞。我唯一的權利隻是恐懼,對這具肉體失控的恐懼。

醫生走了之後,喬治和他的老闆來看我。我們聊了聊怎麼安排項目和工期。他們走後我給紀虹發了一條消息,告訴她我在醫院裡。過了一會兒她回複,問我怎麼了。我輕描淡寫說生病了,要住院一段時間。她說她要來看看我,我說不必了。我害怕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

那天深夜我胸口劇痛,頭腦好像要爆裂了。我按鈴叫護士,琳達進來了,她給我一種強力止痛劑。我吃下藥,仍舊睡不着。我把床頭燈打開,聽見隔壁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我沙啞地說:“我快死了。”琳達好像歎了口氣。燈光灑下來,使她的整個臉都沉浸在暗影裡,而頭頂的發絲熠熠閃亮。我也歎氣,但是沒有聲音。“要是這樣的話,我想回去死,回我家裡去。”

“你住在哪兒?”她問。

“本那比北邊。”我說。

“我是不是認識你?”在她就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微弱地問。有可能我認錯了,她該不會認為我唐突吧,再怎麼說,她是我在這病房裡唯一見到的中國人,就是從中國大陸來的人,而不是本地長大、英語流利的那些人。她好像很驚異,使我以為真認錯了。但顯然她有些興趣。她走到我床邊,問:“真的嗎,你認識我?”我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一種不安的期待,我努力擡眼看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會是她嗎?在這種時候,我見到了她,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她。而且我快死了……這一切多麼混亂?

她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仔細地看着我,既認真又有些緊張似的。她端詳了一會兒,問:“你從哪兒來?”我說:“西安。”還沒等我說完,她站起身來說:“有這麼巧的事兒,你是……”我說:“周健,你……是不是趙欣然?”她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感到不安,又似乎僅僅是感慨。她說:“我是趙欣然,我記不得你了,你……我想想,你是不是也是陝西歌舞劇院的?”我打斷她:“我是郝偉的朋友。”她明顯變冷淡了。我以為她不記得我,或者不願意與我相識,這實在是很尴尬。她平平淡淡地說:“噢,我想起來了,你們老在一起踢球,一個球隊的。”這時她擡眼看我。她始終微微側着臉,好像不願意我看到她的右臉頰。

“世界真小啊……”她輕輕說着。這時我聽到隔壁病床上的印度裔老人下了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去衛生間。“太晚了,你睡吧。我也該換班了。”她突然說,表情嚴肅起來。然後她檢查了各項名額,又檢查了印度老人的,就走了。

那天晚上正是除夕夜。這新來的一年是鼠年,也是我的本命年。本來我會去朋友家裡慶祝,紀虹應該也會去。這幾年除夕我都是這麼度過的:在朋友家大吃一頓,吹吹牛。他們有老婆有孩子,适合農曆年這種節日,也喜歡招朋喚友。既然盛情難卻,我也就去湊個熱鬧。我想起紀虹說她明天會和幾個朋友一起過來。

夜深了,我仍然無法入睡。我明白必須休息才能有足夠的體力應付手術,或是放療。想到未知的這一切我既焦急又難過。趙欣然,這次相遇又意味着什麼?過去這些年,我已漸漸淡忘她了。她的變化如此之大,我最初竟沒有認出她來。可是我仔細琢磨她說話的神情、語氣,還是很熟悉……噢,我的頭腦無法停止地編織着過去和現在,織成了一個巢穴。那巢穴躺在死亡的陰影下,我仍舊無法呼吸,痛入骨髓。

當我終于睡着的時候,我回到了大學的操場,我和郝偉在踢球。我還見到母親,我跟她吵架,她把我最喜歡的自行車送給了一個什麼親戚的小孩。在西安的街頭我見到了婧婧,她真的長大了,染了頭發,背着雙肩背包。我想要告訴她我是她父親,可她不理睬我,頭也不回。我追着追着摔倒了,爬起來的時候她不見了,我哭了。

我醒來,發現我在病床上,周圍是一圈布簾。房間暗沉沉的,有一些古怪的動靜。那是什麼?我明白我快要死了……就是那樣,離死亡越來越近的隐秘的不安,有一些陰暗、邪惡的東西在靠近我。

隔壁床上傳來一陣咳嗽,似乎他已盡量壓低了聲音。等他終于停下來,我松了一口氣。“對不起。”我聽到那個印度老人幹癟的聲音。

他在對我說話嗎?我沒有回答。他又說:“你逃不了的,是吧?”我想他是不是在說夢話,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你還年輕,不過,誰都沒法子,隻能接受。”我問:“你……是在對我說話嗎?”我努力回想他的樣子,秃頂,瘦高個,皮膚松垮,雙眼凸出。那聲音變得有些急躁,伴随着又一陣咳嗽:“當然,我聽到你哭了。我也聽到他們昨天對你講的話。”我慢慢放松下來,聽他繼續說:“我七十多了,我也害怕,非常害怕,我和你一樣,晚期……你有孩子嗎?”我告訴他我有,但好幾年沒見到她了。剛才我夢見她不認我。

印度老人突然嘎嘎笑了,我有些生氣。“我有很多孩子,可我知道,他們對我死不死都無所謂。”他繼續說道,“這麼多年我明白了,你隻是一個人,無論周圍有多少人,幾個老婆,幾個孩子,你隻是自己一個。神明在前面,但你看不見他。沒有仁慈,直到最後一天,你什麼都不是。我越來越明白了,但是,也許已經晚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下去,說他來加拿大四十年,從做工地小工到開自己的建築公司,見過溫哥華那些安靜的日子,和世博會、冬奧會後中國人、印度人、伊朗人湧來的日子。他含混而幹癟的卷舌音回蕩在寂靜的黎明時分,我聽得困了,看見天花闆上的通風口漸漸顯出了邊界,藍色圍簾上的皺褶越來越清楚。接下來的一天怎麼過?

紀虹來的時候跟在李宇博幾個人後面,矜持地捧着一個花籃。她妝容精緻,染成黃褐色的及肩長發,身穿明媚的湖藍色大衣,挎着名牌包包。李宇博搖頭晃腦地說,今天是大年初一,昨天爬梯就差你了。老蘇說,最近人人都在說國内的疫情,各種說法都有……他們沒有說起我的病,好像我明天就會回家,或者會永遠在這裡待下去。我看着他們,嘴唇發苦。為什麼是我?這些人當中,為什麼上天選中了我?我也是普通的肉身,凡俗之人,卻是個最倒黴的家夥。我偷眼看紀虹,她有點憂愁又有點遙遠地看着我。我的心往下沉。上次和紀虹見面是一周之前,我們去旋轉餐廳吃飯,要了一瓶勃艮第的白葡萄酒。我有些心疼,但必須要配合她的品位。那天晚上她開玩笑說要搬過來住,我有點蒙,居然沒有接話。

