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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炜:李商隐的文秘人生(錦瑟華麗·續)|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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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李商隐和他的詩,留下諸多謎題,古往今來又有多少誤讀?著名作家張炜破開迷霧,提供了新的解讀。

錦瑟華麗(節選)

——李商隐二十三題

文|張炜

生為幕府人

張炜:李商隐的文秘人生(錦瑟華麗·續)|新刊

李商隐的仕途起步于幕府,終結于幕府,在幕府中度過的時間最長,比較起來也最為順遂。

展開詩人全部的人生細部,我們會發現一個鮮明的對比:他在幕府中能夠很好地待下去,無論是前期令狐楚的天平軍節度使和河東節度使幕府、崔戎華州刺史幕府、王茂元泾原節度使幕府,還是後期鄭亞桂管觀察使幕府、盧弘正武甯軍節度使徐州幕府、柳仲郢東川節度使幕府等,幾乎所有幕府的主人都對他禮遇有加,愛護和幫助,有一些情節還相當令人感動;但他轉而出任朝官時的情形正好相反,好像總是難以為繼,如兩入秘書省都沒有待下去,即便在令狐绹的幫助下補太學博士,也很快離去。但他最向往的還是能在朝中任職,因為在幕府任職終究不算正途。

離開朝廷去地方幕府做幕僚,常常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可算一種迂回入仕的方式,像高适、岑參、令狐楚、韓愈等詩人都是進士及第之後先入幕府,而後入朝。但在幕府之間蹭蹬一生的士子還是大多數,比如李白、杜甫在晚年還曾進入幕府。“安史之亂”發生後,李白因為進入企圖謀亂的永王李璘的幕府而獲罪,被營救後又入宋若思的宣城太守幕。杜甫在五十多歲的時候還做了劍南節度使嚴武幕府的參謀。而晚唐的“小李杜”都是二十六七歲便通過了吏部铨選,并授校書郎清要之職,應該算是很不錯的入仕開端。像張九齡、白居易、元稹等詩人,都是由校書郎起步,最後抵達美好的前程。杜牧和李商隐在校書郎職上似乎都未超過半年,杜牧自願去了遠親江西觀察使沈從師的幕府,李商隐則調補弘農尉。

李商隐離開令天下士子矚目心儀的芸閣去做負責刑獄的縣尉,裡面肯定有無法言明的苦衷。縣尉之職實在折磨悲憫柔軟的詩心,當年杜甫也被授予河西尉,卻辭掉了這個通過千辛萬苦才擷取的職位,“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官定後戲贈》)。邊塞詩人高适做封丘尉時,寫下“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作》)的詩句,後來也是辭職而去。蘇東坡在杭州任通判時,說自己“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熙甯中,轼通守此邦,除夜直都廳,囚系皆滿,日暮不得返舍,因題一詩于壁》)。李商隐在弘農尉位置上沒幹多久,就為一件冤獄與上司發生沖突,憤然離職。詩人三十七歲才選盩厔尉,後又調任京兆尹留假參軍,對審囚問案難以忍受,不到一年便去了徐州武甯軍節度使盧弘正的幕府。

