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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草帽

文/張長春

現在的草帽款式新穎花樣繁多,可我還是對父親編的草帽情有獨鐘,它有着曆史的印記,記載着父輩人的心酸與坎坷。

村子南邊有一條小河,如一襲白裙的婷婷少女,自西南向東北飄然而過,在村南扭了一下腰肢,形成一個水汪。村裡人稱之為南河。南河水清澈見底、魚草豐茂、蘆葦蕩漾,那可是水鳥栖息的樂園。

我記事起,村裡人就在編草帽。每到秋天,他們争前恐後的收割蘆葦,囤積、曬幹,家家院子裡放着成捆的蘆葦。我們稱呼為葦子,這是編草帽的主要材料。待莊稼收割完成或者農忙空閑之餘,村裡人便開始編草帽。成品的草帽拿到集上賣掉,來換取零錢或者生活必需品。現在看來,編草帽是一項技術,是業餘愛好,或者說是副業,可對于村裡父輩一代人卻是維系生命生存的根本保障的來源。

父親出生于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距現在将近一個世紀,那時候的中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父親和其他大多數中國人一樣,生活在社會底層,過着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爺爺是道地的老實本分的農民,過着土裡刨食的日子。原本自己開辟或者用積攢的糧食換取的幾畝薄地也被惡霸地主搶去,五口人的生活僅僅依靠一畝多稀薄的土地來維系,日子舉步維艱。“十四五”歲的父親除了幫爺爺打理那一畝多土地,還要出去逃荒要飯。那時候父老鄉親都過着一樣的日子,常常餓肚子出去,餓着肚子回來,隻有喝涼水吃鹹菜充饑。

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久。父親迫于生計,總是想着法子,去改變現狀。結果不是因為體格瘦小,就是缺少本錢,都以失敗而告終。雖然“思變”,但是沒有“通”,更談不上“久”!正當父親迫于生計,尋找出路無門的時候,一個機遇來了。有的人錯過也許就是一輩子。這個人,父親沒錯過,并且銘記在心一輩子。

秋高氣爽,在南河通往莊上的小路兩邊,是莊上一個大戶人家的土地,秋收後黃豆地,一片精光。一個瘦弱的少年,吃力的扛着一捆剛收割的葦子,由于饑餓,步履蹒跚挪動着,眼睛卻在地裡認真地四下觀望,希望有幾粒豆子或者其他能吃的東西出現在眼前。可是一直走到土地的盡頭,也沒有奇迹發生。

少年走到地頭,眼看快到村邊,放下扛着的葦子歇歇腳。從身後走過來三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帶着兩個少年。

“兄弟,你扛着葦子回去編草帽嗎?”中年婦女看着少年身邊的一捆蘆葦饒有興趣的問道。

“回家燒鍋,沒有啥吃,還編啥草帽!”少年憑着自己的經驗,一看這三個人穿着破破爛爛,背着一個破袋子,就知道是逃荒要飯的。

“我剛才在河邊看到那麼大一片葦子,準編不少草帽。你咋不編草帽啊?”中年婦女避開吃飯,隻談編草帽。

“你讨好我也沒用,我家也沒有吃的,我都一天沒吃飯了。”少年嘀咕着。想起身扛起葦子,可是饑餓伴随着勞累,一下子沒起來。中年婦女幫着他把成捆的葦子放在肩上,又在旁邊用力托着。

少年到家見到父親。少年的父親是善良人,急忙翻箱倒櫃,在櫃子角落裡拿出一個布袋,捏出幾粒小米,放進鍋裡,就算過過飯時吧!中年婦女千恩萬謝,讓兩個兒子也下跪磕頭,以示誠心。

中年婦女指着地上躺的一捆葦子對着少年父親說:“大哥,這葦子怎麼能燒火呢?這麼好的東西能拿來換錢。”

“這還能換錢?南河裡多嘞,都燒鍋了。”少年的父親不屑一顧。

“這樣吧,大哥,你給我們娘仨找個地方住,我教給這個孩子編草帽,編了草帽去換錢,再去換糧食。”中年婦女開門見山的說道,“你看你們南河葦子那麼多,得編不少草帽。”

少年的父親半信半疑。好人做到底,就把閑着的西屋收拾出來,簡單搭了床鋪,供母子三人所用。

中年婦女說到做到,第二天就開始着手準備教少年編草帽。

她親自把葦子剝皮,用菜刀破開,粗的分三半,細的分兩半。把破好的葦子放在院子裡,用水泡上。待葦子瓣吸足了水,有了韌性,找個石滾,來回推動,直到葦子瓣扁平,用刀刮去葦子瓤,剩下的那一部分富有彈性,一根根皮鞭似的,叫做迷子。

由于是生人,且是一個女人在莊上施展才藝,甚是稀奇,很快在不大的莊上傳遍,都懷着好奇的心情前來觀看。隻見這婦女找了一個土堆,麻利的拿了幾根迷子,粗略的比劃一下,目測一米左右,齊齊的切斷。熟練的把三根迷子交叉組合在一起。繼而第四根迷子,第五根……不大一會一個用葦迷子編織成的草帽頂部初具形狀。