第二天一早,鮑勃醫生和琳達來了。他說肺部惡性良性腫瘤要做手術割除,越快越好。腦部的擴散手術後采用全腦放療。同時他們會進行基因突變檢測,看是否有靶向治療的可能。我問醫生我還能活多久,醫生略帶尴尬地微笑着,沒有回答。後來我問琳達,她把雙手放進口袋裡,又拿出來,眼光一直不看我。“給我個日子,我也好過啊。”我頭暈腦漲地說,“三個月,半年?早知道早預備後事,活着也是受罪。”她的樣子極不自在,我擔心她馬上要走了,想調節一下氣氛,于是換了口氣說:“真沒想到……你知道嗎,那時我們都叫你趙飛燕。”她剛要笑,臉色卻轉為绯紅,顯出一層薄薄的愠怒。這愠怒使她不知所措,像要突然流出淚來了。我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強烈——她已然不是當年那個甜美、乖巧的女子了。她定了定神,自嘲地咧嘴笑說:“你能認出我,也真不容易。”我想着要不要道歉,但我說那句話不過是為了恭維她而已。

“今天是大年初二。”她說着給我量過血壓,又量體溫。體溫計插在我嘴裡,我發出一些咕隆咕隆的聲音。完後我說:“運氣不好啊!”她的手指偶爾觸摸到我,冰涼的。我問她哪一年來的,她說十年前來。住在哪裡?溫東。孩子上中學了?沒有,沒有孩子。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閃過一道灰色。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在大學時代,她是衆人心目中的賢妻良母。她給郝偉買襯衣買襪子,為他洗髒衣服,從家裡帶自制辣醬給他吃。我們很不忿,她為什麼對郝偉那麼好。那家夥除了家裡有點錢、能侃之外,沒什麼本事。我說:“我記得你是生化系的。”她馬上知道我的意思,淡淡說:“出來了,隻能從頭開始。”說着輕輕撇撇嘴,然後唰地拉開我的布簾,外面的陽光打在窗前的地面上,樹枝的影子在愉快地晃動。門外護士們彼此問着早安,說要給桑賈伊(應該就是我的鄰床)預備明天的手術,也說到我,要再進行一項驗血。她們不知說起什麼咯咯笑起來,笑聲似乎掀起了一陣輕風。

清晨,又一個有着陽光的清晨……所有坐在大窗前對着電腦寫報告的清晨已經一去不返,而世界并沒有任何改變。也許我不能活着回來了。我想了一個上午,然後給張麗亞發了電郵。

趙欣然對我說,手術時間定了,就在下周三。這幾天我要開始吃流食,為手術做準備。之後呢,我問。她說恢複一段時間以後開始放療,大概需要兩個月左右,然後再看情況。我給喬治和公司人力資源部發電郵,說我至少三個月不能回去上班了。目前我還算是休病假,我明白那之後如果不能完全恢複,我會被解雇。但我擔心不了那麼遠,我甚至不一定能活過下周三。

我看到外面陽光尚好,發現自己還能站起來,就想出去走走。可我還沒走到電梯間,就又昏厥過去。醒來的時候,恍惚看到桑賈伊的病床正被推出去,他好像沖我眨眼。花白的胡子茬,秃腦殼,核桃皮一般的臉,竟然有一絲頑皮。我不出聲地笑了,不過我想到這個老頭和我不一樣,他已活到了該順理成章地接受死亡的年紀了。而我,前面還有着一條明晃晃的路要走,如果半路倒下,會引起人們的側目、議論和輕視。

我看着滴入我血管的藥物溶液,有一刻又感到眩暈。我意識到大腦的癌細胞越來越多。我頭一次想到,除了身體不是我的,這個腦袋也不是我的。所有這個軀體都不屬于我,就像前妻、女兒、工作、朋友、這世上的任何事。

夜半時分,桑賈伊發出一些古怪的低吟聲。從那動靜裡我聽得出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後來呻吟聲越來越大,變成“噢,哎呀,嗨……”的含糊叫聲,他的床在晃動,吊瓶碰在什麼東西上,叮當作響。終于護士們進來了,不止一個,她們打開了他床前的燈,緊張地急促地彼此說着,要加一些儀器,或者通知哪個醫生。他“啊、啊”大叫起來。我睜大眼睛,雙手攥住身上的蓋毯,希望别出什麼事。然後我聽到她們把他的床推出去了,焦急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坐起來,心咚咚直跳,那是誰逼近的聲音?我覺得我快要窒息了。我按按鈕。趙欣然來了,她問我需要什麼。我說,我很渴,我覺得我呼吸不上來了。她仔細檢視我,問我是否吃過了化痰藥物,并且記住到手術前都不要吃任何東西。我問她印度老人是不是死了。她什麼也沒有說。我無法抑制,哭出聲來。我說我很害怕,我睡不着。她走過來,最終拍拍我的手。我把那雙手緊緊拽到胸前,這樣她也被拉過來,她的臉離我很近,我感到她柔軟的臉頰的溫熱,她的呼吸打在我的臉上。她想要掙脫出去,我壓低聲音,哀求說:“别走,求求你,别走,别走。我明天就要死了,啊。”

她放松下來,低低說:“沒事的。”我把頭埋在我們緊攥的雙手後面。我的口水沾濕了病号服,鼻涕和淚水混在一起。她有些慌亂,但沒有動。我害怕她會叫,但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我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說:“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不想死,我沒有辦法,我沒做過壞事啊。”她說:“哎,哎,我知道。”我心裡很感激,抽泣了一會兒,放松了她的手。

她遞給我一張紙巾,又把隔壁的布簾拉開,月光從窗外傾瀉進來,明晃晃地照着半個屋子。那半個是桑賈伊曾躺過的地方。昨天他的兒媳帶着新出生的孫子來看望他,他吹起口哨,那時我羨慕他的樂觀。不過是一天之隔……他死了嗎?我真的害怕她離開,獨自留我在這陰影和暗光交錯的房間,那人在生死之間掙紮的氣息還存留着……還好,她站在那裡,雙臂交叉,看着窗外搖曳的樹枝。

她問我:“你真的沒有家人了?”我擦了淚,揉皺了的紙巾團在手裡,說:“我女兒在國内,上高二了。”張麗亞的回信裡這樣寫着:疫情嚴重,大家還是不要走動的好。希望你的手術順利,加拿大的醫療條件比較好,不必擔心。她的語氣冷靜、堅定,和那個在深夜歇斯底裡地敲着我的房門,坐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完全是兩個人。

“我對不起我女兒,我想她不願見我吧。我們很早就離婚了,這孩子很可憐……過去……”我感覺鼻腔發出一股酸氣,我竭力忍住它的擴散——真不該這麼軟弱,“唉,你可能不了解。”

“這有什麼?”她忽然說,“誰沒點難過的事。”

她的冷靜使我更加難為情。我說:“明天要手術了,我情緒有些……也不光是為手術,還有,我實在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我感到她挺直了脊背。她沒有看我,問:“我怎麼啦?”