不同的是高适與蘇轼後來都官居高位,年輕時的治世抱負得以施展。高适馳騁沙場,讨平叛王李璘後又臨危受命,讨伐安史叛軍,解救睢陽之圍,官至刑部侍郎、散騎常侍,進封渤海縣侯。蘇轼則為郡守、翰林學士、禮部尚書、帝師,并為文壇領袖。而李商隐一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即是幕府,這裡似乎成為他最後的接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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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唐代杜甫、韓愈等著名人物,他們在幕府任職時常常牢騷滿腹。幾乎所有仕人都将宦遊幕府看成一件不得已的苦差,隻做暫時栖身而已,總是急于傳回朝中,就連自願去幕府的杜牧,這期間也不斷回望長安。李商隐當然多次嘗試進京,以此作為人生的更高理想,但現實之門對他好像總是關閉的。他在幕府的具體情形後人很難得知,僅就留下的文字來看,身為幕府主人的節度使或刺史們,對待詩人之好,多少有些出人意料。最初令狐楚對他之關心愛護自不待言,後來的崔戎、王茂元、周墀、鄭亞、盧弘正、柳仲郢,每一位大人都厚待李商隐,幫助之大、呵護之細心,都值得好好記述一番。他第一次科第落選後,華州刺史崔戎收留他,同樣對他極為欣賞和喜愛,送他到南山與自己的兒子們一起習業備考,并資助他再去京城應試。泾原節度使王茂元将最小的女兒許配與他。周墀予以賞識、厚待。鄭亞讓他做幕府判官,并一度代理昭平郡守。盧弘正聘他為判官,得侍禦史銜,從六品下,是他入仕以來所獲最高職級,令他情緒昂揚,精神振奮:“此時聞有燕昭台,挺身東望心眼開。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我生粗疏不足數,梁父哀吟鸲鹆舞。橫行闊視倚公憐,狂來筆力如牛弩。”(《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柳仲郢出任劍南東川節度使,李商隐随他入東川幕府做判官,并加檢校工部郎中,從五品上,為一生所獲最高職銜。柳仲郢怕詩人喪妻之後身邊無人料理生活,還要将最美的歌女許配給他,被他婉拒。幾年後柳仲郢入朝充任諸道鹽鐵轉運使,即讓商隐任鹽鐵推官。後來柳仲郢入朝任刑部尚書,李商隐才從推官的位子上下來,就此回家,直到逝世。

一個詩人的細膩,可能需要長期相處才能體味。他為人的周到,他的才能,要在時間裡一點點展現——特别是他的文秘之才,這正是每位幕府主人都必要倚重的。而隻要幕府的最高首長厚愛和重用,其他同僚之争也就可以免除或忽略不計了。在朝中任職則大為不同,這裡人事複雜,事出多端,人才濟濟,必要長期經營,也非要有一個重臣倚靠才可以。在這個環境裡,他的文秘之才不僅不是唯一的,而且用非所長。他兩入秘書省,大緻也隻是勘校文字,這當然是大材小用。李商隐的能量無法在短時間的停泊中凸顯出來,這正是他的苦悶所在,焦慮所在。

他是一個急于做事之人,而不是一個隐忍等待之人。好像仕途之上一些必要的恪守與規律,在他來說還難以依從,這與唐代那些著名人物在同類職務上終得度過,然後迎來轉機的情況大不一樣。或許是詩人的幕府生涯過于順暢,兩相對比,使他更加不能忍受。結果就是一次又一次離朝,一次又一次入幕。但幕府順遂總是相對的,與他心中的最高理想相距甚遠,這又使他生出另一種煩躁和不安,于是再加嘗試,也再加失敗。人事糾葛沖突重重,心底積怨和委屈越來越多,一種不可解的沖突越積越大,最終積重難返,便是一路的頹唐與失敗。

就仕途本身而言,李商隐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他最終未能立足于士大夫實作治世理想的舞台之上,隻輾轉奔波于幕府之間。他好像天生就屬于幕府中人。

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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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愛情被說得太多了,但大多查無實據。在山上修道時,正是他的青春歲月,愛情最易生發,而且的确寫出了不少迷人的情詩,格外引人想象。比如關于美麗道姑的詩章,總有人說到華陽兩姊妹,其實仍為猜測而已。“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晶簾。”(《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内花。”(《無題二首》)“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已聞珮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水天閑話舊事》)豔麗神迷之奇思異喻,妙比與聯想,在幾千年之情詩款語中實屬罕見。這些神思的空間太大,朦胧迷離而又唯美晶瑩,令人于撫摸歎賞中恍惚忘情。

就因為有這些句子、這些意境,極容易望文生義,浮想聯翩,将詩人想象成一個情種,一個古往今來最能愛的人。可惜當年的文字中并無确切記錄愛情事迹的篇幅,這就讓人有了更多的猜想。詩的神往空間最大,于是也就更加放肆了,似乎更不需要其他文字的佐證。如此連綴,無論多麼牽強,好像都有道理,敷衍連綿,未免荒唐。

