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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酒鄉·夢鄉——讀長篇小說《芝鎮說》

逄春階長篇小說《芝鎮說》第一部剛剛由山東城市出版傳媒集團濟南出版社出版。出版之前,小說先是在農村大衆報首發連載,共連載142期。不少人已經通過報紙或者微信朋友圈一期一期細細讀過。合而成冊,全書計32萬餘字。莫言先生特為題寫書名,“芝鎮說”三個大字很有榜書氣概,樸率而又寬厚,與小說内容和作者品性若合符節,相映成趣。

▲長篇小說《芝鎮說》封面

鄉野風情裡的大悲憫

《芝鎮說》定位為鄉野小說,書中自然少不了當地的鄉村野趣,風土人情。如同莫言作品裡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筆下的商州,小說裡的故事發生地芝鎮,實際上就是作者老家濰坊市安丘縣景芝鎮。浯河也并非虛構,古稱浯水,乃是濰河支流,發源于沂水太平山,流經景芝東北彙入濰河。作家們在寫到自己的家鄉,或者以家鄉為背景寫作時,往往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信手拈來,遊刃有餘,這也是最理想的創作狀态。逄春階在自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寫到浯河。比如,2016年,《飛天》雜志發表的他的一個短篇小說《醉毛蟹》,裡面就出現多處關于浯河風景的描述。這些描寫雖然也是涉筆成趣,但畢竟篇幅有限,空間有限,尚屬吉光片羽般的一瞥。在《芝鎮說》中,浯河風情獲得“清明上河圖”般的展開與呈現。小說第五章,也寫到撈蟹子腌醉蟹的情節,“下站網的,在浯河上遊選一處最窄的地方,先貼着兩岸各砸進一根木橛,再在河中央打兩根木橛,當中留道門上網。又回家抱來一捆秫稭,在小門兩側紮成栅欄,水能流淌卻堵住了蟹子,逼着毛蟹往中間的網裡鑽。一直到後半夜,成群結隊的蟹子來了。”熟悉這種生活場景的人,從中讀到的是難解的鄉愁。我老家莒縣離景芝不遠,兩地生活方式與風俗基本也沒兩樣。我們村南邊緊挨着沭河。小說裡描寫的這些場景,我小時也見過,很熟悉。讀到這些情節,不自覺的就會自我代入,油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芝鎮說》雖寫鄉野,但絕非刻意搜羅鄉村的奇聞八卦,更着意于書寫鄉村的大氣象、大曆史、大精神。莫言先生在談到長篇小說時曾經說過,“長篇就要往長裡寫!當然,把長篇寫長,并不是事件和字數的累加,而是胸中的一種大氣象,一種藝術的大營造。”莫言表示,一個作家能夠寫出并且能夠寫好長篇小說,關鍵的是要具有“長篇胸懷”。那麼“長篇胸懷”的内涵是什麼呢?莫言先生認為,就是“大苦悶、大悲憫、大報負、天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大感悟。”從《芝鎮說》的創作看來,作者顯然在努力觸摸和表達莫言先生提到的這種“大苦悶、大悲憫、大報負”,緻力于在宏大的時空背景中,展示家鄉和家鄉人的活潑性格與渾厚精神。小說中描述了公冶家族的發展變遷史,很大部分寫得就是作者自己家族的發展變遷史。這裡面包含着他刻骨銘心的親身體驗,他比喻作“内傷”。這些實實在在憋在心裡的大苦悶,表露出來的是透徹澄明的大悲憫。當然了,有些故事運用了藝術想像和虛構,有些情節進行了藝術改造和加工,他說:“我試圖讓小說中的人物一直有尊嚴或者曾經有尊嚴地活着。”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四大爺公冶令棋,在家族裡學問最大,花三年時間主持修家譜,還是當地有口皆碑的名中醫。他“很愛面子,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但是,這裡提到的愛面子,并非指愛虛榮,更大意義上是指人對德行的持守。四大爺回憶公冶家族的往事,曾說道:“漢奸不光在日本人來時有,在金代就有,元代又多了起來,清代更是數不勝數。曆朝曆代的漢奸啊,那是真壞!我見過漢奸,最痛恨的就是漢奸。可悲的是,漢奸都是跪着的。人一跪着,看着狗都高啊!”言談舉止間,一方土地的精神,一方人的胸懷、氣魄和節操,躍然紙上。與這些人相關的那些故事,自然而然也就純粹厚重起來。

