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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丨冬雁:他的口語詩“有點兒意思”

詩評丨冬雁:他的口語詩“有點兒意思”
詩評丨冬雁:他的口語詩“有點兒意思”

他的口語詩“有點兒意思”

文/冬雁

人有病,天知否?

詩無達诂。一百年前偉人的這句詩,無論别人作何解讀,我以為,作為政治家的詩人,他絕對應該有多重的意義。當時,國家民族處在三千年未有大變局之際,革命肇始,偉人陡發此問,可謂振聾發聩——社會混亂人民疾苦如此不堪,蒼天你知道嗎?此後作為革命家,其一切革命理論,原初應是始于此問,是飽含有他救世濟民的全息照。

新詩亦百年。如果拿此問慨歎新詩,其分量也恰當。

中國古典詩歌從《詩經》《楚辭》,到漢樂府、古詩十九、唐詩、宋詞、元曲,一路走來,高峰疊起,它是一個個經典化的過程,正是這個過程,把古典漢語凝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音韻嚴苛,對仗工整,辭藻凝練,它的美實在讓人歎服。新文化運動之于詩歌而言,本身就是一個口語化的過程——“我口寫我心”。新詩草創,無數“志士仁人”投身于此,使得新詩的境界大開,一路走來,通過其經典化過程,也流傳下來成績不菲的經典佳作,對現代漢語的發展功不可沒。

新詩發轫之初,千帆競渡,百舸争流。聞一多的“三美”标準,漸漸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因為他自家也無法慎終如始了。後來,幹脆到了無标準的地步。殊不知,沒有标準是最難的,因為其評判也無标準了。所謂的好與壞,越來越難以達成共識。進入新世紀後,新詩論戰發展成混戰,有的幹脆互相攻讦,甚至叫罵。網絡詩歌一旦開始,平台為王,良莠不齊更甚,曰師生曰鄉黨者建立圈子,“互相提攜”,“互相捧場”,圈子内掌聲熱鬧,圈子外冷冷清清不買賬,以至于社會人士懷念起古典詩詞來。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詩歌必定要發展,好詩也一直在湧現。

我們大家都有這麼個感覺,新詩的寫作到了越來越玄乎的地步,幹脆到了不知所雲不可解無迹可尋的地步,實在讓人頭痛。在這種情況下,詩界提出口語詩這一标簽,故意和意象詩歌區分開來,可見對那種故弄玄虛的寫作有多痛恨。任何一個形式和流派必定有其合理性,按照大多數口語詩作者的詩歌倡言,就是要寫能看得懂的詩歌。口語詩自然承擔起漢語詩歌現代化的方向,應該大力提倡,最起碼不能棒殺,當然也無法棒殺。口語詩創作實踐之初,是很受擁戴的,因為起碼寫詩的人不再端了,給人的印象是詩歌開始親民了,降低了閱讀和寫作的門檻,好像誰都可以來上一筆。用如同白開水的大白話入詩,甚至愈白愈好,否則就會被擁趸者打入另冊,聲讨一番。這樣一來,詩歌的隊伍更加龐大,因為跨界寫作者衆多,名人寫詩盛行,以至于詩以人名,人以詩名了。“我是寫詩當中小說寫得最好的,寫小說當中詩歌寫得最好的”,有人用這樣的話給自己下判詞,以平衡平庸者的虛榮心理。

一個有抱負的詩人,他(她)的詩歌觀要端正,為詩歌的教化作用着想,不能以醜為美,把群衆的詩歌味覺帶歪了,罪莫大焉。有人硬是要為自己辯白,另類标榜,那要經過曆史的檢驗才行呢,要看其有沒有頑強的生命力。

扯遠了!欣賞李不嫁的口語詩,弄了那麼一大段離題萬裡的開場白,但我以為有必要,這叫欲揚先抑,是為了讓大家看看李不嫁是怎樣寫口語詩的,他的口語詩好在哪裡,能不能學着點?

家規

說來都是些陳詞濫調

諸如尊老愛幼、勤儉持家一類

諸如夫妻互敬、子孝父嚴、婆媳相讓等等

我沒有不敬的意思

隻是覺得這些韻文太過寬泛

适合所有姓氏、家族,這片土地上

素來是言國文明、以德交友的啊

但就沒有一條具體到細節

比如尊重女性,上桌吃飯

要等到主婦就位

大家才動碗筷

就沒有一條是愛!沒有一條嚴苛到

一人施行家暴,舉家去奪下棍棒

……

有家親戚,那一年他剛娶下兒媳婦,家裡吃早飯,兒媳婦當時不在,就開了飯。不到十分鐘的光景,兒媳婦回來了,但桌上的飯菜已所剩不多,又沒有單獨預留一份,看到這種情況,一家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雖說兒媳婦還笑着說吃吧吃吧,沒事沒事,委屈的淚水還是無聲地淌了下來,局面很尴尬。當時最懊惱的是爸爸,感到無地自容,從此他立下一個規矩——家裡但凡少一人就不許開飯。

