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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小組裡的crush與勸分:讨伐“戀愛腦”,做沒感情的搞錢人?

記者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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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上一則“和電影院認識的陌生人接吻了”的文章在上個月傳播甚廣,文章講述了樓主在電影院認識後座男生,兩人看完電影散步回家,接吻後選擇不留微信互相告别的故事。這則轉發過千的文章來自豆瓣小組“我今天遇到了一個crush”,crush指“短暫熱烈的心動”,以女性為主的組員在這裡記錄自己經曆的crush時刻——現實裡僅有三秒,情緒的餘波卻可以持續綿延。

和“crush小組”沉醉于心動瞬間與浪漫幻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熱度不相上下的“豆瓣勸分小組”,成員也大都是女性,這裡的主流态度是:感情都是“虛”的,搞錢搞事業才是“實”的。“沒有感情,才能在男女關系裡立于不敗之地”等類似發言被大量點贊,對浪漫愛有所期待、對分手不夠斬釘截鐵的人被批評為愚蠢的“戀愛腦”,“罵醒戀愛腦”是該小組的永恒主題。

“Crush小組”與“豆瓣勸分小組”幾乎在同一時期迅速增長,受到大量關注,許多使用者同時是兩個組的組員,并“在上頭和下頭之間反複橫跳”。這兩個對愛情态度全然相異的小組提供了一條縫隙,讓我們得以一窺當下女性面對浪漫愛的複雜感受:一邊是熱衷crush的上頭瞬間,快樂嗑起“即時糖”;一邊是視感情為男性圈套,哀歎“戀愛腦”的自甘堕落。同時我們也看到,在女性聯合起來形成新的感情叙事時,内部的割裂與沖突也随之産生:“戀愛腦”被指控自甘堕落,沉溺感情被視為軟弱無能。如果浪漫愛是父權制的糖衣毒藥,那麼當女性撕碎浪漫小說、掙脫既有愛情話語的鐐铐、走向了解中的反面時,她能夠看到怎樣的“新”圖景?做獨立自主的經濟理性人就是一副理想的解毒良方了嗎?

豆瓣小組裡的crush與勸分:讨伐“戀愛腦”,做沒感情的搞錢人?

(圖檔來源:豆瓣)01 嗑糖上頭與勸分下頭:面對殘酷現實的殊途同歸

Crush的瞬間有很多,可能是做核酸檢測時的一個對視、地鐵上男生手機裡的一首歌,或人群擁擠時無意牽錯了的手。小組成員們為crush對象在聊天時多打出的一個語氣詞擾動、煩惱,浮想聯翩,也在閱讀他人crush經曆時共情相似的心潮湧動。

“Crush小組”的高熱度似乎展現了女性對浪漫愛的渴望與期盼,然而興趣又往往隻停留在心動一瞬的浪漫,許多人覺得後續拉扯的戀愛故事破壞美感,還有很高的“下頭”風險。小組中點選量最多的,大都也是當事人互相錯過、不再有任何後續發展的故事,惋惜之外也有不少“不必後悔”的聲音,因為“靠近總是會失望”。

“電影院親吻陌生人”的故事符合相遇-分别的模式,樓主最終拒絕了男生要微信的請求,“因為我覺得如果繼續下去,大家也知道無非就那麼幾種結果。不會再有比今晚更美好的體驗了,就停在這也很好。”許多人對樓主的選擇表達了贊賞和佩服,比如“我覺得不加微信的你好勵志清醒,你們的見面已經是這場crush的高潮”。進一步分析,為何拒絕進一步聯系會被看作“勵志”呢?或許這顯示出樓主沒有被心動瞬間沖昏頭腦,掉進戀愛的陷阱——畢竟按照小組主流觀點來看,在crush的故事高潮之後,戀愛、結婚與“三胎”是不難想見的一路下坡、一地雞毛。

豆瓣小組裡的crush與勸分:讨伐“戀愛腦”,做沒感情的搞錢人?

crush小組受歡迎的“be美學”(bad ending),指遺憾分開的結局,與happy ending相對(圖檔來源:豆瓣)

在“豆瓣勸分小組”的文章中,這種一地雞毛的具展現實便展現得淋漓盡緻。在澎湃新聞《豆瓣勸分小組:當代青年的“結婚冷靜站”》一文統計的勸分小組分手原因裡,“身材羞辱”“處女情結”“嫖娼家暴”等并不少見,還有許多女性在婚後面對着婆家催生、喪偶式育兒與職場困局等等。與性别議題相關的社會新聞也會出現在勸分小組的文章中,不管是霍尊與吳亦凡事件,還是冠姓權與婦女拐賣問題,小組中都會有女性成員表示,在這些讨論中男友和自己态度相差過大,擔憂自己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與“勸分小組”這一現狀相呼應的是,“crush小組”裡曾出現過這樣的建議,過于上頭的組員可以去浏覽一下以直男使用者為主的虎撲,會發現許多男性使用者對女性的關注幾乎隻集中在外貌、身材等物化強烈的特征上,有“立馬下頭”之功效。