故鄉·酒鄉·夢鄉——讀長篇小說《芝鎮說》

▲莫言先生為《芝鎮說》題寫書名

家國叙事中的文化基因

寫人,要寫出精神來,寫一個地方也是如此。從《芝鎮說》中,我們讀到的芝鎮是活潑的,多色調的,有意味的,就在于作者與家鄉的血脈一直相連并且是暢通的。

作者家鄉的各種風俗,包括喝酒的規矩,小孩子過百日的禮儀,各種節氣的風俗,書中都娓娓道來,極有畫面感,如“咱芝鎮有個風俗,驚蟄這天要早起,最好天不露明,用幹艾草熏南屋北屋的四個角,用艾香驅趕蟲蛇和黴味。有的人家在門口撒石灰,把石灰撒在門外,就是讓蟲蟻一年内都不敢上門,這和聽到雷聲就抖擻一下衣服一樣,都是在百蟲出蟄時給它一個下馬威”“正月廿五,還是填倉日。也就是元宵節後第十天,也算一個節令吧。填倉,就是填滿糧倉,并不是真的往倉囤裡填糧,而是往畫在地上的倉囤(圓圈)添加一把谷米,祈求本年是個豐收年,老天爺可以把倉囤填滿”。這樣的文字,活力飽滿,底色鮮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但是,能夠把家鄉的故事說清楚,把家鄉的精神氣質描述準确,并非易事。有的說不準,言不及意,有的寫不深,浮光掠影。說不準,寫不深,主要還是心不在焉,與家鄉有疏離感,與家鄉連通的血脈堵塞了。氣息暢通了,血脈不凝滞了,即使是一樣的文字,也能傳遞出不一樣的生命質感來。

更重要的是,《芝鎮說》在家、國叙事過程中,在某些看似剪切與拼接的不确定中,展現出變化背後的邏輯與規律。這需要作者具有訓練有素的觀察能力,同時具有清晰的思考與判斷能力。當了半輩子記者,他養成了善于觀察的習慣,也磨練了長于思考的能力。比如,2010年春節,他回老家過年,從大家視而不見的日常中,敏銳發現了不平常:手寫春聯的少了,大多數人家貼出來的都是那種買來的印刷的春聯。他随即進行了周密調查采訪,結合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寫成報道《濃濃墨香聞不到——手寫春聯快要絕迹了》,發表在大衆日報上。報道有事實,有思考,觀點新鮮獨到深刻,先後獲得多個新聞獎項。至今,還經常在媒體上看到一些模仿這篇報道的報道。

與新聞報道相比,《芝鎮說》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寫作更加從容,也有更充裕的時間展現傳承與變遷,有更開闊的空間安放觀察與思考。山東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桂奎先生為這本書作序《赓續中國式傳奇與傳神的鄉野小說》,其中評價:“《芝鎮說》仿佛一部鮮活的家族史,緻力于叙事與抒情交織,不僅讓讀者感受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和流轉的,而且還讓讀者領略、領悟人生的真谛;《芝鎮說》仿佛一幕劇,在以芝鎮為主的社會舞台上,傳奇化的角色扮演與傳神性的角色表演活靈活現;《芝鎮說》又如一幅畫卷,為曆史,也為現實,繪制出芝鎮這一脈人的傳神的性情與傳奇的故事。”作者正是在“為曆史,也為現實”的叙述中,寫了這一脈人,寫了一部家族史,也寫就了一個鄉村的尊嚴、追求和夢想。

故鄉·酒鄉·夢鄉——讀長篇小說《芝鎮說》

▲釀酒勞動場景的藝術表達

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鑽

景芝是酒鄉。《芝鎮說》中多處寫到了酒,以酒串聯全篇。

關于酒,蘇東坡在《書東臬子傳後》中曾寫到:“餘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餘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餘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過于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餘上者。”熟悉逄春階的人都知道,他酒量不算大,但喜歡喝點酒,在這一點上,頗與蘇東坡意趣相近。有一段時間,他喜歡收藏各地那些有特色的酒瓶。一次聚會,他告訴服務員不要把酒瓶收走,他要拿來收藏。請客的人還誤以為他在暗示什麼,要去從車上再拿兩瓶送給他。他反複解釋,我們也幫着解釋,這才解脫了索酒的嫌疑。

對于文與酒的關系,他這樣描述自己的了解:“一生獨愛酒,就像鳥愛飛。人沒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鑽,想往哪飛就往哪飛!”這段話,也被印到《芝鎮說》封底上了。小說寫酒,并不僅僅是寫喝酒。想像的翅膀鑽出來,就會帶着人的思考往更遠更深處鑽,是以,寫酒,其實寫得是酒背後的文化史和社會史。