所謂的家訓不是籠統的大而化之的教條口号,不是唱高調,是具體而微的。從一日三餐足可以展現出來,這也是最基本的平等、尊重和愛的展現。否則談不上所謂的高大上的“家規”,否則那些家規都是陳詞濫調。大地測量依靠海平面作基點,家庭文化也要有起碼的基點——生活的基本準則。離開這個基點,還有必要談什麼家規嗎!中國家規文化博大,源遠流長,屬優秀的傳統文化。該詩借家規為題,鞭撻令人痛徹心扉的現實情形,着力點好,發人深省。這才是口語詩要達到的功用。

獨庫公路

不吵鬧,不橫沖直撞

羊群像一張雜色的毛毯

從一側的草原,

湧上獨庫公路

那麼有序,被一隻無形之手

抖開在另一側的草原上

天山下,我們的旅途

是以而頻繁停頓,見多了,便熟視無睹

但記得一兩隻離隊的公羊

釘在公路中央

朝我們的車,挑釁似地,挺起頭頂的彎刀

獨庫公路名滿天下自不必說,它穿越天山,連通新疆南北,全長五百多公裡,跨越三個達坂,途徑高山草原、冰川、河流、大峽谷,地質地貌多樣性豐富,風景優美,雖說具有巨大的挑戰性,是自駕遊的樂途。在該公路修通之前,能深入天山腹地的人極少,幾乎與世隔絕。道路修通後,往來車輛絡繹不絕,明顯打擾了羊群的遷移換場。久之,羊群似乎習慣了這種被打擾的生活,他們在遷徙的時候,“不吵鬧,不橫沖直撞/……/從一側的草原,湧上獨庫公路/那麼有序……”,你看,羊群多麼溫順,這溫順似乎包含着無奈,失去了它們原初的天性。旅客的行進不時被這種情形所打斷,久之,便不耐煩,按長喇叭的不是少數,遷徙的羊群常常被沖垮,羊群的大部隊走遠了,卻有一兩隻公羊甯願脫離隊伍,也“釘”在公路中央不走,這個“釘”字用得尤其傳神,它們要幹什麼呢?比對峙更甚的是挑釁,因為它們挺起了“頭頂的彎刀”,彎刀在手,不是挑釁是什麼?彎刀在手,又何懼哉!公羊是羊群裡的主心骨,面對集體無意識的大多數,它們明顯是覺悟的關鍵的少數,它們的挑釁是憤怒至極,是忍無可忍,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它們終究會離去的,但這種憤怒難道不能使得人類的靈魂發生震顫的嗎?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是作為強者的人類要永遠繃緊的一根思想的弦,切不可托大。

這首不長的口語詩,其主題的選擇,修辭的運用,均可圈點,詩歌在此成立了。

好詩如燈

一首好詩

必定是自帶光芒的

相反,那些像警燈一樣閃爍

用激烈的修辭、華麗的辭藻發出的尖叫

往往空洞、淺薄,而不自知

一首好詩

必定是安甯的

不喧嘩,不騷動,甚至讓人無視

也不弄出響動,深邃的靈魂

總在等待被知己喚醒

就像黑暗的樓道裡

無聲的感應燈,輕輕一跺腳,就會應聲而亮

這首《好詩如燈》雖說有些“自以為是”的說教味,但把激烈修辭、華麗辭藻比喻成閃爍的警燈,把好詩比喻成無聲的感應燈,輕輕一跺腳,就會應聲而亮,不能說不妙。

尤其是詩歌,若說語言是肉體,立意是靈魂,那麼,“靈與肉”則必須是合而為一的。沒有好的軀殼,就無法盛下不凡的靈魂,一篇好的詩歌如同“肉身佛”。口語詩的語言必定是簡潔、自然、鮮活和靈動的,李不嫁的口語詩寫出了深度和力度,記錄生活反映現實的同時,讀他的每一首詩,你都會發現“有點兒意思”——詩意。

塔吉克族說過:草要經過牛的反複消化,才能變成牛奶;書要經過人的反複思考,才能變成知識。我以為,生活中的思考經過李不嫁的“反複消化”,而提升為思想。現實在這種思想的淨化中,而升華出哲學。我還可以大膽地以為,無論在詩學還是在人類思想的超前意識上,他的作為已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和詩壇地位,不愧有“湖南老詩骨”的稱号。

其實,口語詩真的不好寫,如果你的标準是要能寫出詩歌味道的話,甚至比意象詩歌更不好操作(我這樣說并不是口語詩不具備意象)。由于口語詩的語言注重去抒情色彩,多屬叙述語言,語言中性,提倡事實詩意,但又要差別于段子和急轉彎,弄不好就寫成一段形式像詩的日記。詩之是以是詩,其實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有沒有詩的味道,即詩意。所謂詩意,就是具備“興觀群怨”,即詩歌的感悟功用、認識功用、教育功用和批判功用。你的一篇文字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詩,真正的詩人是有自己的判斷的。是以,進入口語詩的時代,詩歌界更是亂象百出,這是由于口語詩的創作實踐還少,沒有多少經典作品可供參照,屬于跑馬圈地的時代。