“勸分小組”對浪漫愛的不屑與“crush小組”對心動一瞬的極度迷戀看似相反,卻一緻強調愛情之短暫,這或許是面對制度性保護缺位、性别平等觀念缺失這一殘酷現實的殊途同歸。當女性開始認為進入一段親密關系不一定有幸福、更有可能是傷害與風險時,她們更願意一邊嗑着“即時糖”,用二手心動滿足情感需求,一邊翻閱“勸分小組”的下頭經曆,預防自己掉入感情陷阱。

02 女性聯盟與内部割裂:解構男性話術,讨伐“戀愛腦”

兩個情感小組并非隻是簡單的感情經曆交流會,其中也形成了女性聯盟式的互相支援。評論區常出現對親密關系中被打壓、陷入過度自我懷疑的女性的鼓勵,以及對因暗戀對象過度糾結者的支援。勸分組内有固定的“已分”欄目,專門釋出前任作為,既不是以可憐受害者口吻痛陳不幸,也并不為尋求幫助,而是講個故事“讓姐妹們樂呵樂呵”,用自身經驗警醒他人。這樣的叙事打破了被傷害者總是深陷悲傷的刻闆印象,同時也讓其他組員意識到,受到傷害的人無需掩藏和自責,應該羞恥的是做錯事的人。

勸分小組還會通過集體狂歡式的質疑、諷刺與嘲笑,用極具女性主體性的話語颠覆男性打壓話術,為自身賦權。比如曾有帖文記錄男友在情人節隻送了0.25元紅包,當女友質疑互贈禮物是否應價值對等時,男友回複“我一直以為你不是那種物質的人”。“我一直以為你不是那種物質的人”在評論區被反複引用,有人配上“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嘲笑,有人制成了表情包,男性的打壓話語被集體反向凝視,其邏輯的不堪一擊立刻顯現。

豆瓣小組裡的crush與勸分:讨伐“戀愛腦”,做沒感情的搞錢人?

男生情人節的禮物是一張花壇的照片,勸分組認為沒有送上門不夠周到,于是自制了表情包(圖檔來源:豆瓣)

然而女性聯盟并非一片祥和,其内部也展現出割裂和沖突的一面。縱使兩個小組有許多重合使用者,但“勸分小組”時不時會出現針對“crush小組”的輕視發言,稱其是“戀愛腦集中地”,組員都陷在愛情幻想裡。“戀愛腦”被“勸分小組”認為是第一大絕症,渴望浪漫關系或者投入感情難以自拔的女性被看作陷入了父權制設下的圈套,軟弱愚蠢。小組的最熱精華帖總結了曆史上“那些讓我後悔看到的回複”,收錄的大多是因感情問題上組尋求建議,卻因“舍不得”“感情太深”“心軟了”等理由沒有聽勸分手的例子,評論區一片謾罵聲,攻擊她們是沒骨氣的“嬌妻”“懶蟲”等。

以獨立女性之姿攻擊“戀愛腦”,制造了一種新的“受害者有罪論”,許多言論直指受到傷害的女性是自讨苦吃,有成員概括了在感情中不幸卻不願分手的女生心理,評價其“自己價值低廉且貪圖别人的價值,又懶又蠢”。“活該”“鎖死三胎”等攻擊性評論不時出現,在一段關系裡的付出與愛成為了女性軟弱與愚蠢的佐證。此外,将“戀愛腦”同理智對立,認為女性更容易被愛沖昏頭腦,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而男性總是十厘清醒、專心事業,這樣的本質主義判斷也制造了類似“瘋女人”的厭女話語。這些針對個體的攻讦讓更關鍵的問題隐蔽了起來——是什麼讓愛這種人類基本情感需求對女性而言如此高風險?是什麼剝奪了女性擁有愛情的權利,使對于愛的正當渴望遭到污名?

豆瓣小組裡的crush與勸分:讨伐“戀愛腦”,做沒感情的搞錢人?

圖檔來源:視覺中國03 尾聲:獨立自主的經濟理性人是女性的出路嗎?