二十五年前的夏天,那天趙欣然來看我們和另一所大學的比賽,那是在西安另一端的一所大學。她可能是即興而來,喜氣洋洋地拿出幾罐啤酒,說是犒賞我們。她斜挎着一隻民族風的布袋子,穿着一條藍白格子的連衣裙,那種上身收緊、裙擺很大的裙子,顯得她比平時高一些,更豐滿一些。

但是郝偉和對方球員起了一些糾紛。那邊說郝偉絆倒了他的隊友,裁判偏心沒判罰郝偉,最終我們赢了。他的隊友去了醫院,郝偉必須一起去付醫藥費。郝偉和那人說着說着推搡起來。趙欣然馬上緊張起來,她要跟郝偉說什麼,他一把推開她。對方的幾個人開始嘲笑他們倆。郝偉扭頭沖我說:“周健,你帶她回去。”然後又對趙欣然低低吼着:“回去,别啰嗦!”

趙欣然被鎮住了。我跟在她身後,我們在兩方隊員的目光中離開了球場。球場邊上明晃晃的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粗壯的梧桐樹下走着晚自習回宿舍的人們,每走幾步就能在樹影下撞到一對情侶。

走了一會兒,她站住了,挺直了脊背,半扭過身體說:“我自己回去。”我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覺得她一定哭了。

……

“我怎麼啦?”琳達還在問,她走到床前,我的呼吸急促起來。“老同學嘛。”我咕哝着。等到她站在我身邊,凝視着我,我又說:“對不起。我剛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種人……”她并不回答,而是檢查了我的血壓、體溫,然後準備離開。我鼓起勇氣說:“我沒想到遇見你,最近我想起以前上大學的事,很多事。”

“想太多是自尋煩惱。”她冷冰冰地說。

“噢。”也許我不該說太多,可我忽然止不住了,“你不知道,我想問問你,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那年有一次,晚上,我送你回學校……”

“什麼?”她問,但我從她的聲音裡聽出,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我有些激動:“九四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我送你回學校。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你自己走了,其實……我這麼說,其實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我錯過的事太多了。”我說着又感到頭暈目眩。

那天她拒絕我送她,扭身走了。

她穿了一雙坡跟涼鞋,她的裙擺随着腳步輕微晃動,她用右胳膊緊緊地夾着布袋子。她剛才哭了,那是為了郝偉嗎,還是别的什麼?

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後,我看着她走上公共汽車。我在後門上了車,在她身後的那排座位上坐下。這使我興奮、緊張起來。車上沒有幾個人,我當時感到,她知道我在她身後。她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風油精味。她的長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辮,一些碎頭發在後腦弧形發迹的邊緣輕翹着,似乎觸到了我的呼吸。有一刻我覺得她要回過頭來,或者說些什麼。我緊緊攥着自己的雙手,仿佛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發生了……但她沒有動,一直那麼坐着。我覺得她在等待着,而我什麼也沒有說。有些話湧到我的嘴邊,在我的嘴邊打架,蜂擁掙紮。我壓制着它們,沒有一個逃脫我的管制,這是我一直期待的時刻,又是多麼難熬的時刻……車到站了,她起身走下去。我松了一口氣,感到釋然,馬上又極度懊悔。

“那天晚上,我,跟在你的身後,一直跟到你的宿舍樓。”我艱難地說,“這很傻,很傻。”

“你對朋友倒是挺聽命的。”她說。

我一開始沒明白什麼意思,等明白過來,馬上急切地說:“我不是為了他。我擔心你……”

她從鼻子裡嗤了一聲,說:“你就是這樣。”

“我,怎麼樣?”

她說:“老是躲在後面,什麼也不說。”

我聽出那裡面的一絲埋怨,感到難過。但是,那意味着她對我有期待嗎?我又感到有些震驚,好像發現了什麼埋藏在時光角落裡的秘密……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有過可能嗎?難道她真的了解過我嗎?我一直站在郝偉身後看着她,過去了這麼久,我幾乎從沒有想到她會真正地看到我,我這個人,而不是“郝偉踢球的哥們兒”。那麼,在那個夜晚,如果我說了什麼,如今這一切會有什麼不同嗎?我很想問她。但幾乎同時,我就感到極度沮喪。

“我是個一事無成的人,”我說,“而且快死了。”此刻我最渴望的是她的憐憫。

她沒有安慰我,卻突然說:“有段時間我想過死。”

“怎麼會呢?”

“每個人身上都有些事兒,也不是隻有你的才是事兒。我在這兒做護士,見得多了。”

外面有人叫她“琳達,琳達”。她走出去,頭也不回地把門帶上。我的房間完全陷在黑暗裡,還有一些陰郁的光,一塊空床所留下的地方,一個可能已經死去的老人的氣息,一段破碎的突兀的談話。她說我總是躲在後面,什麼也不敢說。我今天已經說得過多了,恐怕是死亡使我勇敢起來了,因為我想到明天這個時候,我是不是還會活着,雖然醫生告訴我這個手術不算高風險,但是,如果他們打開我的身體,發現裡面壞掉了,癌細胞侵蝕了所有的區域,那可怎麼辦?或者麻醉發生意外,或者大出血……即便我活着度過這個手術,癌細胞會被完全切除嗎?我拖着這個完全不能掌控,也不知詳情的身體,被這肉身所綁架,必須向前……這些紛紛雜雜的算計、憂慮、糾結,使我的大腦活躍、不肯休息,而一切都源于我是如此渺小而悲哀。

我又按鈴,希望她給我一些藥,我吃了可以睡着。進來的是另外一位護士,琳達已經下班了。

胸腔鏡手術後的第二天,我從麻醉中醒來。我還活着……床前忙碌的是一位從未見過的白人護士。她腳步聲很輕,說話聲也小,以至于我老是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手術怎麼樣?我問她。她說都很好,沒問題。可我不放心,我知道他們從不直接告訴你壞消息。鮑勃醫生終于出現,高高興興地說手術比較成功,切除了癌細胞,活檢的結果證明了診斷。等我恢複一段時間,就可以做腦部放療。我放心了。可是第三天、第四天,趙欣然仍未出現。她去了哪兒?我想,等我好起來,我會去找她的。

肺部疼痛并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嚴重。每天心慌嘔吐,身體也開始浮腫。我又擔心起來。執行了醫生訂制的一系列的檢查之後,他們告訴我,我有輕度肺部感染和胸腔積液、胸腔出血、心率失常。也就是說,出現了術後并發症。引流管中的液體顔色灰黃,感染越來越重了。我必須吃止吐藥、止痛藥、抗生素。不能吃東西,完全靠打點滴維持。

陪伴着打點滴管中一滴、一滴的藥物,時間一秒、一秒地走過,我并沒有死,可是也不算活着。我的日子在機械的程式、藥物的加持中度過,思緒飄散,神智昏茫。我無法集中注意力,也幾乎不看微信。國内的疫情似乎驚心動魄,但我無法發出驚歎、慶幸、感動,甚至沒有對病毒的恐懼。

打點滴使我疲憊,藥物吃得惡心。我想也許在手術中死去會比較好受。護士們不厭其煩地叫我練習深呼吸,使勁咳嗽。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李宇博和老蘇來看我。紀虹沒有來——自從上次之後,她甚至沒給我發過微信。他們有意回避提到她。我在心裡冷笑,卻感到刺痛。他們滿懷憐憫地看着我,問東問西,又遮遮掩掩。隻有當老蘇提起最近的疫情時,他們才興奮起來。老蘇感慨大洋那端發生的一切,然後對加拿大政府的做法憂心忡忡——居然不建議戴口罩。“你沒搞明白,”李宇博說,“這邊是這麼想的……”然後他們又說到美國。這些指點江山的機會,顯然給他們平淡生活帶來了某種滋味。我知道他們都是些好人。可如今我也處在悲慘之中,沒法和他們一起享受旁觀的快樂。

在他們走後,我甚至想,這場疾病使我和他們完全分開了。我淪落成了被圍觀的那個人。我望着窗外那棵枯幹的樹(自從手術後他們把我移到了單人間),覺得我就要在這張床上腐爛、死掉了。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試圖把壓在身下的引流管扒拉開,忽然聽到:“你怎麼樣?”

