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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烽燧考古 還原千載河山

百年烽燧考古 還原千載河山

——訪新疆文物考古所研究館員胡興軍

光明日報記者 尚 傑 李 慧

大漠孤煙,雄關漫道。一座烽燧在西域矗立1200年之後被發現,引發了考古界的廣泛關注。日前公布的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中,新疆尉犁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入選。

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與考古司司長闫亞林說,新疆尉犁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是近年來中國邊疆考古、絲綢之路考古、長城考古的又一重要發現,意義深遠。特别是出土的文書,是迄今為止考古遺址中出土數量最大的一批唐代文書資料。文書所記錄的内容非常豐富,許多内容均為首次發現,具有極高的史料研究價值。

這些出土文書都記錄了哪些内容,透露出什麼樣的資訊,有着怎樣的價值,又是如何被發現的?光明日報記者專訪了該考古項目負責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考古所研究館員胡興軍。

百年烽燧考古 還原千載河山

出土《韓朋賦》紙文書殘片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軍事文書為揭秘“烽燧制”提供實證

“文字是中華文明最重要的載體,烽燧出土文書可謂‘一字千金’。”胡興軍說,在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考古過程中,累計清理出土各類文物1450餘件(組),其中文書883件(紙文書758件、木簡119件、帛書4件、刻辭2件),其數目之多、内容之豐富,令人興奮、驚歎。

從記錄内容上看,軍事文書數量最多,印證了這座烽燧的軍事屬性。

已完成解讀的3件木簡,系紅柳枝削成,呈闆狀,長度從14.5厘米到47.5厘米不等,寬度約3厘米,厚度約0.5厘米,均為雙面墨寫。上面寫有:“八月十九日臨河烽送馬鋪烽”“第四排交”“十七日第一牌送沙堆”“臨河烽狀上當烽四面羅截一無動靜”“及烽子五人并得平安開元四年八月十日烽帥蔣果。”

唐代,造紙術已經得到普遍推廣,為什麼還用木簡?胡興軍最初頗為困惑,認真研讀後他發現,木簡上所記載的基本都是最基層的烽燧之間傳遞的情報,或向上一級要塞彙報工作的内容。木簡上有明顯刮削痕迹,說明曾反複使用過。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些木簡應該是文獻中記載的遊弈所與烽鋪間“計會交牌”的實物标本。

記錄内容不同,出土木簡的形制也不相同。有的兩端有穿孔,有的下端有凹槽,胡興軍推測系用途不同。除了“計會交牌”,還出土有記載“平安火”“都遊弈”巡檢制度的木簡實物,均為國内首次出土,彌補了唐代軍事文獻記錄不詳的缺憾。

紙文書所記載的内容更為豐富。在一塊長27厘米、寬17厘米的文書殘片上,能看出有8列共計77字,“防備者,依前各牒界内所由仰加遠藩探候,如有動靜,火急走報,并牒榆林鎮準狀者。各牒訖,牒至準狀,故牒。開元四年八月四日典李兒牒,判官張懷睐,六日入藏□守捉□□□十一日,守捉官覺容。”文書上還蓋有朱印兩方,但印文無法辨識。這一文書内容系做出的防備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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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紙文書上記載着一篇書信。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另一份文書上,僅有短短的20餘字:“遊弈所狀上鎮沙塠烽兵趙六德借毛袋一口,得上件烽々子”,這記述的是戰備物資申領事宜。

出土文書中包含的大量軍事資訊主要包括:上級傳達的時局戰報、下發的軍情指令,基層上報的日常巡查記錄、将士的換防升遷、武器辎重的報廢申領、軍糧的收支賬目、戰馬的疫病處理等,均為國内考古首次發現。

“在這些文書中,我們還新發現了掩耳守捉、焉耆守捉、榆林鎮、臨河烽、豬泉谷鋪等軍事機構,以及樓蘭路、麻澤賊路、焉耆路等防禦線路,這些軍事機構和線路不見于任何記載,為研究唐代焉耆鎮軍鎮防禦體系和樓蘭地區絲綢之路的變遷提供了新的一手資料。”胡興軍說。

出土文書表明,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為唐代“沙堆烽”故址,也是一處遊弈所治所,屬于唐代安西四鎮之一的焉耆鎮下一處基層軍事管理機構。結合曆史文獻,胡興軍團隊認為,克亞克庫都克烽燧始築于長壽元年(692年)王孝傑收複安西四鎮後不久,廢棄于貞元六年(790年)吐蕃攻占北庭前後,大緻沿用了100年時間。

“從西周至清代,烽燧在中國存在運作了數千年,通過對這座烽燧遺址的研究,可以揭秘其運作的諸多細節。”胡興軍說。

出土文書還原1200年前唐代戍邊生活

除了大量的軍事文書外,出土文書中還包括了書信、小說、借條、佛經等。大到典章制度、重大事件和曆史人物的活動,小到私人生活的瑣事均有記錄,可以說是一座全面反映唐代戍邊生活的“檔案館”。

一份出土文書記載:“冬景既終,春光已逼,節候相趁,新故遞移,不委如何,讵表佳勝。泰為處職在鎮。”可以看出,這是一名将士在冬春交替之時,寫出的一封家信,道出了對家人的思念。