觀帽不語真君子。衆人屏住呼吸,認真觀看,愣是沒看明白。

中年婦女坐起身子,說:這是一個花,就這樣編下去,直到編到這根迷子頭就可以了。

少年好奇地走上前,學着中年婦女的樣子蹲下,拿起迷子開始編。由于手生,在衆人的觀看下越發緊張,無論怎麼努力,還是編的不成樣子。中年婦女細心的手把手指導,等少年編出第一個花,中年婦女笑了,少年笑了,少年的父親也笑了。

在中年婦女的幫助下,一下午功夫終于完成了帶有毛邊的草帽,被稱為帽茬子。少年激動拿起帽茬子戴在頭上,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勞,在院子裡走了幾圈,引得衆人一起大笑。

中年婦女用較粗的葦子劈成兩半,稱作夾杆子。把多餘的迷子剪齊,用夾杆子夾住,在用粗線綁結實,一個完整的六棱六角,花紋一緻,遮陽遮風擋雨的草帽完成了。

這少年就是我的父親,少年的父親就是我的爺爺。後來逐漸了解到,這個中年婦女來自濟甯魚台縣,都叫她三孩娘,因為那兩個少年是她的兩個兒子,名字分别叫二孩和三孩。

三孩娘靠着編草帽的手藝,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可是丈夫窮敗壞,吸大煙,直到把采購葦子的本錢用完,一命嗚呼。為了活命,三孩娘就帶着二孩和三孩出來逃荒要飯。可是她的手藝總得有用武之地,這不正巧路過南河,看到河裡茂密的葦子,想起了她的手藝,正巧遇到我的父親,正急需解決溫飽,苦于沒有門路。無巧不成書。我娘常說:人不該死有人救!

父親學會了編草帽,用他那瘦弱的身軀,柔韌的肩膀上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父親每天起早貪黑的勞作,用“比狗睡的晚,比雞起的早”這句話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天不亮就起床,去南河割葦子、破開、泡上水,背上昨晚上連夜編好的草帽,步行到幾十裡地的集上去賣掉,換的錢不是給自己填飽肚子,而是換成小米換成面,再背着這些東西步行同樣的距離回到家,因為家裡還有妹妹和弟弟也需要吃飯。據說為了節省口糧,父親幾次暈倒在往返的路上,醒來後繼續趕路。

總之,有了這個編草帽的手藝,好賴不至于那麼饑餓,每天也能吃上一頓含有幾個米粒的“稀飯”。

三孩娘也有了落腳之地,不用天天露宿街頭,居無定所。

後來啊,村裡人看到父親學會了編草帽,并且能拿草帽換成吃的口糧,也加入這個隊伍。據父親後來說,那時候南河葦子就那麼一片,用完了隻能等到明年才能長出來,是以不想讓更多的人跟着學習。隻有和父親玩的很好的五個人,才有這個待遇。也許是生活的逼迫,父親才有了這自私的心理!

農忙幹農活,不忙就編草帽,在爺爺的幫助下,雖然生活水準有所提高,但是還不足以解決溫飽。父親他們幾個人為了互相學習,就在一起編草帽,每到飯時,其他人都回家吃飯,父親也走進屋裡,躺在床上,直到餓得不行了才簡單對付一下,或者喝水充饑。

父親靠着這個無意當中學來的手藝,幫助爺爺維持着一家人的生命。雖然勞碌,但也知足,沒有因為饑餓讓家人喪生。就這樣一直到父親十八歲時,家裡發生了變故。

随着莊上編草帽的增多,南河葦子雖然每年都在生根發芽,可是生長的速度趕不上需求量,為了繼續這個生活,隻能到十公裡外的一個河邊購買。這就需要投資。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父親攢着錢去購買葦子,奶奶病了,并且病的很厲害。父親隻好放棄購買葦子,拿出本錢給奶奶看病。奶奶的病看好了,父親攢着買葦子本錢卻沒有了。那時候都很窮,掙一分也得買口糧,是以都沒有多餘的閑錢外借。

已經長大成人的父親,嘗到了生活的艱難,體會到父母的艱辛,不得不放棄用編草帽來維持生計的營生,到了一個富有的大戶親戚家做了長工。那時候叫做跟人。古時候叫做下人,就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到大戶人家打雜,被他們呼來喚去,逃避不了被打罵的命運。這就是命運,同樣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層次,就有不同的生活待遇。

父親勤勞能幹,老實本分,深得親戚的厚愛。一個月除了工錢還會多加一些雜面或者小米,父親省吃儉用湊空就會把這些工錢和雜面、小米等送到家裡。因為家裡還有父母和弟妹等着糊口。

