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青年進行時丨許多餘

邵永珍

◎許多餘

春日

風吹過來 染坊何時就開張了

僵硬的肢體緩緩打開

千萬細小的缺口

陽光一粒一粒 抛灑進去

更細小的風 擦拭 澆灌

土地自這一刻起 開始

有了态度

河流從來不擅自更改

自己的立場

空氣的對流 略顯張揚

我看見時間

擠一擠眼

植物就綠了

蛙就叫了

埋在地下的人

也醒了

從不輕信火的忠告

挂在枝梢的少女 不經意地

淺黃色微笑 春天

我更願意相信謠言

這秘密武器

殺傷力巨大 可輕易

擊退冷漠貪婪 妄想

擁純潔之軀入眠

所愛更純粹

午後 毒藥沒能隐藏得彌久

春天 絕不會放過洩密者

在沒有真理的地方 我更願意相信表情

在沒有表情的地方 我甯願信賴植物

某些夜晚 空中傳來陣陣雷聲

閃電與人類唱着反調

而所有的警告都沒能阻止

它們綠得更放肆 更徹底

血脈

到最後,一切都在逃離

她的靈魂寂靜

等待脫殼

她不安的一生

從未如此安甯

到最後什麼都不重要了

她的目光一日日黯淡

裡面已沒有什麼内容

沒有渴望沒有驚奇

沒有需要沒有希望

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

至少我看不出她的眼裡

有任何事物的形狀

有太陽的時候就挪出去

半閉着眼睛曬太陽

那時就連那些灑在她

身上的光都在逃逸

我藏匿悲傷,保持平靜

我俯下身,跟她說那些

她曾反複跟我說起的事情

那時她會笑,抿着幹癟的嘴唇

這個嘴唇曾親吻過我

現在它沒有一絲水分

她輕輕地握着我的手

就那樣不停地撫摸着

像反複擦拭一件聖物

她盯着我的手使勁看

好像看見了什麼

她自言自語

她在思考

一個深刻的問題

一定是有什麼

打動了她

她舍不得放下

我感覺她一定感覺到了

那裡面流淌着她的血脈

消亡之詩

“當你思索這世界的荒蕪,

這無與倫比的荒蕪使世界虛無。”

掐滅燈盞,他寫下這兩句詩

之後再無下文

要恢複體内的黑暗

到達螞蟻的純粹和幽深

像愛一個人一樣去愛一個詞語

像愛一種食物一樣去愛一個人

多麼難

該說的都說了

說一句就少一句啊

活着就是做減法

删去靈魂

剔除骨頭

臨終前互相饋贈 彼此

僅剩的皮肉之苦

剩下的時日将如此安排:

掘挖内心的空洞,啃噬

枯朽的楊柳

依依,不惜,不舍晝夜

終于掏空了——

一切

還是兩手空空啊

我們在自己虧空的身體裡

種進幾株不可命名的植物

……

該做的都還沒做啊

譬如愛與向往,忏悔

還有放棄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那麼多人老去

每天都會死去很多人

為什麼就不能給我留下

這個名叫邵永珍的女人

叫珍的女人千千萬萬

我隻認識一個名叫邵永珍的

八十五歲的老奶奶

她是我最親的親人

我還想吃你炒糊掉的南瓜子

我還想每次回老家都能看見

那個佝偻着腰哭哭啼啼的老太婆

我還想每次當我遠走身後總是傳來

“早點回來呀”的沙啞的呼喊聲

八十五年來你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

八十五年來我有十一年是你的黃昏

剩下的二十六年我都隻是你的早晨

過去你總是說,好死不如賴活着

現在你含糊其辭,沒意思活着沒意思……

我知道為什麼,但我不能說出來

說出來隻有悔恨,都怪我們無能

從此以後,當我喊奶奶,再也無人答應

這個名叫邵永珍的可憐的女人

巨大的謎語

請你猜測,我生卒于何年何月

何日?我的第一次反抗(或臣服)

