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綠，綠鹦鹉
黎荔
中國古人對于顔色的态度十分挑剔，品味異常精細，僅以綠色為例，就分為蒼色、碧色、柳色、豆綠、蔥綠、石綠、艾綠、銅綠、翡翠色、竹青色、祖母綠、鹦鹉綠……可以發現，這些名詞所代表的顔色，不是簡簡單單的綠色，它們貼近生活，形象而生動。今晚我就來寫一寫鹦鹉綠。
鹦鹉是很聰明的鳥類。我喜歡去的一家餐廳門口養有鹦鹉，是一隻全身雪白的金剛鹦鹉。它威武地立在一根橫着的樹枝上，一派軒昂氣度，在門口迎客，這隻鹦鹉簡直成了餐廳的最大亮點。能夠在聽到鹦鹉的問候語，成為在這兒用餐的每位顧客的特殊福利。是以，餐廳老闆不時用好吃的打賞一下這位帶羽的店小二。鹦鹉吃東西的樣子很好玩，吃樹葉是整片吞的，吃蘋果櫻桃蘿蔔條之類，會用一隻爪子握着，送到嘴邊去啄，另一隻爪子則在橫杆上金雞獨立。它還會一顆一顆嗑瓜子，嗑得快而靈活，遇到難嗑的瓜子時，它還會利用堅硬的嘴和靈巧的舌頭配合，把瓜子在嘴邊轉一圈，将其兩端都嗑開，吃完瓜子仁的同時，幾乎每顆瓜子都完整地留下了兩片瓜子皮，它還從不亂扔瓜子皮，而是把瓜子皮堆放在一起形成個小丘。我時常去那家餐廳，其實是為了看望下這隻鹦鹉。每次一進門，就看到它俏麗的身影，那麼袅袅婷婷立在那根樹梢上。一隻沒有一絲雜毛的鹦鹉，高貴而優雅，全身與雪同白，彎彎的嘴巴，随時都會發出“你好”的問候。
不過，有時我想，如果是一隻大綠金剛鹦鹉的話，那麼這家餐廳的迎客門庭，就更具有濃烈的視覺沖擊力了。大綠金剛鹦鹉是色彩最漂亮、體型最大的鹦鹉之一，面部無羽毛，布滿了條紋，有點像平劇中的花臉臉譜，興奮時可變為紅色。鳥體大部分為黃綠色，前額有一小片紅色的羽毛，雄鳥的頭部後方會有亮麗的藍色分布，背部後方以及尾部部分覆羽為淺藍色。當這麼一隻五彩斑斓的大鹦鹉，神氣活現在你面前發出嘹亮的叫聲，你的眼睛一定會被這撲面而來的豔麗色彩瞬間照亮。
鹦鹉綠是一種明亮的黃綠色，以綠色為主，略有明黃。因為像鹦鹉羽毛的黃綠色，因而得名。大多數野生鹦鹉都生活在密林中，是以羽色大多以綠色為主作為保護色。毛色最豔麗漂亮的鹦鹉生活在熱帶和亞熱帶地區偏遠森林的樹梢上。美麗的綠色羽毛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為它們提供了極大的隐蔽性。古時西南藩屬及鄰邦進貢中國王朝珍禽貢品，鹦鹉這種身披美麗羽衣的野生飛禽由此來到了北方地區，它們以絢麗多彩的羽色和能言善道的聰慧，成為了曆代宮廷寵物，蓄養鹦鹉的風氣也盛行于達官貴人、士大夫階層，并推及庶民之家。鹦鹉綠曆久彌新，從未因時代演進而落伍，始終是漢民族讨喜的色彩之一。這種顔色豔麗飽和，是舊時布帛色染仿效的色彩對象，古人發現鹦鹉綠可用黃色與藍色染料經先後疊染後獲得，在古時鹦鹉綠是民間男女通用的服色，也是古代力士的衣着及軍中将領的戰袍用色。古典小說《水浒傳》第二十四回寫到武松踏雪回武大郎家時，身穿的正是一襲禦寒鹦哥綠纻絲衲襖。此外，中國瓷器中有一種單色釉瓷，沒有青花的藍白相映，沒有彩瓷的繁複缤紛，縱然僅純淨一色，卻不輸于“濃抹淡妝”。單色釉在宋代進入了蓬勃發展的時期，發展到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單色釉瓷器的燒制工藝更是達到了鼎盛時期，色彩更顯豐富豔美，開發了不少前代未曾有過的新釉色逾數十種，其中一種就是仿燒自鹦鹉綠色，釉面柔順青麗，色澤純正，如春光裡綠鹦鹉在歌唱，充滿了流溢的勃勃生機。