李商隐一生有過兩段婚姻,第一段無可考,隻剩下第二段,即他與泾原節度使王茂元小女的姻緣。他在詩中透露過此愛之深切,可以說是一生中最讓他感到幸福的終身大事。令人感歎的是婚後因為奔波于仕途,和妻子一起的時間不多,而妻子三十多歲就病逝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這首七言絕句乃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語言淳樸如話,情思委婉曲折,辭淺意深,含蓄纏綿,一般認為是寫給妻子王氏的“寄内詩”。“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房中曲》)王氏去世時詩人正值壯年,卻從此再無婚配。他在柳仲郢幕府任判官時,主人要将“本自無雙”的美麗歌女張懿仙許配與他,詩人婉言相拒:“誠出恩私,非所宜稱。”(《上河東公啟》)他對早逝的妻子一直處于無比懷念中。“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鸾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争将世上無期别,換得年年一度來。”(《七夕》)“惟有夢中相近分,卧來無睡欲如何。”(《過招國李家南園二首·二》)

殷夫曾經翻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自由與愛情》:“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抛。”可見“自由”在一切之上,不僅重于“愛情”,還重于“生命”。其實“自由”包含了一切,等于一切,但“愛情”也并不是那樣簡單,它可以直接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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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原一下李商隐當年的這段情事,它一定是令人羨慕的。因為與王氏結緣之前,李商隐就曾寫詩戲贈同榜進士韓瞻,表達對他捷足先登先行成婚的豔羨:“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雲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南朝禁脔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韓瞻搶先一步娶走的就是商隐未來妻子的姐姐。這首詩中還透露出,他為追求幕府主人的幼女而消瘦,有“瘦盡瓊枝”之歎。後來詩人赴東川節度使幕府之前,其妻不幸病故,在《赴職梓潼留别畏之員外同年》一詩中,他再次回憶從前與韓瞻同年折桂登科,先後迎娶王茂元的兩個女兒的事。如今人家依然鴛鴦相守,而自己卻如烏鵲失巢,孤苦無依,漂泊不定。“佳兆聯翩遇鳳凰,雕文羽帳紫金床。桂花香處同高第,柿葉翻時獨悼亡。烏鵲失栖常不定,鴛鴦何事自相将?京華庸蜀三千裡,送到鹹陽見夕陽。”

他獲得了生命中的“自由”。“愛情”之上是什麼?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同。有的人為了愛可以舍棄江山,遑論其他?愛在這裡顯然就是一切。為了這愛,準備承受一切。李商隐承受之多,可能是愛之初全無預料的,想不到少年青年時代共同學習成長之友伴,那個後來成為十年宰相的令狐绹,竟然因為這門婚事一生不再原諒他。不僅如此,牛黨一派也都視他為背叛者。從此他的仕途之路也就走到了盡頭,兩黨都不待見他。“茂元善李德裕,而牛、李黨人蚩谪商隐,以為詭薄無行,共排笮之。”(《新唐書·李商隐傳》)接踵而至的世俗壓迫重于泰山,讓他喘不過氣。愛被壓在最下邊,上邊即是世俗的所有生存之艱。詩人無論怎樣都無法擺脫,也無力擺脫。他怎麼掙紮都沒有成功,幾乎就這樣窒息。他的浪漫是一顆心,可是他要拖拽一生往前移動的,卻是無比沉重的肉身。肉身是不在乎其他的,也是一種獨立的存在,它之強大超出想象。它十分頑強和執拗,甚至超出了一個人的生命經驗。

“非關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有感·非關宋玉有微辭》)宋玉作《高唐賦》托諷喻之意,後來一切寫男女之情皆被疑為别有寄懷,然而這也隻供猜度而已。李商隐的許多愛情詩,又被當作社會詩和政治詩來解讀,作為詩人不遇之明證。這如果是某種誤解,那麼這距離也夠遠的:從心靈一下騰挪到了肉身。

對于生命來說,愛之盛大可以籠罩一切,愛之灼熱可以融化一切。可是它也可以消散淡遠,也可以冷卻。在這之後,人們就會發現它所帶來的不可承受之重。

醉飲有佳詠,雪融有潺湲。一個摯愛者可以九死而未悔,一個傷情者可以終生留悲歎。但是一個被重壓者卻在窒息,在掙紮,在呼救,最後化為隐秘的沉吟。沉吟不得解,也無從解。沉吟在說愛,還是在說難言的人生之沉重,或者合二為一?

