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談,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作為一個詩人,寫詩取悅自己,易;寫詩感動天下,難;為權貴作詩,尤其讓“萬人之上”的那個人滿意,坦率地說,難上加難。
在封建社會,最後的這一類詩人,還有個專門的稱謂,即“禦用詩人”。
正人君子往往瞧不上他們,然而,單就才華而論,禦用詩人未必比“真正的詩人”差多少。
他們的工作,就像是“戴着鐐铐舞蹈”,既要求丹青妙筆、行雲流水,更需要察言觀色、審時度勢。所不同的是,跳舞的節拍錯了,或許可以重新來過;寫詩寫得不得體,萬一得罪了皇帝,等待他們的,也許就是殺身之禍。
是以說,禦用詩人中的翹楚,完全可以稱得上,詩詞裡的宗師。
捉摸不透的詩人
中國詩歌的盛世在唐朝,唐朝詩人中,專門寫禦制詩,且最為出名的,包括兩個人,後人稱呼他們為“沈宋”,即宋之問與沈佺期。
相對而言,諸位可能更熟悉宋之問,畢竟,他雖然才高八鬥,卻又為人卑鄙。我要說,某種意義上,沈佺期與宋之問,就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新唐書》用百十字的篇幅介紹沈佺期,短短的篇章中,卻不乏批評的字眼。開頭就說他,“考功受赇,劾未究”。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沈佺期任職考核官吏,卻偷偷接受賄賂,遭人彈劾竟未被追究。
未被追究的原因,是因為沈佺期“上面有人”,此人名叫張易之,張易之即武則天的“男妾”。
兩人如何侍奉張易之呢?《宋之問傳》中有如下之言,“傾心媚附”、“至為易之奉溺器”。意思是說,宋、沈等人傾心獻媚依附于張易之,宋之問則更過分,甚至還給他捧送溺器。
沈佺期名字中的“佺”字,說的是遠古傳說中的仙人。原本是仙資玉質的一個文人,去侍奉女皇的男寵,說出來的确令人惋惜。
姑且可以這樣認為,在人品之上,沈、宋兩位詩人,就像是狼和狽;然而,在文藝層面,兩人的姓氏,甚至發展成為一門詩派。他們所取得的成就,不可謂不大。
言及初唐詩人,我們首先想到的,大概是陳子昂,以及“初唐四傑”。其實,這幾個人以革命者的身份登場,換言之,代表的是新興勢力。誠如知名學者戴建業所言:“我們現在的文學史稍稍有一點偏頗……其實,在初唐詩壇上,影響最大的也許是虞世南、上官儀、沈佺期和宋之問。”
沈、宋兩人的功績在于,總結了前人有關詩歌形式的藝術經驗,完成了律詩“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任務。說人話就是,律詩這種詩歌形式,就是人家兩個人發明的。
大才子元稹曾經有言:
沈宋之流,研煉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而後,文體之變極焉。
“XX之流”好像帶着貶斥的意思,事實并非如此,元稹的意思是說,沈、宋兩位詩人,細緻揣摩音韻與聲律,精心錘煉語言到精要的程度,他們的詩歌是以被稱作“律詩”。從此之後,詩歌才有了古體詩與近體之分。
毫無疑問,在詩歌發展道路上,沈佺期等人的工作是建設性的;與之形成對比,他們的人品則扼需建設。是以,該怎麼評價沈佺期呢?
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詩人吧。
捉摸不透的美人
熟悉唐朝曆史的人都知道,後來,武則天老了,張易之也便垮台了。
有道是,“樹倒猢狲散”,沈佺期之流的命運,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的确是這樣,史書上說,“(沈佺期)會張易之敗,遂長流驩州”。
怎奈,他實在太會寫詩了。流放驩州以後,沈佺期的官位慢慢恢複,某次入朝述職,還受到皇帝的召見,最後皇帝大筆一揮,又讓他做了“修文館”的直學士。
于是,沈佺期開始變本加厲地作詩取悅皇上,皇帝被奉承得很舒服,之後又專門賞賜給他,上朝用的牙笏、绯衣等物件。
與宋之問不同,沈佺期的結局很美好,他做得了高官,最終躺在床上安靜地去世。
沈佺期得以善終的原因很多,毋庸置疑,他寫的詩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的問題是,作為極具開創性的詩人,難道沈佺期的一生,隻寫過禦制詩?
當然不是,沈大才子寫出過很多著名的律詩,譬如,他也曾深刻地歌頌過愛情。
在某首著名的詩歌中,沈佺期開篇第一句,如此寫道: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栖玳瑁梁。
“盧家少婦”是誰?她原本的名字又是什麼?
