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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史密斯《藝想》:閱讀,文藝地療愈

阿莉·史密斯《藝想》:閱讀,文藝地療愈

阿莉·史密斯

《藝想》(Artful)既講述了一個感人的悼亡故事,又是一部禮贊閱讀和閱讀的力量,表現文學與藝術療愈能量的書。

這是當代蘇格蘭著名作家阿莉·史密斯的作品,發表于2012年,次年榮登首屆以“突破模式或拓展小說形式的可能性”為宗旨的“金匠獎”短名單。作品融文學虛構和學術随筆于一體,以第一人稱“我”的叙述口吻,講述夫妻離世後,“我”久久沉湎于哀傷,無力自拔,最後憑借閱讀,慢慢走出悲傷孤獨的黑暗隧道,重見天日,回歸正常生活的曆程。

人世間的痛苦莫過于生離死别,至親至愛的離世,可以是人生的至暗時刻。喪親之痛不僅影響正常生活,還影響一個人的身心健康,嚴重的甚至造成心理疾患。作品以一首古老的悼亡歌謠作為引子,描寫主人公喪親第“12個月零一天”的狀态:時間沒有治愈悲痛,“我依然失魂落魄,甚至更加失魂落魄”。夫妻的離世,意味着兩人共同生活的結束,然而人非物是,曾經“我們的書房,你的書桌,我們的書”,如今都成了“我的書房,我的書桌,我的書”。形單影隻,書房成了“我”痛苦難耐時唯一的去處。書桌上原封不動地堆放着夫妻生前還在寫、尚未完工的4個講演稿。為了使自己振作起來,“我”随手從書架裡拿了本書來讀,是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它成了“我”痛失夫妻“12個月零一天”後讀的第一本書。

然而,對于一個長久沉浸在哀傷中的人來說,閱讀談何容易。曾經與夫妻共度的每一個日子成為時刻萦繞“我”的記憶,每一種曾經一起生活的模樣,吃飯、睡覺、看書、觀影、鬥嘴、出遊,随時随地如潮水般湧來,瞬間将“我”淹沒。“我”終日精神恍惚又精疲力竭。剛坐下看幾行,各種幻覺紛至沓來:幻聽有人敲門;幻見一個夫妻模樣的人衣衫褴褛、風塵仆仆地推門而入,見他坐下看電視,往口袋裡裝東西:水杯、鑰匙、信用卡、鉛筆刀……“我”總是與“你”不期而遇,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遠遠地就聞到“你”在家的氣息;半夜夢中醒來,幻見“你”睡在身邊,燈光下“你”的睡姿輪廓依稀可見……主人公就是在這樣神志模糊、幻覺連篇中,勉力而為,斷斷續續地讀着《霧都孤兒》。

作品的叙述從頭至尾,似性别不明的主人公“我”的喃喃自語,又似生者“我”向亡靈“你”别後深情而又幽怨的傾訴。全篇人物的對話沒有引号,似叙述者無拘無束,肆意流淌的意識流。現實與幻覺、想象交織,使作品夢幻迷離,充滿神秘詭異的氣息。散文體戲劇獨白式叙述,真切感人,讀者猶如身臨其境,時而随“我”沉浸在對過去兩人世界的美好追憶裡,那“仿佛活在一首詩、一幅畫、一個故事、一首樂曲裡”的時光;時而耳聞目睹“我”觸景生情,感時傷懷,因為思而不得内心痛不欲生的呐喊:“把我劈開吧,用一把元月天空色的利刃,取鋒利的奶酪切刀,把我從頭頂一刀切入心髒,看看裡面會是什麼?”