當我意識到這是一句中文,并且看到她低垂着頭,在整理我床邊的引流管時,又驚又喜。我問她去哪裡了,她說休假了。去哪裡玩兒?我問。她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有些無可奈何地說:“跟朋友去墨西哥玩兒。早就定好的。”

噢,我第一次得到确認,她沒有家庭。内心升起一股溫暖的快意。我說我也去過墨西哥坎昆,那裡的沙灘很美,食物應有盡有。我甚至開玩笑說,我長胖了好幾磅,但你還像上次一樣苗條。

她掀開被子,摸索到胸部引流管的上端,調整了半天。我緊張起來。等我回眼看她時,我發現她的臉紅了。在意識到這個的時候,我一陣心慌。我這樣的身體,完全沒有遮攔,好像一塊腐爛的肉,在她柔軟的手下如此被擺弄。這是多麼可悲的、羞恥的事。二十多年暌違,如今在異國他鄉相見,我卻衰殘如此。

她整理完了,輕輕皺着眉頭說:“引流量超過150cc,按說,這時候快出院了。”我覺得需要安慰她,說:“總歸是安全下了手術台,癌細胞也切幹淨了。”她點頭,微笑着:“你這人挺樂觀的。這樣病會好得快。”我說:“奔五的人了,啥沒見過。沒什麼好怕的。”腦中一閃而過那天晚上的情形,那時我在病床上哭泣,緊緊攥着她的手。我後悔嗎,有一些。但願我沒有那麼軟弱過,她很可能會看不起我。我想,我不會再那樣了。可是,我們都有一些時候,失控的時候。我真希望她不會看不起我。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天晚上她手上的餘溫……

她說醫生對我的藥有新訓示,有一種要加量,還有一種藥換了。今天要照X光,檢查肺擴張的狀況。又告訴我幾個姿勢,要我學着鍛煉一下,幫助肺擴張。這些别的護士都說過了,我安靜地聽着。她站在床邊比劃着那些姿勢,我跟着做。我看着她的腰身,想着她穿着普通衣服,在外面,我會不會認出她來。比如,我們一起在等公車,我會認出她來嗎?我希望她一直說下去。

她扭頭盯着我,忽然問:“你笑什麼?”我說:“沒有,我沒笑啊。”她直起身體,有點嚴厲地看着我,想說什麼,轉而嘟囔道:“這麼多年了……”我仔細探尋着她的表情,她是不是又臉紅了?這時另外一位護士快步進來,是一位墨西哥裔、身材矮胖的年輕女孩。她對趙欣然說:“琳達,你快來吧,溫德利醫生問起腎上腺素的事。”趙欣然頭也不回地走了。墨西哥女孩走過來,檢查我的各項名額。她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口氣柔和地問我,時不時擡頭張望門口,讓我不禁為趙欣然擔憂,她遇到什麼麻煩事了嗎?我又想到年輕時她的臉多麼皎潔,何時出現了那塊斑?她的生活中發生了很多事吧,就像我。我們都改變了。

下午,肺部疼痛越來越嚴重,一開始我強忍着,努力回想平靜、美好的事。主要都是大學時的那些事。後來嘔吐的感覺使我的上半身像被一隻機器手挖掘、騰空,辛辣的酸楚從鼻腔覆寫到腹部,挑動着我細若遊絲的意志,将各種器官抖動。我感覺到了那些器官的分界,它們像一些淩亂的袋子彼此撞擊。最糟糕的是,我吐不出來。我在床上和衛生間裡來來往往,像一隻疲乏的走獸。我忍不住哼哼起來,何時是個頭呢。

傍晚時分趙欣然來了。她給我增強止痛劑,疑惑說為什麼手術五天了,還會這麼痛。鮑勃醫生也來了,除了強調要做X光片和超音波檢查以外,隻說還需要時間看看。在他慣有的平靜裡,我嗅出了一絲不安。

我望着天花闆上漸漸暗下去的光芒——那是我躺在床上唯一看得到的風景,對自己說:“為什麼呢,這麼醜,這麼老,為什麼還不死?”醫生和護士都沒有說的是,我的身體将如何應對接下來的放療。我驚異地發現我的想法改變了。剛得病時,我不相信我這麼年輕就會死,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機會。如今,不過是在一次手術之後,所有的這一切——我要奮力回擊的病痛,我所不知道的前方——對我來說就顯得如此艱難。我喪失了勇氣。但我無能為力。在肉體的劫持下,我那一度強壯的自我縮得很小、很小。

“你太緊張了。”趙欣然輕拍我的手,定睛看着我,微笑着。我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姑娘,話湧到嘴邊,我隻說了一句:“謝謝你。”

她繼續笑着,說:“我今天想起來一件事,我記得你以前會玩樂器。”我也笑了:“擺弄吉他,騙騙小姑娘的。”她不經意地問:“你那時沒有女朋友?”我興奮起來,我明白自己長得醜,她這樣問也許是給我面子。我想找到一句顯得大度的自嘲,卻找不出來,隻好說:“你那時是不是愛看書啊,我記得有一次看你在看一本很厚的書。”她疑惑地問:“一本很厚的書,不是課本吧?”

那是一個安靜、清爽的秋天的午後,空氣中布滿舒爽的涼意,使人油然而生對時光的感歎。下課之後,同學們都散了。我一個人走到學校東區的小花園裡去。那裡有兩株漂亮的楓樹,正當燦爛。我看到她坐在楓樹不遠處的長椅上,捧着一本書在讀,微皺眉頭,目不轉睛,另一隻手還從身邊的袋子裡掏零食吃。不久前我剛買了一本《百年孤獨》,從那本硬皮書的厚度和封面的色彩,我知道那也是一本《百年孤獨》。

“我現在很少讀書了。”她說,“也就是大學時的那幾本書了。”說着她搖搖頭,對自己不滿意似的。我說:“就是看到你在讀那本書,我才讀的。我把開頭看了好幾遍,老是讀不下去。可人家都說那書好。”她并不想确認我說的是哪本書。我後來說,我也很少讀書了。頂多看看微信文章,現在這個時代,好像沒有讀書的必要了。

“我看你好些了,止痛藥管用。”她說,“你會挺過去的。比你身體素質差的,我見過的多了,都複原了。你要加油。”她說這話的時候,劉海在她的臉頰上浮動,散發輕觸着她臉上的那片斑。在背光之中,這一切都顯得柔和。我忍不住唐突地問:“你那時,和郝偉為什麼分手?”