始自不辨真僞的夢境或驚醒于噩夢的猛獸

它可以是虎豹、殉情未遂的山羊、離愁别緒

失散多年的女友,暴君,或謊言制造者

從我出生那天起就默默注視着我

目不識丁,幾乎也從不認識——

我的母親。逐漸喪失溫度的記憶的路徑

它可以是你。樹心之冰

枕芯裡僵硬的桑葉的脈絡

蠶通體透明之前排除最後的黑暗

絲綢靜谧擴張柔軟的糾纏

緊迫于心頭亂麻

昨夜誰死于沸騰的蛙聲

我們互相吹捧尋歡作樂

風馬牛不相及

我将獨自一人

在夜晚擁抱很多人

我們對酒當歌飽食終日胡言亂語

言辭虛妄,還誤以為真誠

它織網,自閉,将軀體短暫封存

蜷縮的意念望風使舵

花叢中的翅膀是否還在乎風聲

制造新的風聲

身世如謎……葬禮如期舉行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

你就應該猜到,我生卒于何年何月

何日?我第一次提出問題

杯中之水與誰共飲

布道者

茫野四顧 蒼翠不語

人們再次在山巅挺拔自己

音階倒懸 秃枝閃亮

我前行的道路上

布滿針尖和麥芒

讓靈魂蘇醒的時刻

到了!

風從各個角度

撒播自由的火種

風的布道 尖銳

且迫不及待

拯救我們的日子已悄然降臨

我們被風占領

這寂寞而孤獨的解放

這迅速而兇猛的收斂

——

風點燃了一切

青年進行時丨許多餘

秋雨

我不怎麼悲秋

是以體驗不出秋雨的重量

兩點 三點 的聲響

那是發生在春天的時候

春天的事

真正的秋雨

要麼淅瀝

要麼無聲

被困在雨中的人

恐怕又在悲憐了

年過秋就像人過六十

年逾古稀的老人

秋雨就是他們淌下的冷汗

小夜曲

山坎子溝兒

樹根從山頂上

追墜下來

夏季的嘴唇

潮濕而酥軟

清涼的谷風

悄悄爬上山頂

在那裡仰卧

在溫暖的雙峰間

水一樣綿軟的月亮

水一樣流淌的月光

一條蛇弓着身子

撥開草叢

陷阱

這個時候你應該想起什麼

可你也許什麼也想不起來

那都是别人說的

那些明媚的 晦暗的

稍縱即逝

無法觸摸的

是你自己的内心

那裡永遠跳動

卻不知為何

被誰左右

一位少女經過了我

我經過了味覺

死亡,遙遠的氣息,使詩歌複蘇。

拾荒者打量着世界

一隻手哆嗦着

在垃圾桶裡攪動

他的希望,多像父母這些年

對我的希望

那麼輕

那麼神聖

世态:炎涼,反複,無常

人們風一般飄來飄去

那麼微不足道

一個個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逝了

他們詩意地栖居

緊挨着死亡的氣息

那麼美

那麼涼

相對論

櫻桃俯身凝視生活

在她陰影中的刺莓

她們躺在攤開的綠色手掌心中

清晰的脈絡正為鮮紅心髒供血

我認識你 櫻桃對刺莓說

但可能還沒有那麼深

我們有着一樣的膚色

我們的身上都流淌着

甜蜜的血

信奉同樣的格言

時時刻刻準備着

為了生活的甜蜜

我們是生長在

不同層次的階級兄弟

互相妒忌

彼此憐惜

很高興認識你

刺莓搖頭不語

每日仰望着你

我隻能對你表示

崇拜 但這并不能

說明我認識你

我們内心的隐秘

從青澀時起就有分歧

到後來形成

越來越明顯的差距

是以一看見你

我就想到自己

你是天上的星星

我是地下的蝼蟻

我們不一樣

但我要真心感謝你

讓我重新認識自己

我們生命的味道

其實都還不錯

一點兒也不苦

隻是有一個偶然的發現

實在令人沮喪

你比我甜 我比你酸

這一點必須提及

我們天然的成分不同

根本不是同一個階級

青年進行時丨許多餘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創作談)

文丨許多餘

出于感恩,我必須完成,一首又一首詩。

我要感謝天賦,感謝靈感,感謝宇宙運作的規律。感謝帶給我困惑的現實,感謝找上門來的詞語。感謝它們不請自來,又不辭而别,感謝所有帶給我寫作的動力。出于感恩,我必須在完成一首又一首詩之後,繼續完成新的詩。