比如,小說中寫道,芝鎮有正月初二灌新女婿的風俗,“下半晌,日頭西斜了,酒足飯飽的女婿們暈暈乎乎騎着自行車過橋,那時浯河的小橋很窄,是在幾個木床子上面鋪着秫稭稈,也就有一米寬吧。秫稭上沙土墊得不均勻,又加上正月裡客流量大,走上去需十分小心,更不用說騎車了。橋上是沾酒的新女婿、微醉的自行車、沒喝酒也帶着醉意的新娘子。就聽西岸的孩子們喊:‘歪了!歪了!歪了!’/聽到喊聲,新女婿更緊張了,先是前輪左右擺,後是兩腳不聽使喚,三擺兩擺,撲通擺到浯河冰面上。大箢子、小箢子,紅包袱、鼓鼓囊囊的提兜,嘩啦掉到冰面上,花花綠綠。/新媳婦站在岸上急得直跺腳,正低頭瞅着呢,又聽到撲通一聲,别人家的女婿也掉下去了,擡起頭也跟着撲哧笑了。”充滿煙火氣的生活場景,活脫脫的一幅民間風情畫,就這樣徐徐展開。這樣的生活片斷,有實有虛,又能脫虛入實,以實化虛,在虛實結合中,帶人走進一方土地的文化與曆史深處。

故鄉·酒鄉·夢鄉——讀長篇小說《芝鎮說》

▲賈平凹先生書“留心耐煩”以贈作者

語言的意味在鹹酸之外

《芝鎮說》的語言是個性化的,簡潔、準确、跳脫、有節奏感,讀來很順口很舒服。在文章的語言表達方面,他一直很上心。

詞愈樸則意愈醇。大衆日報每年會舉辦通訊員教育訓練班,他常應邀前往給學員做講座。談到新聞寫作方面的内容時,他結合自己的經驗,反複提示大家要高度重視語言,切忌大話、空話、官話、套話、假話、鬼話,要講人話。他說,人話,就是人說的話,人話必來自真誠,是掏心窩子的帶着溫度的話。說人話,文章才能立住,才能感人。新聞界前輩範敬宜寫過的一篇文章《人過六十學說話》,他多次引用其中的一段話:“人到晚年,萬事休歇,不免俯仰平生,總結得失,這時忽然感悟:盡管在報海裡沉浮了幾十年,其實還沒有怎麼學會說話。”他解讀,範敬宜的所謂“學會說話”,主要是指說老百姓能聽懂、能接受、能入耳入腦入心的話。隻有平易,才能近人;隻有近人,才能感人。

文學創作和新聞報道的語言風格雖有差異,但在“講人話”的要求上是一緻的。在語言的錘煉上,他願意撲下身子,在民間學,向名家學。2011年2月,我們一起從濟南到西安采訪賈平凹先生。當時,賈平凹長篇新作《古爐》剛剛出版。采訪中,他特意向賈平凹先生提了一個問題,既是采訪也算請教:《古爐》中寫一這樣一段話,“熱得能褪一層皮的夏天過去了,冬天卻是這般的冷,石頭都凍成了糟糕……”。石頭怎麼凍成了糟糕?對于這個話題,賈平凹先生很感興趣,也暢談了自己的想法:“漢字的創造展現了東方人的思維和感覺以及獨特的審美觀,是整體的、形象的、混沌的一種意象。現在許多名詞,追究原意是十分豐富的,但在人們的意識裡它卻失卻了原意,就得還原本來面目,使用它,賦予新意。就比如‘糟糕’,現在一般人認為是不好、壞了的意思,《古爐》中我這樣用了。又比如‘團結’,現在人使用它是形容齊心合力的,我曾經寫過屋檐下的蜂巢,說:‘一群蜂在那裡團結着’。”這個采訪内容最後也寫到我們的報道中。就是這樣通過各種機會,他耐心琢磨,認真“學說話”。

從2004年起,他又在大衆日報撰開設文藝評論專欄《小逄觀星》,每周一期。在長期的新聞報道與專欄寫作中,他的語言形成了穩定的個人風格。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平淡。這種平淡不是枯槁。正如蘇東坡所言,所謂漸老漸熟,乃造平淡,這種平淡有生命力,平淡中有色彩,平淡中有餘味。在《芝鎮說》中,經常會讀到像“雪被燙得滋滋叫”“白胡子讓樹梢挂住了,他使勁扽了扽,把樹梢扽成了一張弓,扽落了一地的雪”這樣的句子,很平易,很家常,似随口而發,似不思而得,而意味又在鹹酸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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