她怔了一怔,并沒有立刻感到被冒犯,反而嘲笑說:“大學時候的事兒,誰當真的?這還用問嗎?”但我明明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一層淡紅,那并不是害羞,可能是激動,或是厭惡。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問:“你們好了四年,你們是高中同學是吧?”

她臉上的神情表明,有兩種感情在她心中打架。等那沖突的表情稍稍安定下來之後,她說:“那個時候,我爸去世之後,他幫了我們家很多。”過了一小會兒,她忽然尖刻地說:“還有他爸。”

“我……”我咽了咽唾沫,“我覺得你們不是一類人。你和郝偉。”

“哦?”她想說什麼,忽然感到厭倦,甩甩頭,“你該休息了,你這人真怪。這麼多年過去,好多事我都忘了。你怎麼……好好養病吧,别胡思亂想了,不利于恢複身體!”我感到我到底還是冒犯了她,不再說了。

半夜時分,我在幹渴和疼痛中醒來。我喝了水,值班護士給了我加強鎮痛藥。我想趕緊入睡,卻想起了母親。在她離世前的那幾年裡,她極度虛弱,一直在床上躺着。有一兩次,半夜時分,我聽到她在隔壁叫我。我連忙過去打開門,一股中藥味撲鼻而來,在黑暗中她的聲音焦急說:“水,健,給我點兒水。”

那幾年,我眼睜睜看着她從一個精力旺盛、喜愛與人辯論、交際甚廣的退休中學校長,變成一個纏綿病榻,在病床上時而興奮、時而絕望的老人。她得了再生障礙貧血,一直找不到有效的治療辦法。她隻好一個一個地換醫生,一個一個地換治療方案。我的父親在母親開始生病的那一兩年和她離婚了。他娶了年輕的保姆。我和母親訪遍了西安的名中醫,熬煮各種中藥。有一段時間她面色紅潤起來,我們都感到了希望。但是那個中醫去了南方,而母親由于一次小小的意外,手臂出血無法止住,被送往醫院急診。醫生說她要做一次手術。手術後她的情況越來越壞了。我們又去尋訪中醫,吃了一些使她不停嘔吐的中藥,但是據說那屬于正常反應。每一天我們都要做各種決定,預測接下來的疼痛是否可以忍受;再過多久我們可以判定這種藥沒有用,轉而尋找另一種藥;某個醫院的宣傳可信不可信,是否在這次失敗之後要去試一試;還有誰誰可以幫我們找到一位專家……每一項決定都使我絕望,我真的想逃走。那種未來完全失控,對可能的悲慘後果感到恐懼,卻連放棄的權利也沒有的極端無力,使我抓狂。我看着母親,她一次一次地充滿希望,一次一次地希望破滅。在最後的兩年裡,她幾乎每天都在疼痛中度過,我要給她開一些止痛藥,她不願吃,她說止痛藥吃了對身體不好,甯願忍着。我在房間裡聽到她在隔壁哼哼呀呀的聲音,我真的想擊碎面前的黑夜,或者逃出去,逃到外國去,外星球去。

母親後來常常講到死,好像這使她的病痛舒服一些。她有時帶着開玩笑的語氣,有時又一本正經,像一個通透的哲學家,以至于安慰顯得有些多餘。有一兩次她淚水漣漣,說放心不下我和上大學的妹妹。還有很多次她笑着說甯可死去。我們雇了一個很快樂的保姆,但我發現我不在房間時,她欺負母親。那時我剛剛離婚,拿到了加拿大移民簽證。為了照顧母親,我耽誤了半年多,在移民紙馬上就要失效之前才飛往溫哥華。

病房外面不知誰的手機鈴聲叮鈴咚隆響起,我發現自己的眼角有了淚,順着臉頰緩緩地爬下來,帶着冰涼的痛感。母親早已離世。隻有在夢裡,我偶爾會見到她,聞到她身上溫暖、柔軟的味道,吃到少年時暄軟的饅頭,聽到她的歎息。如今是我,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或許很快死去的也是我。到了這個地步,我終于明白了一些事。在健康快樂的日子裡,我的身體仿佛不存在。我說話,我大笑,我吃喝,我工作,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要什麼,我讨厭什麼。而如今我的一切都困于這副軀體,僅僅是這副軀體。除了它我沒有其他的欲望,它完全綁架了我。當我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但是,即便回到健康的時候,我又能怎樣呢。

我聽到窗外一陣沙沙的雨聲。門口走廊裡忽然急促走過幾個人,從他們緊張低沉的語氣判斷,是醫生和護士。正是夜裡三點二十七分,在國内,是下午六點半左右。我打開手機,我有婧婧的微信。我把手機放在胸口,躺了一會兒,想了想,然後撥了微信電話。當我有點結巴地解釋了我是誰之後,婧婧禮貌地問我身體怎樣,但沒有叫我“爸”。我一點也不在意,畢竟我們已經幾年沒見面,也沒通過電話了。我很高興她沒有顯出過分的尴尬,或者不理睬我。我努力地找話題,問她疫情怎樣,要注意安全,将來準備考哪個大學,住校還是在家。孩子的回答斷斷續續,大多數隻有幾個字“還好”“一般”“還行”。我感到一種混合着愧疚的滿意。我還活着。雖然對于婧婧來說,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但是我能在這個世界上關注着她,隻要遠遠看着她,我也就滿足了。在我們剛離婚的時候,我并沒有為這個孩子考慮什麼。我甚至讨厭張麗亞把孩子當作武器。但如今我感謝她照顧女兒,教養她,她是個好孩子。如果我們的離婚對她造成了損害,但願已被彌補;但願她擁有健康的身體,好的職業,将來有一個好男人愛她,照顧她。

想着這些,我在一陣微茫的幸福中睡去了。

兩周後我終于出院了。我在醫院的花店訂了鮮花和卡片,感謝醫生和護士們。墨西哥裔護士熱情地說:“你恢複得很好!會很快康複的。”白人老護士拍拍我的肩,哈哈笑起來,那笑聲立刻感染了我。趙欣然在忙碌中和我微笑道别。我發現沒有她的電話,或是微信。但在那一群人之中,我不可能去要她的聯系方式。我想她可能不想再見我,一個在她過去的生活中出現過的足以帶來尴尬的人。也許我們這些日子的交談——同學、軍訓、食堂、輔導員——将漸漸失去色彩的舊時光重新刷洗晾曬,在她,都不過是出于女人普通的好心罷了。

況且,我這樣一個病殘的、失去工作、可能很快死去的老家夥,又能為她的生活增加些什麼呢。我看得出來,她也很孤獨。可她站在生活的岸上,而我是遊在亂流裡,急切需要救生衣,随時可能被淹沒的那個人。我們并不平等。這就是生活的悲哀之處。

