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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魯迅有關《紅樓夢》的見解主要見于《中國小說史略》和《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兩書中。前者是根據魯迅在北京大學的講義而來,後者是根據魯迅在西安大學講學的記錄稿而來。在這兩部講稿中,《紅樓夢》都是重點講述的内容。結合相關材料來看,魯迅是最早将《紅樓夢》搬上大學講台的學人之一。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魯迅畫像

《清之人情小說》是《中國小說史略》的第二十四篇,從分類來看,魯迅将《紅樓夢》劃分到人情小說中。因為是講義,是以有相當多的篇幅用來介紹基本人物和情節。

總的來看,魯迅對《紅樓夢》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充分肯定了《紅樓夢》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先在之人情小說甚不同”。

這種擺脫既表現在思想意趣上,也表現在藝術表達上。隻要将此前的才子佳人小說與《紅樓夢》進行對比,就可以對魯迅的這一說法有着深切的感受。事實上,這也是曹雪芹的創作目标之一,在作品中他借石頭和賈母之口,對才子佳人小說進行了批評和嘲諷,說明他是有意識要擺脫這類小說創作的舊套,走一條新路。

對《紅樓夢》在藝術方面的創新,魯迅也頗為稱許。他特别稱道該書的寫實性:“叙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曆,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中國小說史略》

魯迅之是以對《紅樓夢》的寫實性如此強調,并做出如此高的評價,乃在于此前的小說作品重在傳奇。在題材上,要麼是改朝換代的群雄争霸,要麼是神魔世界的征戰鬥法,要麼是江湖綠林的比武過招;在寫法上,重在突出英雄人物的傳奇事迹,高強武功。是以,與普通人的距離較遠。此前反映日常生活的寫實類作品數量不多,那種以作者家世為素材的作品更是少見,除《金瓶梅》等少數作品外,藝術成就也不夠高。

在此情況下,《紅樓夢》的出現無疑是一個創新,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其巨大成功使寫實手法受到重視,對清代中後期的小說創作影響深遠。

魯迅對《紅樓夢》寫實手法的重視和強調,與他借鑒了新紅學的自傳說觀點有關。文中有關曹雪芹作者說及其家世生平等情況的介紹,主要參考了胡适的《紅樓夢考證》一文。胡适提出的自傳說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魯迅對《紅樓夢》主旨的認識:“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于自身,深所忏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

這一認識是從作品的文本出發,借鑒了自傳說的合理因素,符合曹雪芹的創作實際,既不像索隐派那樣求之過深,也不像有的研究者那樣人為拔高其思想内涵。大體說來,魯迅對《紅樓夢》主旨的看法與俞平伯所提出的感歎身世、情場忏悔之說是較為接近的。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沈尹默節錄《中國小說史略》紅樓夢部分

對程本《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魯迅的評價也是較為客觀公允的。既沒有全盤否定,也沒有無原則地進行吹捧。首先,他對後四十回給予了有分寸的肯定: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疊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

(高鹗)于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

認可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大體相符,保留了悲劇結局,但他同時也指出,這種“相通”是“偶或”,并非全部,畢竟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作者在才華與識見方面還是存在差距的,這主要表現在:

結末又稍振。

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于“蘭桂齊芳”,家業複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幹淨矣。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魯迅全集》

可見魯迅對後四十回結尾部分情節的“稍振”安排是不滿意的。對此現象,他從續書作者高鹗個人的生平經曆來尋找原因:

然心志未灰,則與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戚本第一回)者又絕異。

至于《紅樓夢》的其它續書,如《後紅樓夢》、《紅樓後夢》、《續紅樓夢》、《紅樓夢複夢》之類,魯迅的評價很低:

大率承高鹗續書而更補其缺陷,結以團圓。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魯迅《中國小說史大略》

這些續書又退回到才子佳人小說的舊套中,他為此還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是以不可及也。

在對程本後四十回及《紅樓夢》續書等問題的看法上,魯迅參考了胡适、俞平伯等人的研究成果,立場與他們大體一緻。

此外,魯迅對《紅樓夢》的閱讀接受與研究批評等問題也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總的來看,魯迅對《紅樓夢》的探讨較之同時代其他人的研究有如下兩個特點: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魯迅題贈許壽裳《小說舊聞鈔》

一是縱向的、史的眼光。無論是評價《紅樓夢》的地位、價值,還是探讨其思想藝術,魯迅無不将《紅樓夢》置于整個中國古代小說發展演進的大背景下進行觀照,在與其他小說作品的比較中進行準确把握。

因為進行的是通觀,視野開闊,因而就會有通識,魯迅對《紅樓夢》在思想、藝術上的繼承、創新及在小說史上地位的評價皆有着獨到的見解。這些見解是在認真解讀文本、結合古代小說創作實際、體察中國小說民族特性的基礎上得出的,與那種機械套用西方理論的做法明顯不同。

二是橫向的、類型的眼光。魯迅通常将《紅樓夢》放在同類小說中如才子佳人小說中進行解讀,同處求異,以彰顯作品的獨特之處。

苗懷明:重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紅學經典重讀之六)

魯迅《古小說鈎沉》手稿

在《小說史大略》、《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等著作中,魯迅都是将《紅樓夢》歸入人情小說,将其作為人情小說的代表作進行剖析。既充分肯定《紅樓夢》在中國小說史上的重要地位,又看到其對前代小說傳統繼承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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