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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皇家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在虎年裡,我們來讀一些虎詩。《全唐詩》中有首李征的《無題》: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迹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氣勢豪。

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這首詩出自《太平廣記》427卷《李征》,注釋說來自《宣寶志》,作者是唐朝張讀。明·陸楫《古今說海》收錄此篇,易名為《人虎傳》。近代日本小說家中島敦(1909—1942年,小說創作多取材中國曆史和文學故事)根據《人虎傳》改編為《山月記》,表現日本社會受到壓抑而異化的知識分子形象。

唐傳奇《李征》,故事講的是祖籍隴西的唐宗室子弟李征,家在虢略(今河南靈寶),博學能文,号稱名士。他性情狷介,自視頗高,不甘卑微,不堪窮困。一次因公外出,他發狂而失蹤了。第二年,李征的朋友、祖籍陳郡的監察禦史袁傪(陳郡為秦朝郡名,轄河南、安徽的廣大地區。陳郡袁氏為古代著名的士族門閥)奉诏出使嶺南,途經餓虎吃人的商於地界(商於有虎,李商隐《商於新開路》詩中也講到過)。忽然一隻猛虎撲出草叢,正要吃袁傪,千鈞一發之際老虎卻突然停住,摳出人聲說:“好險哪,差點吃掉故人”,袁傪這才知道這老虎正是李征。原來李征當年發狂奔跑,一直跑進了山林,他感到身體裡充滿了力量,不自覺間四肢都可以着地奔跑,可以輕而易舉飛躍岩石峭壁,接着又發現身上長滿了毛,原來他已經變成了老虎。從此李征過上了吃人吃獸、嘯傲山林的生活。老虎委托袁傪照料它在家中的妻兒,記錄它沒有傳世的文章,并吟下了這首《無題》詩,講述自己的曲折經曆與心路曆程。

大唐皇家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插圖1:揚 馬特爾的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封面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太平廣記》記載李征變身的原文是:“忽嬰疾發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據地而步,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厘毛生焉。”這一段很離奇,也很真實,寫出了剛剛化身異類的驚奇與迷惑,寫出了新力量産生時的速度和激情。這種變化,就像國外狼人電影中人變成狼時的不自知;這種力量,就像李安的電影《綠巨人》中的主人公變成綠巨人時的爆發力。這一系類的變化,就像是宿命,不可逃避。

“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迹共相高”,李征變成老虎後,“又見冕衣而行于道者、負而奔者、翼而翺者、毳而馳者,則欲得而啖之。既至漢陰南,以饑腸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盡。由此率以為常”,不管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不論是人是獸,他都逮住大吃痛嚼。他已經接受了荒野的呼喚,适應了野性的回歸,成為了百獸之王。他的聲音回蕩在山林,身影籠罩在荒郊。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氣勢豪”,“轺”是朝廷特使乘的車子,指昔日友人袁傪已是監察禦史,乘坐着豪華的車子。李征畢竟是由人化身而來,他還是儲存着一部分人的情感,人的本性,原文講到:“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祗,一日化為異獸,有腼于人,故分不見矣。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執天憲,耀親友,而我匿身林薮,永謝人寰,躍而籲天,俯而泣地,身毀不用。是果命乎?”

“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嗥”指野獸的嚎叫,也指哭泣。李征享受了做虎的快感,也承受着人性的孤獨與羞恥,在明月照耀下的山林裡,他嚎叫着,也哭泣着,訴說着他獸性和人性交錯鬥争的生涯。李安根據揚 馬特爾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用一隻名叫做理查德 帕克的老虎,表達了一個人生的隐喻,那就是每個人的内心深處,都有一隻不知何時會咆哮而出的猛虎。

大唐皇家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插圖2:李安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畫面

在國外小說和電影裡,人與虎是分離的,在最後看出一個“合”來。而在唐傳奇《李征》中,人與虎是合一的,但詩最後一句,我們卻能看出一個“分”來。大概人性與野性的分而合、合而分,這就是人在進化中的真實曆程吧。

另外,唐詩裡還有嚴含質《述懷》:

昔為仙子今為虎,流落陰崖足風雨。

更将斑毳被餘身,千載空山萬般苦。

此詩出自唐牛僧孺《玄怪錄》卷三《蕭至忠》,講一頭戴皇冠的人,稱自己原為天上仙人,被貶谪人間變為虎精。此詩講仙人與虎合而不能分的痛苦。

最後,我們可以想象,袁傪一行人虎口餘生,帶着李征的囑咐前行。他們回首看去,一隻斑斓的猛虎朝着殘月仰天長嘯長嗥,數聲之後,便躍入茂密的草叢,消失了。老虎雖消失了,但它的虎迹還留在地上,它的聲音還在山中回蕩。

大唐皇家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插圖3:揚 馬特爾的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插圖

文/特約作家 陳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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