坦率地說,“盧家少婦”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美人。她的确擁有姓名,其名兒喚作“莫愁”,而且,莫愁女還見諸于正史。另一方面,她又是個很沖突的人物。
中國南北朝時期,梁武帝蕭衍曾作《河中之水歌》,其詩歌雲: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绮,十四采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
這個叫莫愁的女孩,身居洛陽。十三能織布,十四可采桑,由此得知,她是一個能幹的姑娘,後來又成了大戶人家的尊貴主婦,深居于郁金香料塗壁的閨房,生活幸福又美滿。
梁武帝的詩歌,并沒有深刻描寫莫愁新婚時的姿容,南北朝的另一位詩人,便将這個盛大的場景描摹了出來:
莫愁年十五,來聘子都家。
婿顔如美玉,婦色勝桃花。
帶啼疑暮雨,含笑似朝霞。
暫卻輕纨扉,傾城判不賒。
與梁武帝的塑造不同,這個莫愁姑娘,可能不事農桑,她沾染了更多的金粉氣息,明顯更加貴族化。
還沒完呢。據說,公元5世紀左右(同樣是南北朝時期),有個叫臧質的太守,登城樓眺望,看見一群美少年在遠處唱歌舞蹈。歌謠的旋律感染了太守,他情不自禁創作《石城樂》。而有一首《莫愁樂》,又出于《石城樂》。
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
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
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
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
此處的莫愁,轉眼又變成一個長居水邊,含情脈脈的漁家少女。
問題是,究竟哪一個莫愁,才是我們心中的那個姑娘?古人亦有疑問,最後,他們風趣地寫詩道:
石城渺渺水東流,吳楚争傳兩莫愁。
莫是乘潮打雙槳,随歡當日下揚州。
詩人的意思是,還争個什麼勁兒呢?我們所愛的多情的莫愁姑娘,劃着雙槳,泛着小舟,從石頭城一路來到了洛陽。
至于為何來到洛陽?詩人亦有解釋:
隻因金粉南朝重,遂使盧家少婦傳。
捉摸不透的愛情
莫愁姑娘熱愛華麗的金粉氣息,渴望愛情的味道,最後她定居在洛陽,嫁到了盧家,過上幸福的生活。
然而,梁武帝的那首《河中之水歌》,結尾卻如此寫道:
珊瑚挂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珊瑚枝鑲嵌而成的支架,使得整個鏡子都璀璨生光;奴仆們為她提着履箱,來回地奔忙;可是尊貴的莫愁夫人呢,卻有點這山望着那山高,隻恨自己沒有早早嫁給東鄰的王郎。
顯然,她對待愛情的态度,一點也不鄭重,似乎還有些輕佻。
梁武帝寫的詩歌,帶着濃重的民歌風味,粗犷而野性,還饒有趣味。沈佺期用律詩的形式書寫,他筆下的莫愁變得莊重而壓抑。
沈佺期寫的詩歌名曰《獨不見》——單看詩名,就帶着濃厚的悲劇色彩。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詩人的首聯兩句,明顯借鑒了蕭衍的詩意,他塑造了一個思婦形象,盧氏心裡有事,頭腦空虛,物質生活卻很充裕。
少婦心中有事的原因,蓋因為丈夫出征遼陽,已經過了十年,在落葉蕭蕭的深秋時節,丈夫沒有回來,寒風中卻傳來一陣陣的搗衣砧聲。
砧聲意味着什麼?敲打衣服的聲音,怎麼就讓莫愁浮想聯翩?
唐代詩人中,寫砧聲最傳神的,也許是李白,他曾經寫道: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怎麼還萬戶同時搗衣?所有問題的答案,其實就在之後一句,“秋風吹不盡”。砧聲意味着趕制寒衣,寒衣意味着天氣漸漸轉冷,為心上人做衣服,則是為了抵消思念的情緒。
具體到莫愁身上,丈夫離家十年了,又到了天氣轉冷的季節,可是,夫君在哪裡,她如果趕制寒衣,又該寄給誰?是以,還是傾聽吧。
盧家少婦名“莫愁”,天上的明月卻很不識趣,明亮的月光照在帏帳之上,便讓她愁上添愁。盧氏的名字,可真是莫大的諷刺。
愛情,從來都是捉摸不透的。當幸福濃到快要融化時,女孩心心念念的,也許是另外一種可能性;當情侶兩人天各一方、音信全無之時,思念的力量,竟能穿越時空與物質,變得近乎于永恒。
這種不可捉摸,被一個同樣不可琢磨的詩人寫下來。世間有些東西,便如《周易》之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意不盡情”。
幸好還有詩歌,詩歌值得咂摸。
參考資料:
宋祁、歐陽修等:《新唐書》
戴建業:《戴老師高能唐詩課》
姜光鬥、顧啟:《愛情詩鑒賞》
程章燦:《莫愁東下——語言中心對周邊文化的吸附》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誇誇其談之人,除此外,别無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