愛有多深,失去愛就有多痛!這些症狀無不表明,“我”由于悲傷過度,精神瀕臨崩潰。公司提供的休假,以及同僚建議的心理診療,于“我”都猶如隔靴搔癢,無濟于事。面對無邊的悲痛和憂傷,似乎唯有閱讀,才能給“我”帶來些許慰藉和光亮。作品很大篇幅呈現的是“我”閱讀時的所思所想,以及是以心理和精神狀态發生的改變。

狄更斯的名著《霧都孤兒》,作為當年備考SAT的必讀書,“我”早在30年前讀過,本以為自己對它已了然于胸,然而時過境遷,30年的人生閱曆,加上此時的喪親心境,當“我”重新拿起那本書頁發黃、快要脫膠的書來讀時,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小說世界中的每個人物,每個事件、場景,甚至某個字、詞都勾起“我”别樣的思緒和聯想,特别是當年那些被忽視的細節,如今讀來都與“我”息息相關。比如開篇,當讀到“濟貧院”三個字時,“我”聯想到自己的奶奶,因為聽父親說過,奶奶曾在一家濟貧院的洗衣房工作。從此,每看到“濟貧院”三個字,無論它在英國的哪個地方,“我”都覺得格外親切。當然,這種親切感,更來自于“我”對小說主人公身世、遭遇的深切共情。奧利弗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身世,使痛失夫妻孤苦伶仃的“我”,産生同為“天涯零落人”認同感。當“我”讀到奧利弗來到“這個悲苦的世界”這幾個字時,聯想到了自己的處境:“我再次感覺到自己那份沉重的悲傷,那個我背負着的世界。而正好與此同時,在某時某地,也有一個人認為這是個悲苦的世界,這使我感到背上的重負好受一些。” 閱讀激發“我”深切的共鳴,讓“我”找到同伴,使“我”在生離死别的人生遭際面前不再覺得孤單。

作品中,“我”是一名城市園林工程師,相對于做文字和文學研究的學院派夫妻,“我”是伍爾夫筆下一位典型的“普通讀者”:憑天性和愛好不設邊界地閱讀,對文學、藝術有着自己的審美品味和常識,不受 “文學偏見”污染和左右。作品中“我”對語言文字有敏銳的直覺和鮮活的感受力,字裡行間充滿對雙關語、語詞韻律、節奏等饒有興趣的品咂和玩味。狄更斯個性化的語言,是“我”的心頭之好,“我”還喜歡狄更斯變換着花樣地稱呼小說的一個人物:滑頭(the Artful),道奇(the Dodger),滑頭道奇(the Artful Dodger),傑克·達肯斯,約翰·達肯斯先生,“仿佛他是一件變幻無窮的作品”。這些語言的藝術給“我”無窮的樂趣,使“我”在品味欣賞之間,暫時忘卻悲傷。

阿莉·史密斯《藝想》:閱讀,文藝地療愈

《藝想》英文版封面

重讀還使“我”重溫小說中那些戲劇性的場景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給“我”簡單純粹的快樂,和與人物同頻共振的美好體驗:“我喜歡滑頭道奇怎樣歪戴着帽子,帽子總在頭頂搖搖欲墜,卻始終安然無恙,掉不下來,功夫全在平衡的把控上!我喜歡法金和他那幫小子們如何教奧利弗演戲——以此傳授他們的偷盜伎倆。他們演得那麼滑稽可笑,看得這位身世悲慘,一路哭泣、顫抖、昏厥着過來的孩子一個勁地哈哈大笑,直到眼淚從他近來見了世面的眼睛裡奪眶而出”。“我”還特别提到狄更斯對奧利弗的三次夢境的描寫,其藝術感染力不僅使“我”為人類的悲苦命運而深深打動,也如曆經苦難的小主人公的夢中體驗一樣,獲得片刻置身世外的自由。