身累與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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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人是恐懼身累,而不太在乎心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孟子·滕文公上》)是以人類的最大恐懼還是源于被治。那些愉快地走向身累之途的,大多并不自願。除了極少數的修煉者,即一些所謂的異人,沒有誰會自甘當一名體力勞動者。那些修煉者的主要工作也不是體力勞動,而是以最少的身體辛勞換來個人的時間和空間,争取對生命有所參悟。知識人總是歌頌那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欽羨他的田園與酒。其實陶淵明過得并不愉快,他的詩誇大了這種生活的超然和惬意。他既是被迫回歸田園,最後也是于饑餓窮困中告别人生。“傾壺絕餘瀝,窺竈不見煙。”(《詠貧士七首·二》)“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詠貧士七首·三》)“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裡,叩門拙言辭。”(《乞食》)這些詩活畫出詩人當年的生活情狀,而人們記住的還是他“自免去職”(《歸去來兮辭并序》)的潇灑與飄逸、他“采菊東籬下”“帶月荷鋤歸”的浪漫與逍遙。僅僅記住生活中的一面是極不準确的,更是一廂情願的誇大和自我寬慰。

我們想象一下李商隐的痛苦,他主要還是因為官場失意而焦慮不快。就生活而言,他一生的主要時間是在幕府中,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有厚待他的幕府主人。這樣的人生于物質上看是很不錯的。他愛詩并時而縱文潑墨,那麼這種幕府生活也是相當适合的。“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卧病竟無憀,長吟遠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銷。”(《梓州罷吟寄同舍》)問題是這僅僅是一般的權衡方式,對于一個十六歲便“以古文出諸公間”,二十五歲得中進士,少年夥伴已經貴為宰相,昔日舊遊也“一一在煙霄”(《秋日晚思》)的才俊,對于一個才高八鬥的詩人,這種舒适的生活就遠遠不夠了。“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己悲節物同寒雁,忍委芳心與暮蟬。”(《野菊》)少年成名,卻一直屈沉下僚,自負高才而不得酬,常年幕遊,為人作嫁。他現在“身”不累,更不怕“心”累。他想操更大的心,因為不能而更加心累,一顆心也就感到了莫大委屈,這委屈又轉化為更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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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一個國家操心,而不僅是為自己。他一生寫下了多少憂國憂民之詩文!這樣一個人要在現實生活中證明自己,也要在文字中證明自己。在古代,文學與仕人往往是一體的,詩文高,自然就應該仕位高,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是通識和常理。是以大詩文家一定是心有不平,愈是大詩文家也就愈是不平。今天來看這其中好像少了一些道理,因為今天詩文之才與仕途之才已經分離。但這種分離的得與失,也隻有天知道。如果兩者至今不曾分離,國家治理會更好,會像為文一樣周密,會做好治國這篇大文章。但是以做官為本位的國家,一定是最沒有出息的,這樣的結果就是引出一批畸形人生:沒有理想,說白了不過是寄生蟲般的追逐,度過又饞又懶的一生。

中國自古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李商隐抱定了從仕,這就是悲劇之所在。身累之恐懼,作為一個中國文人,一個士大夫,大緻上都未能幸免。我們的儒家傳統就培植了這樣的價值觀、世界觀和人生觀。“率身期濟世,叩額慮興兵。”(《五言述德抒情詩一首四十韻獻上杜七兄仆射相公》)“急景倏雲暮,頹年寖已衰。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幽居冬暮》)他要做兼濟天下的大丈夫,如此而已,無可厚非。在當年詩人文人與仕人之不能剝離,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如果在山野荒郊遇到一個正在辛勤勞作之人,談吐清雅,見識高遠,那麼就要視之為“隐士”和“異人”,如上古時代的巢父、許由等高士,為了躲避帝堯讓位于他們,不得不遁入深山,還有春秋時期長沮和桀溺兩位隐者,《論語·微子》中記載:“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這些都是節操高尚、才能出衆之人,卻要隐沒于偏僻之地。這種怪異現象究竟從何時改觀,走向另一個極端,即懷才不遇,四處流落,羁旅異鄉,大概淵源甚遠。孔子也到處遊走,春秋戰國時代的能人才士多到處遊走。屈原是被迫,後來之文人騷客卻未必如此。到了現代社會分工愈加細密之後,文人與仕人的分道揚镳也就開始了。但就世界範圍内看來,東西方文化仍然存在巨大差異。

