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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謙虛與虛僞

季羨林:謙虛與虛僞

在倫理道德的範疇中,謙虛一向被認為是美德,應該揚;而虛僞則一向被認為是惡習,應該抑。

然而,究其實際,二者間有時并非泾渭分明,其差別間不容發。謙虛稍一過頭,就會成為虛僞。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這種體會的。

在世界文明古國中,中國是提倡謙虛最早的國家。在中國最古的經典之一的《尚書·大禹谟》中就已經有了“滿招損,謙受益,時(是)乃天道。”

這樣的教導,把自滿與謙虛提高到“天道”的水準,可謂高矣。從那以後,曆代的聖賢無不張皇謙虛,貶抑自滿。一直到今天,我們常用的詞彙中仍然有一大批與“謙”字有聯系的詞兒,比如“謙卑”“謙恭”“謙和”“謙謙君子”“謙讓”“謙順”“謙虛”“謙遜”等等,可見“謙”字之深入人心,久而愈彰。

我認為,我們應當提倡真誠的謙虛,而避免虛僞的謙虛,後者與虛僞間不容發矣。

可是在這裡我們就遇到了一個攔路虎:什麼叫“真誠的謙虛”?什麼又叫“虛僞的謙虛”?兩者之間并非泾渭分明,簡直可以說是因人而異,因地而異,因時而異,掌握一個正确的分寸難于上青天。

最突出的是因地而異,“地”指的首先是東方和西方。在東方,比如說中國和日本,提到自己的文章或著作,必須說是“拙作”或“拙文”。在西方各國語言中是找不到相當的詞兒的。尤有甚者,甚至可能産生誤會。

中國人請客,發請柬必須說“潔治菲酌”,不了解東方習慣的西方人就會滿腹疑團:為什麼單單用“不豐盛的宴席”來請客呢?日本人送人禮品,往往寫上“粗品”二字,西方人又會問:為什麼不用“精品”來送人呢?在西方,對老師,對朋友,必須說真話,會多少,就說多少。如果你說,這個隻會一點點兒,那個隻會一星星兒,他們就會信以為真,在東方則不會。這有時會很危險的。至于吹牛之流,則為東西方同樣所不齒,不在話下。

可是怎樣掌握這個分寸呢?我認為,在這裡,真誠是第一标準。虛懷若谷,如果是真誠的話,它會促你永遠學習,永遠進步。有的人永遠“自我感覺良好”,這種人往往不能進步。康有為是一個著名的例子。他自稱,年屆而立,天下學問無不掌握。結果說康有為是一個革新家則可,說他是一個學問家則不可。較之乾嘉諸大師,甚至清末民初諸大師,包括他的弟子梁啟超在内,他在學術上是沒有建樹的。

總之,謙虛是美德,但必須掌握分寸,注意東西。在東方謙虛涵蓋的範圍廣,不能施之于西方,此不可不注意者。然而,不管東方或西方,必須出之以真誠。有意的過分的謙虛就等于虛僞。

回到“滿招損,謙受益”這句古話,曆代引用不辍,一直到今天,還經常挂在人們嘴上。可見此話道出了一個真理,經過将近三千年的檢驗,益見其真實可靠。

根據我自己的思考與分析,滿(自滿)隻有一種:真。假自滿者,未之有也。吹牛皮,說大話,那不是自滿,而是騙人。謙(謙虛)卻有兩種,一真一假。假謙虛的例子,真可以說是俯拾即是。故作謙虛狀者,比比皆是。

中國人的“菲酌”“拙作”之類的詞,張嘴即出。什麼“指正”“斧正”“哂正”之類的送人自己著作的謙辭,誰都知道是假的,然而誰也必須這樣寫。這種謙辭已經深入骨髓,不給任何人留下任何印象。這種虛僞的謙虛不會使任何人受益。

我們要的是真正的謙虛,做學問更是如此。如果一個學者,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中年的、老年的,覺得自己的學問已經夠大了,沒有必要再進行學習了,他就不會再有進步。事實上,不管你搞哪一門學問,絕不會有搞得完全徹底一點問題也不留的。人即使能活上1000年,也是辦不到的。是以,在做學問上謙虛,不但表示這個人有道德,也表示這個人是實事求是的。

在當今中國的學壇上,自視甚高者,所在皆是;而真正虛懷若谷者,則少有。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現象。有不少年輕的學者,寫過幾篇論文,出過幾冊專著,就傲氣淩人。這不利于他們的進步,也不利于中國學術前途的發展。

我自己怎樣呢?我總覺得自己不行。我常常講,我是樣樣通,樣樣松。我一生勤奮不辍,天天都在讀書寫文章,但一遇到一個必須深入或更深入鑽研的問題,就覺得自己知識不夠,有時候不得不臨時抱佛腳。人們都承認,自知之明極難;有時候,我卻覺得,自己的“自知之明”過了頭,不是虛心,而是心虛了。是以,我從來沒有覺得自滿過。這當然可以說是一個好現象。但是,我又遇到了極大的沖突:我覺得真正行的人也如鳳毛麟角。我總覺得,好多學人不夠勤奮,天天虛度光陰。我經常處在這種心理沖突中。别人對我的贊譽,我非常感激;但是,我并沒有被這些贊譽沖昏了頭腦,我頭腦是清楚的。我隻勸大家,不要全信那一些對我贊譽的話,特别是那些頂高得驚人的帽子,我更是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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