上世紀40年代美國讀者反映批評理論家L.羅森布萊特曾指出,“閱讀在特定的語境中是一種建設性和選擇性的過程”,作為一種寶貴的經驗,它對讀者當下的人生有“解放和激勵的作用”,道出了閱讀于“我”積極賦能的意義。“我”就是這樣,在書中找到自己與作家、叙述者以及人物的聯結,慢慢從悲恸抑郁中走出來。作品這樣描寫“我”在布萊頓酒店醒來時的改變:“這一夜間,我身上根本性的東西一定發生了變化,因為我拉起了百葉窗,打開了窗戶,我仰望了天空,清洗了臉龐,享用了早餐。我走到了戶外,還在海邊走了很長一段路。”這一刻,我們終于看到陽光驅散烏雲,照進“我”昏暗憂傷的心房,盡管,哀傷的潮水還時不時地會席卷而來。

如果說,閱讀小說讓“我”置身美妙的文學天地,獲得莫大的情感慰藉,那麼閱讀夫妻的4篇遺稿,不僅得以深入對方學術世界,再次體驗彼此智性交流的愉悅,而且更大程度地拓展了“我”的私人經驗,讓“我”跨越時空,跨越現實與藝術想象之界限,與人類的集體經驗和智慧接軌。

從講稿的題目看,夫妻是研究比較文學的學者,他的4個講座分别以“時間、形式、邊緣、奉獻和映照”為題,串聯起大量不同時代、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下作家和藝術家的作品。它們穿插在“我”的喪親叙事中,形成龐大的、斑斓的文本網絡,其中的主題互相豐富、深化和拓展。它們诠釋生命、死亡、愛、苦難、不朽,以及藝術和創作的真谛。比如,閱讀文學中的時間,從人類已知最古老的叙事詩《吉爾伽美什史詩》,到文藝複興時期的米開朗基羅、莎士比亞,到現代的康拉德、曼斯菲爾德,再到當代若澤·薩拉馬戈,維斯拉瓦·辛波絲卡,古往今來各個文化背景下的文學作品,無不呈現時間的強大、廣袤、無情、生之有涯的必然,以及人生苦短的現實,演繹世間萬物,除了愛和藝術,一切将不敵時間的真相。這些專題無疑應和着現實中“我”的喪親哀痛及其對藝術的思考,并從美學角度将之升華為人類普遍深層的經驗及其反映;同時,它們也是一種走向希望、完整和愛的新生的靈感和激勵。在整部作品中,它們猶如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評價和升華“我”的情感和心理狀态;促使“我”認識和撫平個人的創傷,擁抱人間更廣泛博大的情誼和愛。

當然,作品中“我”的閱讀對象,不僅僅是以語言文字為媒介的作品,還包括圖像藝術,比如觀看影視、繪畫和攝影作品。它們及其創作者的人生故事,同樣帶給“我”這個“普通讀者”極大的審美愉悅和寶貴的情感撫慰。從20世紀初詹姆斯·威廉姆森執導“大吞噬”到卓别林的《馬戲團》,到希區柯克的默片《房客》;從“我”百看不厭、包含童年對于幸福所有憧憬和了解的音樂劇《奧利弗!》,到上世紀60年代以及有“希臘國家明星”之稱的艾莉姬·維尤克拉基出演的電影,從法國畫家塞尚到當代日本畫家草間彌生的前衛畫作,等等,無論是銀幕還是畫布,也無論是文字,還是色彩、光影、音符,藝術在傳情達意上異曲同工,而藝術家們的創作和百般人生經驗拓展了“我”的審美體驗和共情能力。

最後,當“我”摩挲着夫妻的那疊手稿,意外讀到壓在稿紙下面的一封信,用信中的話說是“一份來自過去送給将來的禮物”時,夫妻的音容笑貌瞬間穿越而來,一聲溫暖又俏皮的問候,“你好嗎,寶貝”在耳邊響起,見字如面,“我”汗毛直豎。信中不僅有為某天自己“粗暴”驅趕夫妻出書房行為的緻歉,也有那天自己躲在書房,偷看夫妻喜愛的電影,相見恨晚的“坦白交代”,還有從觀影中獲得學術啟迪和靈感的興奮分享,以及對“我”未來讀信時的想象和祝福。過去、現在和将來,現實和想象在那一刻神奇地彙聚,溫暖動人。那份知根知底、相親相愛的美好,讓“我”沉醉其間,欲罷不能。閱讀成為通靈的途徑,在陰陽相隔的愛侶間架起一座心靈感應和溝通的橋梁,在文字的世界實作了與夫妻的重聚和對話。