這并不是說,我要每天都寫一首詩,或很多首詩。寫詩,并不能掙錢,它不是我的工作,沒有量化的意義。

對于很多人來說,寫一首詩和寫一萬首詩,沒有任何差別。它不過是一種生命内耗的方式,隻不過比普通的消耗進階一點。對我來說,這種認定同樣是有效的,真實的。我确實需要這樣的消耗。它讓我感覺不到是在消耗。而生命在這種浪費中充盈,它衰敗的更快,更輕。

這将有助于我們飛翔。

我也有可能反複去寫同一首詩。像我們不斷的檢討和忏悔。

那些被我們完成過的詩,并一定真的就完成了。就像那些被我們熱愛過的人,不一定就擁有了愛。

而對于詩的熱愛,是一個巨大的空洞。不論你做出多少努力,都無法彌補,讓她充實,以趨向完美。

出于對完美的追求,我要無窮無盡地寫下去。

就像星球的自轉和公轉,我們知道那是因為引力,而促使我們大腦高速運轉的引力,是飛旋在天空中的語言,吸引着我們,誘惑着我們,又排斥着我們。在無數次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中,獲得美妙體驗。

而我們正被創造,又被靈感的射線擾亂。

我們反複回到局部,又想攫取整體,如此沖突的探尋。

很難說,還能持續多久,但隻要生命存在,完美的事物就會存在——追求完美的目标就會存在。詞語的運動就會存在。詩的秩序就會存在。努力就會存在。

而不經意間對于完美的撕裂,并不一定都是敗筆。每次有效地完成,都需要破壞,以讓新鮮露出破綻,顯現出新的漏洞。

必須打開語言的裂縫,我們才能進去,才能出去。

就是這樣,我們在一首詩中進進出出,被它包圍,被它湮沒,被它吞噬,被它接納,也被它拒絕。給她愉悅,她同時也獲得了愉悅。

一首詩可以讓我們得以完成,一萬首詩也可以讓我們得以完成。

或者,如此,事實:不是我們完成了它。它永遠不可能被完成。而朝向就是完成。

如同我們的一生,活一百年是一生,活一天也是一生。

我們的生命,出生就朝向死亡,而在我們活着時,不可能完成死亡。

青年進行時丨許多餘

生命在細微情感中得以拓寬(評論)

文丨紀開芹

我固執地認為許多餘是我的閱讀範圍内最優秀的詩人之一,盡管詩歌可能并不一定是他的主流創作。他深厚的學識、龐雜的作品和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都已成為當代文學一道獨特的精神景觀。

“我看見時間/擠一擠眼/植物就綠了/蛙就叫了/埋在地下的人/也醒了”——《春日》

這個冬天的下午在許多餘的詩句中愈發顯出溫情。我以為,所有的寫作,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都像一個視窗,為讀者打開。我們可以直接或間接地走進作者内心,徜徉在作者為我們勾勒的人情世界中。無論這個世界為我們呈現出怎樣的風景,它一定是作者用心打造出來的最美境界,帶上他對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的感悟和了解。這個世界以感情為基座,層層壘建而成。許多餘的組詩《邵永珍》,為讀者呈現的就是這樣一個至真至善的境界。

“到最後什麼都不重要了/她的目光一日日黯淡/裡面已沒有什麼内容/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至少我看不出她的眼裡/有任何事物的形狀......她輕輕地握着我的手/就那樣不停地撫摸着/像反複擦拭一件聖物”——《血脈》

《邵永珍》這組詩從頭至尾貫穿着詩人對生命的真切體驗。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倘若一個人能夠自如駕馭他的語言,那麼他筆下的文字就充滿了生命力。許多餘這組詩便是如此。他寫故鄉,寫親情,寫人生遭際中的磨砺與檢討……這些年在生活中摸爬滾打形成的屬于他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盡管我們都在寫身邊的一切,都在不同程度地挖掘生命的向度,但還不夠。許多餘有超于常人的深刻之處。