這隻是頭一步,未來還有很長的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醫生的計劃是,一個月之後開始腦部惡性良性腫瘤的放療。那些秘密間諜一般的癌細胞到底在我的腦袋裡占據了多少江山,我用另外一部分健康的腦袋,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但我在清晨和深夜,似乎聽到了某種聲音在腦中回旋,就是那些癌細胞發出的聲音,它們在攻城略地,慶祝勝利。而我似乎越來越疲憊、緊張。但我畢竟活着。

我在等公車的時候發現下雨了。二月下旬的天空如淡鉛色,街道和行人都灰蒙蒙的,小雨掉落在臉上,灑在眼鏡片上,一忽兒我眼前就模糊不清了。我用手胡亂擦去鏡片上的雨漬,越發感到寒冷和饑餓,想去吃一碗熱騰騰的日式豚骨面,更想快快回到家裡去。但是公車總也不來。

我聽到她叫我的時候,才看到面前停下的豐田車。穿着厚外套的她确實讓我花了點時間辨認。我趕緊上了車,又感激又意外,連說“謝謝你!”由于受寵若驚,我有點語無倫次:“停在公車站上要被罰的。”她緊張地打着方向盤,我們警覺地四處張望,我看到排在我後面等公車的人生氣的眼神。

“你怎麼不找人接你?”她問。我說我怕麻煩别人,大家都還在上班,又謝謝她冒險停車。她的臉紅了,我不好意思再看她,以免她尴尬,趕緊說:“這下我成了自由人了。今天要好好慶祝一下。”

我告訴她我住在十三街路口那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她在路邊停下車,将位址輸入谷歌地圖,這才說,正好她也下班了。我放松下來。如果她專門來接我,那會更讓我不安。雨越下越大,我們都沒再說話。車停在路邊時我說:“上來坐坐吧。”

她矜持地說不了。我說:“留一個聯系方式吧,我加你的微信。”她沒有立刻答應,好像初次想到這個事似的。然後她急促地說:“我看你一個病人,淋着雨……”我笑了:“我眼看就要成落湯雞了。”她沒有笑,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說:“你上次問我,為什麼跟郝偉分手。那麼多年前的事了,我當時想,你這人是不是有點事兒啊……”我一動不動,就那麼聽着。她說:“周健,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大學畢業後就分手了。後來他結婚了,我們再也沒聯系。你說我和郝偉不是一路人,說的是對的。不然……”她咬咬嘴唇。

然後她忽然扭過臉來:“我臉上的這個,你看到的。”她停了一下,仿佛是鼓足了勇氣,飛快地說,“那一陣子我糊裡糊塗的,染頭發沒提前做測試,皮膚過敏。我以為沒事,沒急着去看……唉,我變成醜女人了。”那一片小孩拳頭大小的淡色痕迹,好像一朵花開放在她的臉上,确實使她被人注目。

我們坐在車裡,我不知怎麼安慰她。雨還在下,寒風撥弄着光秃秃的樹木,飛速開過的汽車濺起雨水。我忽然想,也許我錯了,她并不是那個站在岸上的人,她也是掉進漩渦中的一個。

她忽然嘎嘎笑起來,有些刺耳。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說這些。我們也不熟,而且那麼多年沒見過了。”我猶豫了一下,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我想,我們要是洋人就好了,此刻擁抱就很自然。我說:“欣然,我沒想到這次遇到你。這是所有的難過當中的一件好事吧。郝偉這人,大學畢業之後我和他就沒什麼聯系。但我一直記着你。那個時候,你年輕的時候……”

“我過得不好,”她急切地搶過話說,“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搞砸了,一直在搞砸。”我說:“我比你更慘。你看,我連健康都沒有了。但你不用可憐我。”

“我沒有可憐你。”她說,“我可憐的是我自己。”

我明白了。我很想和她繼續說下去,說說那些我們錯過的機會,憂傷的記憶,那些我們從沒有想過要改變的過去,直到今天我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我心中湧出一股力量,一陣欣喜。

她卻忽然甩甩頭,說:“你趕快回家休息去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話。你趕緊回家去吧。”她勉強笑着,看得出來她不想再啰嗦了。

我最終加了她的微信。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大廳裡站了一會兒,看着她的豐田車開遠了。我坐在電梯裡,一面同臉熟的鄰居微笑,一面想着趙欣然說的那些話,比如“我搞砸了我的生活”。我也想起一些我不願想起的事:一次球隊訓練前,郝偉告訴我,他要請假陪欣然去打胎。“怎麼搞的,我讓她吃事後避孕藥了啊。”他輕描淡寫地說,臉上寫滿得意。我狠狠地扭過臉去,以至于扭痛了脖子。

三月上旬開始,整個加拿大都緊張起來。媒體開始報道新冠病毒的社群爆發。中國小的春假無限期延長,酒吧、電影院和很多餐館都關閉了。醫院通知我,為了預留床位和醫護,準備可能到來的爆發,我的放療暫被推遲。具體何時可以開始,必須等待通知。

我也不可能回公司了。目前的身體狀況不能做高強度的工作,更何況我還要準備一旦病情惡化,随時放下工作。和喬治溝通過一兩次,我答應公司解雇我,條件是給我一份還算不錯的補償,大概可以維持一年半生活無虞。之後我再拿一年的失業保險,再往後就要靠自己的積蓄了。

我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貸款早已還完,是以經濟上沒有什麼壓力。我隻是想念那些坐在午後的玻璃窗下,看着低陸平原銅版畫的時刻;那些工程進度理想,或者解決了棘手問題的豁然開朗的時刻;那些使我感到自己很重要,揮灑自如的時刻。當然,我冷靜地想到,那些美好的時刻是夾雜在更多瑣碎的枯燥任務和無益的争論之中的。作為西人公司的少數族裔,我上班的每天都經曆着不斷的自我檢視,也常常感到面對龐大機構和主流人群時異類的脆弱。如今,這一切都沒有了。我不再被那種緊張和壓力折磨,但也變成了一個徹底無用的人。

一個無用的人,唯一可以關心的就是他自己的身體。按照醫生的要求,我在家做一些護理和鍛煉。後來肺部疼痛漸漸減輕了,但我越來越經常地感到腦袋疼。疼痛使我恐慌,想到每拖延一天,邪惡的癌細胞就會更加攻城略地,我打敗它的機會就會更縮小一點點。我懷疑醫生選錯了治療方案,當初如果先做腦部手術,就不必承受這種慌亂。死也死得痛快。

我問欣然,何時才能開始放療。她說我已經被移交到神經放射科,她也沒法知道。她提醒我要及時向醫生彙報。于是我幾乎每天給鮑勃醫生打電話,催促他安排放療。到最後他都不接我的電話了。直到四月中,我終于得到了放療的機會。在放療前的最後一天,我卻被告知,這所醫院被省衛生廳指定為新冠肺炎的集中處理醫院,醫院的大部分裝置和醫護人員将為新冠病人預留,是以我将被轉到另一座醫院做放療。