官本位為中心的畸形文化,遏制了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生命由此變得畸形。心累者尊,而身累者卑,這似乎已成定規。

文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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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之是以在幕府中如魚得水,很大程度上可能得益于他的文秘能力。他顯然是一位最上等的案頭工作者,一個很棒的檔案起草人。這樣的人在官場上不可或缺,對于治理者來說,一部門一官衙,離開了文墨準備那将寸步難行。是以這方面的好手自古為貴。商隐之重要,在于其文墨之得當之快捷,非一般人可比,也就格外受到幕主歡迎。這得益于第一位大恩人令狐楚對他為文的教誨、磨砺和錘煉。令狐楚臨死前還函招他入幕,并把代草遺表的重任交與他,可以說是最後的囑托,又該是怎樣的依賴和信任!

這樣一位文秘大家,不僅能夠很好地揣摩官長的意旨,有時候還有一些超常發揮。他強化、突出甚至創造的部分,都為官方所激賞。比如他為王茂元起草《為濮陽公與劉稹書》,對于膽敢犯上作亂的節度使劉稹,開篇即警告其“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一去不回者良時,一失不複者機事”。分析形勢利害,恩威并用,可以說大言铿锵,入情入理,充分顯示了語言文字的力量。他代拟的許多文書都有文采,有情緻,有強大的邏輯力,既不古闆,又中規中矩。

即便在朝廷内,這種特殊人才也不會顯得擁擠,但畢竟還會有一些。因為宮廷内的文墨準備并不缺少,是以李商隐這樣的人才不一定是最為朝中看重的。朝廷所用的文墨人士,比如知制诰、中書舍人等官,都是皇帝身邊起草诏令的近臣,像唐代大詩人張九齡、王維、韓愈、杜牧,都做過中書舍人,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做過知制诰,而白居易和蘇東坡則是先做知制诰後為中書舍人。李商隐拔萃之後初入秘書省,距離這樣顯赫的地位還很遙遠,也就沒有機會顯示自己的文墨功力。而在地方幕府中就大為不同,有他在,整個幕府裡也就文事齊備。他真是個大秘書。當年公文以骈體通行,而他這方面的功力無與倫比。可惜這樣一來,一生文章少有直抒胸臆的機會,而必得以公事需要來施展身手。

一個敏感細膩的詩人,其文秘人生将是多麼拘謹、困頓和痛苦,又會産生多麼巨大的張力。一個被拘束、被定制者,卻有一顆浪漫無羁的心靈,渴望自由飛翔。就此而言,這真是一個人生的悲劇。自古至今這種悲劇埋沒了多少人,圈囿了多少人,改造了多少人?那個自由的靈魂,隻有在月明星稀的午夜,在夕陽西下的客旅,在愁緒如麻的病中,尋找一個縫隙掙擠而出,然後奔向無垠的開闊。他畫下的所有痕迹,哪怕是恍惚迷離紛亂無序的塗抹,都是彌足寶貴的。但有時這一切并不為創造者本身所看重,因為在那種特異的環境之下,他已經陷入了迷惘。當他們一有機會收集自己的文字時,甚至會把那些自由的吟唱輕擲一邊,視而不見。這當中少有例外。在生前格外看重個人吟哦者,好像莫過于白居易了,他一生中曾不止一次地親手編撰自己的詩集。而李商隐活着的時候隻編選自己的文章合集,即《樊南甲集》與《樊南乙集》。