沙洲、河州、雍州、岐州……這些出土文書中反複出現的地名表明,唐代戍邊将士大多來自千裡之外的中原地區。理應四年換防一次,但當兵力不足時,無法如期換防,在出土文書中看到,有的戍卒已五六十歲仍在超期服役,對家鄉的思念随着戍邊時間的延長而增長。

同時,出土文書中還出現供戍邊将士娛樂消遣的小說,其中就包括民間愛情故事《韓朋賦》片段。在一張長27.4厘米、最寬處18厘米的殘片上,可以辨認出系楷書墨寫,共六列:(前缺)箧看,若其不開,新婦有歸。語未盡,出門便拜使,々者,連把接待上車,疾如風雨。朋母于是呼天喚地,貞夫曰:“呼天何益,踏地何晚,四馬一去,何時可返”。朋母新婦去後,乃開箧看豔色,光影忽然喚出,飛及貞夫,此光明到宋囯,集會諸臣,入(後缺)……這一段文字描述了一個貞婦告别婆婆的情景,經過與《韓朋賦》現存版本對照,發現均不相同。

這段文書殘片背面,兩列27字标明了名錄和日期:馬賓闾元節辛崇福張思訓,正月廿七日掩耳先天三年正月。“曆史上,先天年号僅用了公元712年和713年這兩年,此後便改年号為開元,出土文書上記載‘先天三年’表明,即便是中央政權改年号這樣的大事,也無法及時傳到西域地區,可能有幾個月的時間差。”胡興軍說,目前可以确定,出土的《韓朋賦》文書抄寫于公元714年前,豐富了這一民間故事的版本。

更令人驚喜的是,出土文書中發現了《遊仙窟》的實物标本。這部小說由唐朝張鷟創作,在國内早已失傳不見記載,但在日本廣為流傳。為了将這部珍貴文化遺産引回中國,魯迅曾做了很多的整理工作。這次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發掘出來的相關紙文書系國内現存最早且唯一實物标本,具有極高價值。

“伯健”“黃特”等唐代耕牛常用名也出現在出土文書中。加上出土的大量植物種子和動物骨頭,還有鐮刀木柄、織補漁網的木梭等實物證明,戍邊将士需要一邊戍守、一邊種地,還得靠打獵捕魚改善生活。出土文書還記載,一些戍卒還把“醬菜”“幹菜葉”作為禮品送給上級,邊塞生活的艱苦可見一斑。

值得關注的是,烽燧遺址出土文書99%為漢文書寫,且多為行書和楷書,但也出土有用焉耆文書寫的紙文書和木簡,并提到過“于阗兵”。這表明,唐代西域地區,漢字就是當地官方通用語言文字,有部分西域先民和來自中原的将士一起守衛邊疆,共同守護家園的安甯。

一烽十年,沙中淘金終得“寶”

1980年出生的胡興軍自大學畢業就到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曾參與過小河墓地等多項重要遺址、古墓的考古工作。

胡興軍的電腦桌面,是一張圖檔: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孤獨地矗立在荒漠無人區中,背景的藍天碧空如洗。在曆時3年的考古發掘中,這樣的天氣屈指可數,惡劣的氣候條件和夜以繼日地高強度工作,讓他熬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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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業人員在整理新疆尉犁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出土的文書。新華社發

早在2007年,胡興軍就開始接觸孔雀河烽燧群。2011年,他和同僚們第一次進入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進行調查、勘探,2016年又參與了試掘。2019年,經國家文物局準許,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進行了主動性考古發掘,胡興軍擔任項目負責人。

發掘之初,胡興軍和團隊并沒有太高的期待。考古人員在烽燧遺址坐落的沙堆四周半坡上發現了6處灰堆遺迹,其中5處為各類生活垃圾的堆積,一處為烽燧頂部垮塌後形成的堆積。出人意料的是,就是在那些堆積生活垃圾的灰堆裡,特别是在1号灰堆,他們發現了大量的木簡和紙文書。

這些灰堆被自然風積沙土封存,最厚處有四五米。考古隊員們和建築勞工一樣,在烽燧旁支起篩子,一遍遍地“篩沙子”,帶着兩層口罩也擋不住塵沙往口鼻中灌。藏在灰堆裡的紙文書沒有成卷或者大片的,都是損毀嚴重的碎片,經過上千年風沙沉積,成了指甲蓋大小的殘片,還卷成團,和荒草混在一起很難分辨。“我們就把字比較多的大紙片稱為‘駱駝’,中大的稱為‘羊’,小的稱為‘兔子’,每發現一個‘駱駝’大家都會歡呼雀躍,但對‘兔子’我們也不放過,因為有的字少但關鍵,價值更高。”胡興軍說,對灰堆一點點地篩,篩了6遍,最後“篩”出了1400多件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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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亞克庫都克烽燧西立面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圖

2021年,在央視《探索·發現》欄目播出的紀錄片《文物裡的唐代戍邊生活》中,記錄下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上考古人員的一個生活畫面:大漠落日的背景下,七八個漢子聚在土堆上,中間的一位舉着一根長竿,挑起一個小桶,其餘的人拿着手機跟家人聯系。原來,荒漠無人區手機信号十分微弱,考古隊員收工後得跑到附近的土堆上,挑起一部手機,其餘人趁機“蹭”網。這個畫面,讓不少觀衆切實感受到了考古人員的艱辛和不易。

2021年年底,離開考古現場時,胡興軍寫了一副對聯:大漠孤煙甘寂寞,長河落日自輝煌。橫批:一烽十年。

《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07日 09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