那些日子街上空蕩蕩的,大部分人都在家工作。公車變得很少,我戴着口罩,車上有些人盯着我看。但我不想摘下它。我看着明媚如常的春光和花朵,還有被病毒的氣息掠過的明晃晃的街道。很多店面都關了,溫哥華這座安詳自如的城市為了延長生命,按下了靜止健。我和那些行人,少數還在外面活動的人,我們之是以沒有靜止,是因為我們無法停下來。我必須去看醫生、做檢查,為了避免在某處等待我的死亡。而有些人必須要掙錢,不然也是死。

我想來想去,我是否應該約趙欣然。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是否還有戀愛的權利,還是這是我的一種奢望和瘋狂?我在清晨的床上剛醒來的時候,這種奢望特别強烈。冷漠、凝滞不動的空氣中,我寂寞得發瘋,也特别想念她。我該不該拖累她?她會不會嫌棄我?我是不是太自私?我們之間到底有的是什麼?……

我鼓起勇氣約她,她總說時間不合适。我知道她有時要倒班。我想着她也像我一個人,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為自己做飯,清潔垃圾,坐在沙發上看看電視,或是刷手機。我看到有趣的視訊或者笑話會轉給她。她從不回複。但我想到那天下午,她在公車站上冒險接我,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動。

大學時的照片我從國内帶來的不多。在一兩張球隊赢球後的照片中,我站在郝偉身旁。他中等個頭,茂盛的頭發,凸出的眼球,有點愣愣的。我呢,高個子,小腦袋,小眼睛,咧着嘴大笑着。九十年代那會兒我們都穿着寬大的褐色夾克衫,現在看起來很土氣。不僅如此,我們的發型甚至連笑容都有些土氣,但那種幹脆的、淳樸的快樂在二零二零年顯然已經絕迹。

我沒有趙欣然的照片,當年她不是我的朋友。但她年輕時的樣子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身穿藍白格子大擺裙,斜挎的布袋子裡裝着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獨》。當然,還有她圓潤的額頭、姣好的面容和身材。她的漂亮有目共睹,但我了解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她:比如她跑步中途停下來系運動鞋帶時,泛着紅暈的焦急的臉;她撥弄長發,一隻手臂彎過腦後去别發夾的樣子;她坐在公車前排時挺直的脖頸;還有她一邊吃零食,一邊看書的全神貫注……當年她和郝偉在一起的種種,我卻已忘記了大半。

就在我以為她不願見我,準備放棄的時候,她忽然微信我,說想來看我。那時是我就要住進醫院進行放療的前幾天。

“我把車停在後面小街邊上,沒問題吧。”她進門之後問我。我說沒問題。她帶着陌生感打量這間房子,遞給我兩盒大統華的點心禮盒。我将禮盒放在餐桌上,說:“你還帶東西來,真是太客氣了。”她矜持地笑一笑。我請她在沙發上坐下。暮色開始降臨,窗外搖曳的櫻花樹垂下疲憊的重重花瓣,松樹影子下跑過幾隻機警的松鼠。我打開窗,街道上汽車和天鐵開過的聲音猛地闖進來,使我心意煩亂。我又關上窗,說:“太吵了。”她并不在意,盯着我客廳裡的一幅仿制的梵高《杏花》,說:“你這房間布置得不錯,沒想到你還挺文藝的。”“我拖地的時候聽莫紮特,一、二、三……”我一面說一面比劃着拖地的樣子,我們都笑了。

她坐在靠窗的沙發角上,半個身體在淡橘色的暮光之中,另外半個身體在屋裡的暗淡中,眼神平靜,目光瑩瑩。我忽然想,她最好看的部分是這一雙眼睛,特别是微微翹起的眼角,就是人們俗稱的丹鳳眼。“你換發型了。”我說。她在我的目光下,低頭撫弄背包帶上的圓形環扣,說:“老是一個樣子,幹脆剪短。不過這樣顯老吧。”她的眼睛也擡起來詢問我。我說:“好看,你不老,很好的。”我發現自己笨嘴拙腮,隻能又說:“謝謝你來。”她小聲說不用謝。我又說:“我這兒很久沒有客人了……如今這形勢,社交都停了。我身體不好,更怕聚會。有一個教會的老姐妹打電話來,說想給我煲湯送來。我請她别來。”

她馬上說:“你身體弱,屬于高風險人群,要小心。”

我連連點頭,又怕她尴尬,說:“其實我并沒有那麼清高,我還是希望有人來看我的。”

她撩了撩頭發,問:“你不抽煙吧?”我搖頭。“放療的準備都做好了?”“CT、核磁圖像做過了,醫生也給了我放療處方劑量。靶區範圍和放療計劃,實體師和我讨論好幾次了。”

她又說:“飲食很重要,多吃高蛋白的。千萬注意保護皮膚,如果出血會有危險。”我說:“我比較小心,你放心。”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我記得你以前,你是不是骨折過一次?好像球場上來了救護車……”我說:“這個你還記得啊,踢球呗,都是不要命的。那次疼得我死去活來,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胫骨粉碎性骨折,搞得我後來都很怕痛。”她略帶點嘲笑說:“别怕呀,你一個大男人。”我說:“欣然。”——同時感到有些恍惚,這個時候,她坐在我的客廳沙發上,外面是暮春的倦怠——“我後來明白了,那算什麼啊。我媽去世之前,那是多痛苦……她喊着要快點死,她覺得命運對她不公,經曆了太多痛苦。”

她感同身受似的、憂愁地看着我。

“真是毫無意義。沒有好起來,隻是痛苦,越來越衰弱。所有的希望,一個一個都破滅了。”我感到喉嚨裡又升起了那種絕望的味道。

“我見過更慘的。”她說。

我繼續說:“最後她去世的那兩天,她都沒法坐起來了,躺在床上渾身痛得不能忍受。後來她的神志不清,她都不認識我了,隻是流着眼淚哼哼。”

她又憂愁起來。我看得出來,她想打斷我,或者轉移話題。

“哎,”我說,“我太累了。我最近太負面。說說你吧,你這些年。為什麼做了護士?”

“為了生活。”她嘴角浮起一層淡薄的笑,好像牛奶表面冷卻了的奶皮,“我搞砸了很多事……不過呢,我也不讨厭那些病人。雖然每天照顧這些人,看着各種病人,有時候真的很沮喪,不過病人好起來也挺開心。我告訴自己,你還有健康。是以,沒那麼差。”她微微揚起下巴。

“是,健康最重要了。我現在才知道。”我歎氣說。

“你恢複得算好的,”她以一種專業的确信說,“不過你要注意情緒,現在這時候,很多人得憂郁症了,你這種狀況,一個人住……”她又打量房間,說:“不上班了,整天在家。”

顯然她擔心我,我忙說:“我這人本來就挺宅,每天看看新聞,圍觀網上吵架,再看一兩個電影,時間就過去了。”

我覺着這聽起來很凄慘,肯定是不行的,就問:“晚上我們出去吃晚餐吧?走路下去,五分鐘有一個希臘餐館,我知道他們還開門,很不錯的。”

“噢,”她想了想:“我主要是來告訴你,我們醫院,你也知道被省裡劃歸新冠專門醫院了。我抽調到傳染病科了,明天開始集中隔離。有一段時間,可能三個月,或者更長,我不能離開醫院,也不能回家,隻能住在酒店。”

我馬上擔心起來,說:“你能不去嗎?”