附:李不嫁詩歌作品

去年初夏訪開慧墓地

作為女兒

長眠在母親的身旁

她不是孤單的。盡管老太太的墓碑

被剝蝕得長滿了青苔

盡管初夏的蟬鳴,在林間

像隐秘的微型收錄機,将我們上山的腳步

調至安靜的波段,但我還是驚歎

此處青山多妩媚啊

作為母親,她仍看護着心愛的長子

盡管那隻是座衣冠冢

但她墓前的松樹,都朝它傾過去,擺出摟抱的姿勢

等個人來

僅此四個字

刻在梅山寺的粉牆上

真叫人費思量。幾枝寒梅做顧盼狀

更讓人心頭一動

問一聲佛,又問一聲自己,真是妙極了

但若借與我,刻到墓碑上

更有說不盡的意味哦

這些被焚毀的詩篇,終将被人遺忘

但我仍執拗地等個人來

無論千山萬水,隔世的時光流轉

總有個人,用嶄新的語言,複述這星辰與露水的光輝

在科爾沁認馬

籲!這可是一匹上好的馬啊

肩胛骨幾乎和人齊平

耳朵像刀削過的竹管一樣,機警靈活

鼻孔中鮮紅的血管清晰看見

但當我初次跨上馬鞍

期望一騎絕塵,

奔向草原盡頭的落日

它卻像一頭老牛,走走停停

沿着固定的旅遊線路

無論我怎樣松開了缰繩

猛力踢打它的肚子,無論我怎樣大汗淋漓

它仍然不為所動。一匹好馬

遇上一個劣等的騎手

是如此從容、大度;而我氣急敗壞,仿佛受到了侮辱

一雙筷子

總有人用異樣的眼光

打量徐敬亞拿筷子的模樣

笨拙得像捉刀

另類得連一塊雞翅,也要三顧茅廬

他是左撇子!就餐的時候

我裝作視而不見

出于禮貌,更出于

對這樣一位兄長的尊敬:

他有過一拍筷子走人的時候

四十年前,攜年輕的妻子

告别那冰封之地,決絕如荊轲,一去不複返

獨庫公路

不吵鬧,不橫沖直撞

羊群像一張雜色的毛毯

從一側的草原,

湧上獨庫公路

那麼有序,被一隻無形之手

抖開在另一側的草原上

天山下,我們的旅途

是以而頻繁停頓,見多了,便熟視無睹

但記得一兩隻離隊的公羊

釘在公路中央

朝我們的車,挑釁似地,挺起頭頂的彎刀

好詩如燈

一首好詩

必定是自帶光芒的

相反,那些像警燈一樣閃爍

用激烈的修辭、華麗的辭藻發出的尖叫

往往空洞、淺薄,而不自知

一首好詩

必定是安甯的

不喧嘩,不騷動,甚至讓人無視

也不弄出響動,深邃的靈魂

總在等待被知己喚醒

就像黑暗的樓道裡

無聲的感應燈,輕輕一跺腳,就會應聲而亮

瓦斯燈

老物件都被遺忘了

比如瓦斯燈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年代

在沒有電,沒有照明工具的

童年的夜晚

将村莊照得亮如白晝

躺在棺材裡的人,像卸重的老牛

閉合的眼珠被強光一照

刺激得骨碌碌地轉

而布谷辛勤地叫:阿公阿婆,割麥插禾

那一年的麥子青了,阿婆不會回來了

那一年的麥子黃了,阿公把鄰村的寡婦娶回家了

後怕的時刻

也許是過于專注

當我手腳并用,從梵淨山的天梯

降落到安全的平地

并沒有像強悍的同伴那樣

直吓得癱倒在地,甚至失聲哭泣

那真是奇迹

像我這種瘦弱得

一陣風就能吹跑的樹葉

卻對那萬丈懸崖上,垂直的石級,如履平地

隻在第二次攀爬時

我才聽到失足的慘叫。當然,那已是在夢裡

詩評丨冬雁:他的口語詩“有點兒意思”

李不嫁,傳統媒體從業者,中南大學文新院兼職教授,現内退賦閑,專事詩歌創作。出版有詩集《明天的早餐在哪裡》等,并獲首屆博鳌國際詩歌獎年度詩集獎。

詩評丨冬雁:他的口語詩“有點兒意思”

冬雁,本名王豔。河南商丘柘城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商丘女子詩社常務副社長,詩人名典平台副總編。著名評論人。詩歌、評論作品散發于《詩刊》《詩選刊》《綠風》《山東文學》《特别關注》《鴨綠江》等,作品入選多種版本。獲獎若幹。著有詩集《擦肩與相向》,并榮獲2020年第六屆中國詩歌春晚十佳詩集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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