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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評家|何同彬:批評的敵意

編者按

創作與批評,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軸。文學創作的發展離不開文學批評的繁榮,離不開一代又一代文學批評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壇》推出“今日批評家”欄目,至今已推介百餘名批評家。不同個性的批評家以其敏銳犀利、才情思力、靈動豐盈言說着“我的批評觀”,上百篇文章累積形成了一種敏感鮮活、富有生氣才情的批評文風。

現在中國作家網将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與大家分享,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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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評家

今日批評家|何同彬:批評的敵意

何同彬(拍攝時間:2013年)

何同彬,生于1981年3月,青年評論家,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江蘇紫金文藝英才,南京申創世界“文學之都”特聘專家。曾任《鐘山》雜志副主編,現任《揚子江文學評論》副主編。出版有文學評論集《浮遊的守夜人》《重建青年性》《曆史是精神的蒙難》,編輯出版《韓東研究資料》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紫金文藝評論獎等各類文學獎項二十餘項。

我的批評觀

批評的敵意

何同彬

“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伴随着年華的啃噬,我似乎總是比昨天更明白卡夫卡這句話的“重量”。

我越來越感覺自己是一個思想和文學的病患,被眼前“浮動的盛宴”摧毀之後,就躺在了波德萊爾所說的“人生的醫院”裡,和所有病人一樣,天天“渴望調換床位”。是以,我就常常跟那些問候我的人說:我很忙,我很忙……但為什麼這麼忙?忙什麼?這樣的問題最好不要思考,不然會有一股醫院消毒水遮掩下的腐屍氣味撲面而來。

德勒茲說:“文學似乎是一項健康事業:并不是因為作家一定健康強壯……相反,他的身體不可抗拒地柔弱,這種柔弱來自在對他而言過于強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中的所見、所聞,這些事物的發生帶給他某些在強健、占優勢的體魄中無法實作的變化,使他筋疲力盡。”我躺在“醫院”裡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思考,思考如何面對那些“過于強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但除了時光被冰冷地打發掉之外,我一無所獲,“柔弱”“筋疲力盡”不過是一個可恥的标簽,引發“強健的體魄”惡意的哂笑;失望乃至絕望讓我變成一個虛無主義者,對那些自稱極具療效的“藥丸”和醫術高明的“大夫”越來越充滿敵意。

敵意真的不錯。本來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淪落為一個和自己職業背道而馳的虛無主義者,簡直就是一場災難,但由此兌換的敵意讓我覺得我還活着,或者說,我還不至于病死。敵意讓我保留了适度的憤怒,以及由這種憤怒激發的反抗的意志;而懂得反抗讓我勉強對得起“青年”二字,讓我知道失敗和哭泣未必是一樁醜聞。

我經常做勇士或煽動家的夢,在夢裡我反複引用海德格爾評價尼采的話:“虛無主義”眼下毋甯就意味着:一種擺脫以往價值的解放,即一種為了重估一切價值的解放。我站在廣場的高台上振臂高呼,呼喊我的同齡人組建尼采召喚的“青年之國”:“如果世界被從這些成年和老年那裡拯救出來,肯定是對世界更好的拯救!”開戰!向一切老于世故的僵屍們開戰!

然而,“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當我滿頭大汗醒來的時候,往往面對的都是那張中老年醫生和藹的面孔:小朋友,乖,該吃藥了。當我驚慌失措地把“批評”的矛奮力刺出時,發現對面空空如也……

“荷戟獨彷徨”是不是有英雄般的悲壯呢?如今,假扮英雄的戲子們如過江之鲫,真的英雄罕見且無助,此時“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悲壯固然沒有了,但搗亂的趣緻卻總還會有些吧?