閑暇之餘的父親,總是不會閑着。他怕學到的編草帽的手藝忘掉,有空就找一些高粱梃子,或者麥稈,根據學過的手藝編草帽。東家發現他喜歡鼓搗這些,就找人把地裡的高粱梃子留下來放好,讓父親空閑時間編草帽,供其他人下地幹活用。另外給加工錢,父親知道這是東家變相的給他增加工錢,心存感激!就這樣一直在這生活了四年。不僅養活了自己,還能給家裡一些補貼。

父親二十二歲那年,向東家提出想回家繼續編草帽。東家不僅沒有為難父親,還把一塊地送給父親,作為這幾年的青春補償。後來,父親把這塊地賣掉,買了葦子,又重新開始他的老本行——編草帽。父親編草帽細緻認真,結實耐用,背到集上,總能賣到好價錢。由于編草帽成本不大,但是盈利也少,屬于小本生意,靠技術吃飯,發不了大财,也不至于餓死。

為人稱道的是,全國大饑荒,就是父親說的賤年,那幾年,地裡基本上顆粒不收,樹皮樹根,所有能吃的能下肚的都被一搶而光。父親就是依靠編草帽換取一些口糧,保證了家人的生命得以延續。每每說到這些,父親總是說:“現在的日子想都沒想到,總比過賤年強吧!唉,還是共産黨上司的好!”

再後來,實行生産隊、合作社。父親被隊長推薦為編草帽技術員,專門負責編教隊裡安排的專人學習,父親總是認真負責,手把手教會。父親知道這手藝也是救命的。他也不想看着身邊熟悉的人一個一個離開。于是乎,全村乃至全大隊掀起編草帽的高潮。放到現在來講,也是個體企業或者集體企業吧。總之,編草帽成為耳熟能詳的話題。河邊、溝邊,凡是能種葦子的地方都種上葦子,不能種上葦子的也要想辦法種葦子。大有“洛陽紙貴”的趨勢。

青未了|草帽

由于編草帽成為左鄰右舍的經濟來源,日子有所改善,引起其他村莊或者個人的嫉妒。樹大招風,有的人舉報,投訴。為了避免這樣的尴尬,都紛紛退避三舍,與編草帽撇清了關系。父親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也不得不忍痛割愛,等編好了最後一個草帽,也金盆洗手了。隻是偶爾手癢癢了,偷偷的破幾根葦子,泡好,壓柔韌,去掉葦子瓤,按照記憶的程式編草帽。

後來啊,改革開放的春天來了,經濟搞活了。父親和村裡人有心重操舊業,收拾攤子編草帽,雖然一如從前的起五更睡半夜的勞作,但是趕不上機械化的速度。并且随着人們生活工作的需求,草帽的花樣不段增多,與父親單一的手工編織大不相符,趕不上時代的潮流。

等我們兄弟姐妹逐漸長大,父親有意讓我們跟着他學習編草帽。母親說技多不壓身,父親說編草帽雖然簡單,關鍵時刻也能為自己保命,我們也饒有興趣的學幾天,隻是好奇、新鮮,都是半途而廢。父親看到這些望而興歎,失望之餘告誡我們也是告誡自己:“人各有各的活法,兒孫自有兒孫福,會一樣手藝也總歸不是壞事。”

就這樣堅持了幾年,年輕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在土地上大做文章,對編草帽失去了興趣。村裡專門用來軋迷子的石滾也不知去向,破葦子的刀也無處尋找。隻有父輩他們幾個人偶爾聚到一起,談論着和編草帽有關的過往,談論着他們的恩師三孩娘因病無錢醫治而命歸黃泉,談論着二孩三孩因沒能繼承母親的手藝而窮困潦倒,再次遠走他鄉!他們無不感到留戀、心痛、惋惜、惆怅!

如今南河河水清澈見底,葦子豐茂,又成了蟲魚飛鳥的樂園,微風吹來沙沙作響,又恢複了幾十年前的熱鬧景象。

我家老屋的外牆上,還挂着一個父親親手編的草帽,多年的風吹日曬雨淋,逐漸發黑、腐爛,但依然挂在那裡。父親時常望着它發呆,或者在聆聽草帽訴說着曆史長河中一輩人奮鬥的故事。伴随着老屋泥牆的腐蝕風化,如同父親逐漸蒼老的臉,飽經風霜雨雪,嘗盡人間酸甜苦辣而留下的一道道裂痕!

草帽,雖然即将退出曆史舞台,但他仍然是父輩這代人曆經滄桑的時代印記,是一個目睹中華民族發展的曆史豐碑!

青未了|草帽

作者簡介:張長春,臨沂市作協會員、臨沂市攝影家協會會員、羅莊區作協會員。自幼熱愛文學,中學時期就在《中學時代》等發表文章,2021年2月散文《悠悠故鄉年》刊登在“學習強國春節印記”欄目,散文《我的父親》曾獲2016“華潤書香府”杯征文大賽二等獎,近幾年作品在《黃河文藝》《雙月湖》《羅莊文學》《江泉月刊》“太陽雨文學”等刊物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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