“沒理由不去,其他的護士,家裡有小孩的也得去,我怎麼能不去?我就一個人,就算有什麼問題,也……”她有些煩躁地咬咬嘴唇。

“我知道,我知道。”我小聲說,真希望這些都是電視上,别人那裡的事。

我心裡沉甸甸的,但馬上振作精神,說:“那好,那就更應該好好吃一頓,怎麼樣,我請客,承蒙你光臨寒舍,蓬荜生輝。請你吃頓好的。希臘餐、西餐、中餐,你想吃什麼都好。我可以開車,去市中心都可以!”

“算了吧,”她猶豫着,“這個時候,還是别到外面去了。”

我說:“别怕它,該吃喝玩樂還是要吃喝玩樂。總不能讓病毒給憋死。你說是吧?”

她笑着扭扭頭,短發擦着領口,我忽然覺得她和以前一樣,那層命運罩在她身上的灰蒙蒙的東西不見了,她那少女時代常有的自如的笑容,在這一刻綻放出來,使我也倍感輕松。

最後我們找了一家日本餐館。她說她喜歡吃壽司,我們要了一瓶日本清酒,酒瓶很漂亮。酒嘗起來有一股微微的酸味。她囫囵嚼着三文魚刺身,不小心芥末吃多了,嗆得咳嗽起來,面紅耳赤。我趕緊遞給她水,她咕咚咕咚喝下去,張開嘴連連說:“哎呀好辣,好辣!”我連忙叫女招待倒水來。她張大嘴,一隻手扇着空氣,眼淚都出來了,直到又喝了半杯水下去,才平靜下來。她噘着嘴說:“怎麼回事嘛?”我逗她說:“我也嗆過,差點連鼻子都飛出去了。”她這才笑起來。

環顧四周,偌大的餐廳空落落的幾張桌子,隻有我們一對顧客。身穿黑衣的女侍者殷勤地又倒了一杯水來。我告訴她我這些年的生活:換工作、結婚、離婚、到加拿大來……我們又說起大學裡的事。我問她:“你記得宇文不,我前兩年回國見他,他挺着個大肚子,完全兩個人。以前他又瘦又小。”她想了想問:“是不是戴着大黑框眼鏡,跟女生說話每次都點頭哈腰的?”我笑了起來,說好像是那樣。她說有一個女生去世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我們談到了所有認識的人,還有郝偉。她毫不避諱地說郝偉甩了她。“為什麼?”我問,“那會兒,你們可是很好的。”

“因為我懷孕了,他讓我去堕胎。”她停下筷子,定定地說。我愣住了,沒想到她這麼坦白。我說:“那會兒太年輕。”“不是,”她嚴肅起來,說。“他太自私了,我後來受不了他,不過也晚了。”

我付了賬,我們走出餐館。

“我很難跟你講清楚,我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從我父親去世起,我就開始搞砸各種事情。我那時太年輕了。”在街燈下,她扭頭過來看了我一眼,然後看着她的腳下,空氣中一些棉絮使我的嗓子癢癢的。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沒有反對。我扶着她的胳膊,我們一起慢慢向前走。

“我想,可能也不是我年輕,可能我就是比較笨吧。”她的嘴角浮起自嘲的笑,眼光看着前方樹下挂着的一顆大吊籃,發了呆似的。“你别對自己太苛刻了,”我說,“我發現對自己要求高的人,特别容易自責。其實大可不必。”她停下腳步盯着我看看,大概在琢磨我的話,然後說:“很多人比我過得好多了。我真的挺失敗的。”我心裡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但我覺得我必須回避那個問題,說:“你自食其力,對病人那麼好,怎麼能說是失敗呢,要說失敗,我才是,我……”

她忽然變得犀利起來:“你别總是安慰我。四十多歲的女人,有幾個像我一樣,都有家有孩子了。”轉而又說:“都什麼時代了是吧,我自己還是老古董的想法。”我笑着說:“對啊,都什麼時代了。”她的聲音忽然有些激動,“可是我覺得,日子和理想是兩條線。你覺得應該是這麼樣的,其實都是在安慰自己。最本能的那種想法才是真的,雖然很多人不會明說。”我不确定我明白她的意思,不過卻為這一刻、這些話心生感動。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下,一雙舊皮鞋在樹影和燈光下交錯出現。

“欣然,你想得太多了。”我們走到了她的車子前面,我說,“我現在才是最可憐的人,你比我強多了。”

她馬上安慰我:“你不要想那麼多,手術效果很好,放療後再看看。現在癌症治愈率越來越高了。”

“謝謝你。”我說,“我這個樣子,你還來看我。”

她輕輕地嗤笑了一聲:“你這人,就是這樣……”

“哪樣,我是哪樣?”我問。

她緊閉嘴唇,啟動車子。我忽然明白了,我再一次想到那個夏夜,那夜晚稠密的等待和失望,那些路過的燈光和街道、吹進車窗的風、她的發絲和氣味、我心中的沖動……

車子停在我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下。我拉住她的手,說:“上來坐坐。”她說不上去了,要回去休息,也要準備進駐醫院了,卻并沒有抽出手來。我緊緊握着那隻手,又把它放在眼前看着,路燈下,那隻手掌泛起灰黃色,手背青筋暴露。

我忽然覺得提議出去吃飯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我們應該在我的小屋,溫暖而私密的房間裡面,就這樣拉着手說說話。也可以更進一步吧,我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是不行的。但我有些後悔。

“不知道多久才見得到你。下一次,”我急急地說,“你留在我這兒,我給你做飯,我的手藝不錯,真的!”她笑了。我慢慢撫摸着她的面頰,那一塊有斑痕的右臉。近距離中,她非常用力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想哭——自從得病以來我越來越情緒化了。我很想親她,但我們坐在主副駕駛的位子上,擁抱和親吻都不自在,路燈下有幾個人走過——我放棄了。

我想,隻要我恢複身體,那一天會來的。(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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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責任編輯 | 鄢莉

小說坊|山眼:二零二五(節選)

▲山眼|

山眼,本名劉昘,曾用筆名艾溪;祖籍陝西西安,現居加拿大溫哥華。創作小說作品逾百萬字,多次獲得北美文學獎項。作品發表于《長江文藝》《江南》《莽原》《香港文學》《世界日報》《僑報》等。著有長篇小說《他鄉》;出版中篇小說《維納斯的春天》、中短篇小說集《青春作伴》、長篇曆史非虛構《行醫者》、長篇小說《重逢1900》。小說《逃無可逃》入選《2020海外華語小說年展》,小說《隔離》入選《2021海外年度華語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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