對于閱讀,史密斯曾這樣說:“所有的書都要求我們身臨其境,它們要求我們在場。我喜歡那些能讓人有‘在場感’的作品。閱讀它們的時候,我們能感覺到自己作為讀者是活躍其間的,我們會發現我們已經完全沉浸其中,并且有一種我們邊讀邊在創作這個故事的感覺。我們需要在書裡,而不是選擇逃避。這就是閱讀。”在這部作品裡,我們充分感受到“我”沉浸式閱讀時與“讀品”的互動,及其在此過程中逐漸明朗的心情。正如“我”的下一個閱讀計劃裡要讀的《變形記》這個書名所象征的,“我”将“劫”後重生,從喪親的陰霾中走出來,重返生活正軌。

閱讀這種在疏解憂傷情緒上的作用,使書籍早在古希臘時期就有“心靈之藥”一說,而因為在情感的宣洩、疏解、認同和支援方面具有無可替代的獨特功效,文學和藝術始終是“閱讀療法”(bibliotherapy)最為推崇的“藥材”。作為精神和情感療治,文學藝術對于現當代人來說甚至替代了宗教的撫慰。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曾說,“現代藝術家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如同祖先們滿足神學的需要……經文可由文化替代,文化将是我們的新宗教。”

關于閱讀對于個人精神的滋養和療愈力量,作家史密斯在多個場合談及。由于現實生活中她對樹木情有獨鐘,她常以樹木的生長特點類比閱讀之于人潛移默化的改變。作品中,園林專家的“我”從樹木具有的抵禦嚴寒、自我修複和再生的能力中獲得重生的啟示和力量,坦然地看開生死,頑強自救。她多次引用其他作家同行的話,表達自己的心聲,比如,格雷厄姆·格林論閱讀《戰争與和平》的感受:書“猶如參天大樹,始終生生不息,始終自我更新”。還有,在為《泰晤士封包學增刊》(TLS)2018年給弗吉尼亞· 伍爾夫出版的作品集所寫的前言中,史密斯引用伍爾夫的話,詩意地表達閱讀“真正的藝術作品”的意義:每一次“新鮮的閱讀……好似流淌在它們葉子裡的生命的汁液,天空和植被善于随着季節的更替變換它們的形态和顔色”。閱讀使經典的文學藝術超越時間和死亡,萬古長青,而讀者也在每一次重讀中經曆蛻變,獲得治愈和成長。

阿莉·史密斯作為當代頗有人氣的作家,作品獲獎無數,受到評論界廣泛好評。她在創作中大量論及閱讀以及閱讀的力量。在她2011年發表的小說《縱橫交錯的世界》(There But For The)中,她寫道:“試想,一本放在書架上的書,多麼安靜……隻是坐落在那裡,沒有被打開。然後,當你把它打開,想想會發生什麼。”毋庸諱言,對于史密斯而言,打開一本書來讀,就是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因為“通過作品傳達愉悅”,她榮獲2021年英國布盧姆斯伯裡出版社創立和頒發的“閱讀之樂獎”(Pleasure of Reading Prize),該獎項評委、小說家卡米拉·薩姆茲(Kamila Shamsie)這樣寫道:

“讀阿莉·史密斯的作品,總有一種特别的愉悅感。她的讀者們讀罷掩卷很久以後,再深入感受這個世界——它是一種源于對待歡樂的嚴肅認真的愉悅。她深知世界充滿悲傷和不公,并用敏銳和感人的筆觸描寫它們,但這反而增強了她對愛,對奇迹,對藝術和友誼的頌揚。”

這段話恰好表達了我讀《藝想》的感受。《藝想》是讴歌人間真情、緻敬閱讀、贊美偉大藝術的又一曲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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