盡管如此為文,畢竟李商隐才能固在,文章出手仍然大有可觀。這也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在一些傑出文人代作的官樣文章中,從來不乏傑作,它們不僅能夠“代人哀”“代人谀”,而且還能夠寄托自己的思想觀點和政治傾向,如李商隐代鄭亞所作《太尉衛公會昌一品集序》,此時正逢牛黨執政,李德裕被貶逐洛陽閑居,而李商隐給予了這位失勢者很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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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大中元年(公元847年)編定《樊南甲集》,共收入文章四百三十三篇,分為二十卷。這一行為足可見他對自己文秘生涯的重視。撰寫公文至多是發揮一下文采,而少有思想之獨創,但在詩人這裡,即可突破這道藩籬。這些文秘書稿在由桂林去江陵的船上編成,後又在漫漫水路上失落了一些,損失之大不可想象。“冬如南郡,舟中忽複括其所藏,火燹墨污,半有墜落。因削筆衡山,洗硯湘江,以類相等色,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樊南甲集序》)是以這類文章到底有多少,已經不知道了。不過即便全留下來,我們也隻能從中更多地看到一些政務與事功,而非個人心迹。相比之下,我們也就更加看重他的詩作。

李商隐少年師從本家堂叔,堂叔乃一異人:“年十八,能通《五經》”,但“誓終身不從祿仕”,面對一切“時選”,“皆堅拒之”。這位堂叔能夠寫出一手好古文而極為排拒時文,為文“味醇道正,詞古義奧”,且“自弱冠至于夢奠,未嘗一為今體詩”。(《請盧尚書撰故處士姑藏李某志文狀》)兒時的這種培植,決定了李商隐古文功底深厚,是以他十六歲寫出的《才論》《聖論》等,曾令當時文章大家驚歎,但已經無從查考。而如果入仕則需要學習時文,即骈體文。他後來的一些骈體文雜有古文章法,寫得靈動卓然。他留下的一些古文如《斷非聖人事》《讓非賢人事》《李賀小傳》《齊魯二生》等,都稱得上佳作。“商隐工詩,為文瑰邁奇古。”(元·辛文房《唐才子傳》)這裡即指出其古文瑰異古樸、高妙飄逸,這才是其價值所在。李商隐在《樊南甲集序》中也說過:“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這種自我認知确切而毫無誇飾。

文秘人生,使如此浪漫的一個人在文字揮灑上受到阻遏,不得一吐為快,同時卻也獲得了一種積蓄的力量。是以隻要一有機會他就要發散自己的心志,最主要的一個途徑當然就是寫詩。“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幹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垆仍是卓文君。”(《杜工部蜀中離席》)詩人當然是一個“醒客”,是以他常常會離群而去。他有時是一隻落寞哀鳴的孤雁,有時卻是一隻沖霄而飛的雄鷹,大展英姿。飛翔的距離和沖力,要看積蓄在心靈深處的那股力量的強弱。

“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楚吟》)李商隐就是當代的宋玉,他的愁緒不為人知。他是一位天才的歌者,事無巨細皆入眼底,心頭波瀾時而萬丈。他為幕府所用、官方所用,卻不為時代所用。時代之文字又是激昂之文字,悠揚之文字。他的漫漫心緒,顔色斑駁陸離,如叢林一般茂長蔓延,自然無邊,對應雲霞、風暴和雷鳴。那些刻闆一律的文字讓他就範,牛不喝水強按頭,踏蹄四濺,渾身淋濕,最後還要厲喝而行,缰繩握在主人手裡,他不停地奮力掙紮,水幕騰起,沖蕩如激流,最後力氣使盡,才不得不安息下來。這番激情沖撞,才華四射,有時候也能博得主人激賞。他們不将其視為一個伏枥的老骥,而看作一頭油亮的青牛,有青春,有光色。他們早就有所準備,給他戴上嚼鍊,他顯得十分溫順,這當然是一種僞裝。

生命煥發時節也是離開廟堂之際:他仰望星漢,心緒浩茫;他閑坐籬邊,淺飲低唱;他寄宿竹塢水畔,谛聽雨打枯荷而輾轉反側;他浪迹天涯,追逐流光,恨不能長繩系日;他幽居冬暮,錦瑟輕撫,回憶似水華年。這是一些何等瑰麗缤紛、奇異杳渺的思緒,隻有在這些深深沉浸的時刻,面對自己的抒發,不僅真實,而且更加才情飛揚,詩意縱橫。是以才出現了大美、大陶醉。他用這樣的方法犒勞自己,彌補自己,享受自己,也留下了一些彌足珍貴的稀世珍篇。

……

張炜先生《錦瑟華麗》全文共二十三題,

在《當代》2022年1期、2期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