誠然,從十九世紀的浪漫小說,到如今文化工業制造的大批電影與偶像劇,幾百年來浪漫愛叙事并沒有多少進步,一代代女性都包裹在被父權制影響的愛情話語中,輕易将浪漫愛看得過重,在戀人身上付出過多,阻礙自身潛能的發展,所謂的“戀愛腦”最早抨擊的也是關系中過度奉獻、不計犧牲的傾向。在今天的“勸分小組”裡,經常出現的“戀愛腦解毒”建議包括:以自我感受為中心,“做事隻考慮自己,不在乎對方的感受,想做就做”;工具化對方,“把男人當工具,而不是愛上他”;不要投入感情,“男人其實也不太需要女人的愛情,隻是需要女人了解、支援、好看,能睡就行了,女人挑男人也可以參考這個角度,注重男人的實用性而不是愛情”……這種種心态在一定程度上既是厭女大環境中的以牙還牙,也是女性在結構性不公中的自我保護。

然而,當對過度付出的批判滑向對一切愛情渴望的讨伐,新的“政治正确”成為“莫得感情”、“愛自己”與“會搞錢”,沉溺愛情的人被認為是可恥的,哲學家韓炳哲對愛欲之情的描述——“我不再維護自己的地位,而是在他者中、為他者失去了自我”——更是該殺。在播客《海馬星球》“科學地消解戀愛腦”一集中,嘉賓運用了許多經濟學理論來為“戀愛腦”解毒,包括子產品化管理、博弈論、邊際效益遞減等。“子產品化管理”是指将自己的需求拆成不同的小需求,并通過尋找最适合的對象進行需求搭配,達到最高效益。這套管理學方法理性、高效,完美貼合效益最大化邏輯,但似乎又生産出了新的規訓:獨立女性應該足夠理智,不依賴他人,“搞錢搞事業”能力強大,做一個優秀的經濟理性人。當我們把資本邏輯延伸到人與人的關系中,視每個人為工具與資源,利益考量成為一切行事指南,女性是否在撕碎浪漫小說後,又陷入了同屬男權思維的資本邏輯之中?

豆瓣小組裡的crush與勸分:讨伐“戀愛腦”,做沒感情的搞錢人?

《性别麻煩》

朱迪斯·巴特勒 著 宋素鳳 譯

上海三聯書店 2009-01

女性主義學者朱迪斯·巴特勒曾指出,資本邏輯給予的自由樣貌是父權的、是男人形态的(man-craft),連經濟理性人都是男人的形象(rational economic man),它限制了我們想象一種全新面貌的自由與平等。上世紀80年代美國新自由主義興盛,在獨立自主成為新道德風尚之時,也曾出現過“戀愛腦”被病理化的現象。美國成瘾問題專家邁雅·薩拉維茨的《我們為什麼上瘾?》是一本心理學著作,她在書中描述道,那時人們将愛得太多視為一種心理缺陷:

“所有的感情都不過都是形形色色的成瘾,大多數愛情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妄想。愛得太多被指責為病态,依賴他人成為原罪。人應該結束一切帶有癡迷特征的愛情,将共同依賴扼殺在搖籃中。”

那時的美國人是這樣描述愛情的:“所有病症裡最嚴重的一種”,讓一個人極度敏感,心緒不甯,以緻打擾正常的工作生活。與這一說法形成有趣對照的,是當下“crush小組”的一篇帖文,發帖人感恩暗戀者為自己帶來足足一個月的悸動,雖然這沒有效益回報,更滿足不了子產品化需求,但“crush提醒了我們,我們的感受可以這樣鮮明、真摯和強烈,我們的生活不是一片貧瘠枯朽的荒原,而是有茂密森林、磅礴瀑布的連綿山脈”。我們暢想一種女性主義式的自由與平等,那或許不是依循既有的霸權結構,在市場邏輯裡實作遊刃有餘的理性人獨立,而是在一個可以托住脆弱與柔軟的社會,人們不懼同夫妻互相依賴,不懼擁抱充沛的情感與激情,被績效社會視作無用的脆弱、敏感與動蕩能夠得到容納,在那時,女性或許才真正把浪漫愛從男性手裡奪來,創造出屬于我們自己的話語。

參考文獻:

《我們為什麼上瘾?》理想國·海南出版社 邁雅·薩拉維茨(Maia Szalavitz)著作 丁将 譯 2021年

《當我們談論“戀愛腦”時是在談論什麼?》 别的女孩https://mp.weixin.qq.com/s/AqukvuFBPTuYVDpHETLfDg

Precarious Life: The Power of Mourning and Violence. Judith Butler. Ver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