“拾荒者打量着世界/一隻手哆嗦着/在垃圾桶裡攪動。/他的希望,多像父母這些年/對我的希望/那麼輕,/那麼神聖。”——《飄》

每個人的生活背後,可能都有一雙期待的眼神。與多餘近十年的交往中,我看到一個山之子,用大山般的沉穩和沉默行走在繁華世界。他背着大山的厚重,背着親人的厚望,用文字夯築一方堅不可摧的家園。這個家園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每個人的故鄉都有别于他人的故鄉,許多餘寫他的親人,他的故鄉,在他生活成長的痕迹裡,故鄉占據重要的位置。

許多餘作為80後最具人氣的作家,曾登上中國好書榜及各大暢銷書榜,讀者遍布全國。作為卡夫卡獨立書店等知名獨立品牌創始人,他白手起家,日常事物繁雜,還佳作頻出,這需要何等強大的意念作為支撐。我想,這一切或許是源于大山和故鄉人情風物的教導。

“到大地去!……那時大地像一把梯子/我日夜思念的父老鄉親啊/他們就是順着這把梯子/上了西天”——《大地》

他将故鄉織成一張網,少年往事,親人都在這張網中。他以細碎的生活為線,密密編織而成的網堅韌、溫暖,充滿濃郁的田園風格。

“八十五年來你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八十五年來我有十一年是你的黃昏/剩下的二十六年我都隻是你的早晨”——《邵永珍》

他關于故鄉的書寫,清新自然,有不谙世事的淳樸,有真誠率性的文風。但許多餘的寫作遠遠不止這些。他把世态百相都寫進了詩歌。他拓展詩歌的題材,繁瑣生活皆可入詩。他的這一組詩内容豐富,情感細膩,風格多變。他對人生的感悟以詩句形式流淌在筆端,形式不拘一格,收放自如,他讓我看到一個立體的、豐盈的,甚至是幽默的許多餘。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覺得許多餘在有意拓寬詩歌的書寫範圍,賦予現代詩歌更多可能性。把不可能變作可能,把狹隘變作遼闊。他用自己的寫作實踐告訴我們,詩歌可以不拘小節,大大咧咧,可以随心所欲,仿佛一個人。小家碧玉是一種美,狂放不羁也是一種美。許多餘的書寫屬于後一種。看起來,許多餘寫詩似乎信手拈來不加雕琢。他的語言不是精緻優雅,像修整後的花圃,筆直的行道樹——那樣的句子過于呆闆,嚴肅,缺少活潑和生動。看慣了精雕細琢,玩弄修辭的詩歌,許多餘的寫作似乎更多一點野性,更多一些灑脫。我說的“野性”應該了解為類似于山野的雜而不亂,繁而不複,原滋原味原生态。正是這種“野性”讓他差別于他人。他的贊美或者批判都是真誠的,不刻意擴大,也不有意回避、縮小。從他身上,我看到現代都市生活中,一代人在迷茫中奮進,在奮進中抗争。許多餘性格中“拼”的精神也可從中窺見一二。

“我們被風占領/這寂寞而孤獨的解放/這迅速而兇猛的收斂——風點燃了一切”——《布道者》

不管怎麼說,《邵永珍》這組詩歌中,詩人除了表達對故鄉的詠唱之外,更多是走向自我,剖析自我,強調自我的精神軌迹,心路曆程。這些詩句曲徑通幽,意象跳躍,少數句子甚至幽深晦澀,除了與他自身的詩歌素養有關,還與他從小的生活環境有關。大山以它的深邃塑造着詩人,詩人也由此獲得超乎常人的幽深的心靈空間。這組詩展現出詩人對生命的哲學思考。

語言方面的特色,在此不多贅述。讀者自己去閱讀,将會獲得更好的體驗。我以為一首詩寫到極緻,更多的是自然而為,語言隻是它華美的外衣。

許多餘的《邵永珍》是故鄉的碑文,也是都市生活的刻印。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2年2期)

許多餘1983年生于安徽。作品散見《北京文學》《天涯》《十月》《詩刊》等刊,入選《中國新詩百年大系》《中國詩歌年選》等選本。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西、韓、阿拉伯等多種語言在國外發表。著有小說、詩歌、随筆、戲劇等各類作品20餘部。

紀開芹1981年出生,安徽壽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文集《修得一顆柔軟之心》等四部。曾獲安徽省政府社科(文學類)獎、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等。參加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