“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們多着,而有些人們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蒼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隻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魯迅《墳·題記》)

我的理想就是以批評的“敵意”,做這樣一隻令人厭憎的“蒼蠅”,這就好比病人插上了紙糊的翅膀,總是生造了幾分逃出病房的幻覺或希望。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3年第4期

批評家印象記

批評殺手

——何同彬印象

黃 梵

我已記不清和他第一次談話是在哪裡,談話的内容仿佛也跳出了記憶的疆域,但談話的印象卻深刻腦際。記得他的舌頭就像火舌,能不停灼烤那些人們引以為傲的觀點和想法,把問題的解決完全引向不确定和未知。那場談話距今已快十年,實際上它隻是後來許多拷問式交談的開始,也令我不斷審視自己的許多“正确”觀念。他真是一個好“殺手”,主要謀殺那些看似正确的觀念。我一直把他看作一個小說人物,仿佛他的内心深處有個惡魔靡菲斯特,惡魔主要想讓所有發聲的觀念變得無用或喑啞,并以此為樂。我曾把這種傾向看成一種嗜好,并向朋友們宣稱:他過了三十五歲,必會相信一點什麼。當然,我可能高興得太早,眼看他正邁向我預言的年齡,但他作為殺手卻越來越專業,越來越有膽識……

記得我和這個年輕學者的緣分,始于十年前我去南京大學作家班作的一場小說演講,我當然不知台下隐藏着一個碩士生“殺手”。演講結束沒幾天,友人夏夜清就表情神秘地轉給我一篇文章,那是何同彬寫的《面對人性焦慮困境的叩問》。我選擇一個靜夜,反複讀了好幾遍,還是沒弄清作者是否看重我的《第十一誡》。文章把我小說立足的想法,關進了毀譽參半的審訊室,等鑽出他的文章時,它們已遍體鱗傷。他有自己的打算,希望我推薦給《山花》的何銳發表, 但并不打算讨好我。這種做法罕見地有趣和嚴肅,我既不能肯定他寫的全是真知灼見,面對他的批評和質疑也不能說無動于衷。我騎虎難下了好幾天,最後總算撚滅了心底的自大,把它推薦給《山花》發表了出來。是的,表面上看他是好好先生,溫文爾雅,但他有着自己的操守,帶着一身可能改變批評界風氣的新态度。這樣就可以了解,他近年在《南方都市報》發表系列書評時,不過是想用批評建一個祭壇,用被批評的小說作為供品,崇敬他心中的偉大批評傳統。他可不想給作家戴上花環,進行利益交換。他對莫言《蛙》、格非《春盡江南》、劉亮程《鑿空》等作品進行的嚴厲批評,已把自己置身于一個偉大的傳統中, 即忘掉個人切身利益,把生命投入誠實的東方古代傳統,或西方現代傳統。這樣一來,上輩人自鳴得意的庸常環境,對他的壓迫就越變越輕。我甚至相信, 格非應該會容忍他的指三道四,意識到在中國延續了多年的贊美時代已近尾聲, 何同彬代表已從麻木中蘇醒的新聲音,不管這種新聲音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傾聽它都是非常有益的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當代批評的荒唐,他并非是唯一想挑戰或越過這些荒唐的人。依我看,激發他勇氣和雄心的力量來自詩歌。當他還是一個被迫聽話的碩士生時,他已傾向與詩人們交往。他後來在小說批評中堅持的那些高标準,無疑與他個人的詩歌修為有關。随着他接手編輯詩歌民刊《南京評論》,他索性變成了詩人團體中的一員。是的,他的詩寫得異常感性,彌散着置身時代深淵的虛無感,完全看不到一絲學究氣,甚至從中可以分辨出某種音樂。說到音樂, 我倒要說說他的一個嗜好——收藏原版古典音樂CD。他擁有幾千張原版CD, 同時一期不落地購買三聯的《愛樂》,由此可見他的藝術感受力有多活躍。這與許多批評家是在理論中完成批評迥異。這使他像他周圍的那些詩人一樣,不止博學多聞,也完成了培育作品感受力的秘密課程。我一直有個觀點:一個人的文學趣味,基本與他的其他趣味相當。不能想象一個隻能接受寫實繪畫的人, 會懂現代小說。是以,我認為一個批評家最緊要的事不是完成批評,而是先完成自己的修養,把各種趣味和感受力提升到現代水準。時常,他圍繞着國外某個當代樂隊的談話,極有啟發,從中甚至能聽出他的詩歌品位。我猜想,那是相對簡單的詩界,引導他走出了小說界的複雜迷宮。我想詩界賦予了何同彬一種經驗,那就是不再去追随大獎的腳步,隻把甄别交給自己對文本的閱讀。這方面他堪稱富有經驗和膽識,他不會因文學獎設定的重重障礙而迷路。甚至在生活層面,他對麻木的犬儒主義也警惕有加,權力在他眼裡早已沒有了德性。我想,他身體裡除了靡菲斯特,還藏着一個薇依,他仿佛是懷着羞慚去幫助别人, 不求回報,懷着羞慚生活在體制中,冷眼旁觀。記得詩人張棗去世不久,他曾寫了一篇文章《死亡的邊界》,質疑那些懷念文章背後的真誠,他懷疑那些人是借張棗之死,向世人隆重地推出自己……這篇文章一經在《南京評論》刊出, 便引起了林賢治的關注。林賢治向我索要了他的聯系方式。最近聽說林賢治已編完何同彬的第一本文集,即将出版。看來林賢治的身體裡也有一個靡菲斯特和薇依,他在新一代批評家何同彬身上,看到了不讓批評失明的希望……