除了穿着鹦哥綠外套的打虎英雄武松，我覺得最能與鹦鹉綠相配的古代文學人物，還有《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黛玉所居之處是潇湘館，此處“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濃密的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隐着一道曲欄，比别處更覺幽靜。這竹子，與黛玉的情感不即不離，相襯相映。黛玉如遇愁思萦結，無可釋悶，方細細長歎時，那竹子便“滿地下竹影參差”，“窗外竹影映入紗來”，室内亦是“陰涼翠潤，幾簟生涼”。在這一水兒的搖曳綠影中，還需要一點靈動的點綴——一隻鹦鹉。《紅樓夢》中第三十五回出現了一隻鹦鹉，是林黛玉所養，會說話，能模仿林黛玉念詩。一見林黛玉來了，鹦鹉會從廊上嘎的一聲撲下來，叫道：“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還會長歎一聲，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煞有其事地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隻鹦鹉這麼善言聰慧、巧通辭令，可見黛玉寄人籬下在大觀園裡，無可釋悶，閑來無事就調逗鹦哥作戲，将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它念，這隻鳥兒被調教得與主人一樣充滿靈性和詩意。
《紅樓夢》原著沒有提及這隻鹦鹉的羽色，我無端端覺得這隻鹦鹉應該是綠色的。自屈子的芳草美人傳統以來，中國文人好以娥眉自喻，杜甫詩中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幽居佳人，也不過是作者本人高潔心志的外在投射而已。《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是何等樣的人？可以說，這是一個寓形于女身之中的中國文人的典型。她的心态、氣質、趣味、才情，無一不展現出文人的理想。她所居住的潇湘館清雅幽谧，纖塵不至，似仙居之地，翠竹夾路，蒼苔布滿，梨花芭蕉，流泉繞階，房梁上有一窩燕子，月洞窗下有一隻鹦鹉，何等的幽雅冷寂、風流自賞。在視覺和美感效應上，竹隐鹦鹉語方知，靜中有動，才是最妙的，一隻解語的鹦鹉要隐藏在綠色的潇湘館中，它的羽色應是如茵的鮮綠色，它的儀态應是娴雅而沉靜的。如果是一隻喧鬧的大紅羽色鹦鹉，總覺得與山林般的潇湘館和“世外仙姝寂寞林”不相比對。
黛玉教鹦鹉學詩，那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呢？所謂“月洞窗”，是好大一個圓窗，窗外修竹，濃翠淡綠。黛玉平常的一天，經常就是這樣的：“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歎，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她獨坐紗窗下，衣裳素淡，神情素淡，架上的綠鹦哥，身姿神情倒是急切的，它正探頭相問，姑娘說不出的心事，連鹦哥兒都懂了麼？賈府養着不少鹦鹉，這在林黛玉初進大觀圓就有描寫“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挂着各色鹦鹉”。但黛玉所養的鹦鹉與其他鹦鹉是不一樣的，這是潇湘館中黛玉馴養的綠鹦鹉，這隻鹦鹉神了，它跟黛玉一樣地籲嗟，甚至會念憂傷至極的《葬花吟》，它有着黛玉一般的七竅玲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