由于求學期間,何同彬就屬于一個現代主義的文學圈子,這樣他批評的起點就是現代主義。是以,當他開始研究國内的主流寫實小說,面對他難以推崇的一些作品,難免語露譏諷,容易被人誤讀為故意語出驚人。其實他不僅在文章中,會讓大家對作品喪失信心,他與友人在茶社或飯局的長談中,談話的鋒芒一樣登峰造極。當你聽着他溫和的言說時,渾然不覺雙腳的立足點已被他的剖析抽空。這就難怪那些上他課的學生,常常會被他無情的剖析弄得要發瘋, 他們一方面認為他講得頗有道理,另一方面又盼望他能提供出路。他在這方面非常吝啬,不認為自己能為他們指明出路。結果,就有感覺絕望的女生當堂哭泣,弄得他手足無措。這樣的故事很多,幾乎成了他課堂的常态。有一次,我請他來我校作講座,親睹了他那手術刀似的殘酷剖析。好在我校的學生出身理工,情感不如他的那些文科學生豐富,是以,講座結束時,沒有人覺得有哭的沖動,但他們的其他反應與他的文科學生一模一樣,團團圍住他,非要這個戳破了他們幻覺的“惡魔”,給他們指點迷津,指出一條有希望的精神出路。他呢, 真的就像靡菲斯特,微笑地看着一雙雙渴求、茫然的眼睛,并不打算伸出援手。我旁觀的那一刻十分真切。我看出他分明是要消滅他們心中的浪漫,讓他們看清現實的殘酷,進而真正長大。我何嘗不是這樣看待他的批評呢?他大概覺得有必要讓文壇消失一批“大師”,太多由批評造出的浪漫景觀,早已置文本于不顧,就像别林斯基當年在俄國文壇看到的景象。也許别人認為他是在向批評的極限挑戰,但了解他的人知道,他不過是受到更高标準和趣味的引導,就像一個航海高手,不會認同在湖泊的航行會有什麼重要。

當然,不是說他的内心沒有掙紮。他表面的和善和身體力行的苦幹,會讓他暫時委曲求全,但内心的鋒芒不會讓他完全融化在麻木中。記得六年前,何言宏與我等(傅元峰、馬鈴薯兄弟、育邦、何同彬)開始編制年度詩歌排行榜、組織評選柔剛獎、舉辦詩會等活動,何同彬一直是熱情的實幹家。一方面他會認真完成大家分派給他的任務,另一方面他又是這些活動直截了當的批評者, 指出它們可能的歸宿,讓大家察覺到它們的虛妄。說真的,正是他有意無意的批評,讓我們意識到自己也有可能成為謊言的同謀,并時時提醒自己不該越過底線。是以,從這個角度講,他的批評行為并非孑然一身,他用那慣有的諷刺語調,竭力喚醒深藏在每個人心底的批評正義。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樣的友誼能比這更有益、更智慧、更正義呢?

(黃梵,南京理工大學藝文部)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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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今日批評家|何同彬:批評的敵意

《批評家印象記》

張燕玲,張萍 主編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今日批評家|何同彬:批評的敵意

《我的批評觀》

張燕玲,張萍 主編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6年01月

編輯:鄧潔舲

二審:劉雅

三審:陳濤、王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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