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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俗地》:日常生活的詩學

黎紫書的長篇小說《流俗地》面市以來,憑借獨具魅力的藝術風格,迅速成為令人矚目的文壇佳作之一。王德威與王安憶為小說所作的精彩序言,及豆瓣上居高不下的評分,都昭示閱聽人對黎紫書新作的良性反映。黎紫書是馬來西亞華語作家,近年來憑借小說集《出走的樂園》《野菩薩》、長篇小說《告别的年代》為中國讀者所知,且逐漸成為新生代馬華文學的代表性作家。

《流俗地》是黎紫書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相較于《告别的年代》,《流俗地》在藝術上有了較大的轉向,足夠令人驚豔。黎紫書小說的“變”與“不變”都能在《流俗地》中找到痕迹。黎紫書的“變”主要展現在叙事層面,在她以往的某些小說中,常會給人一種叙事上的焦慮感,如何組織架構、如何講述故事,這些形式上的探索成為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時難免流于“匠氣”。如果說在其長篇處女作《告别的年代》裡,黎紫書還在苦心經營如何架構長篇小說的叙事架構,那麼到了《流俗地》,叙事在技巧層面已不再成為一個問題,《流俗地》見證了黎紫書近些年在小說叙事上的進步。《流俗地》展開了一幅大馬華人的日常生活畫卷,黎紫書熟稔地切割時空,在“時間”的騰轉挪移中織成一張日常生活的“流俗”之網,共時性與曆時性交織在一起,盲女銀霞、拉祖、細輝、蕙蘭等人物的命運就這樣鋪展開來。叙事的方式、技巧在《流俗地》中完全不留任何“匠氣”,一切都那麼自然舒卷,臻于化境。

黎紫書小說的“不變”之處在于她對日常生活領域的關注,大馬華人的日常生活在她筆下是故事的集散地,是想象與價值的邊界。有關日常生活的美學,西方不少哲學家從不同的角度來洞悉透視,從波德萊爾、齊美爾、本雅明,再到集大成者的列斐伏爾,他們建構了社會學和美學意義上的日常生活。齊美爾認為,對現代生活空間的把握“植根于其關于日常生活的重要性的分析性見解中,即根植于對這些看似不重要的在日常生活中以及在城市現代性的貨币經濟空間被決定、被體驗、被表述的社會交往形式的重視”。黎紫書正是以敏感的藝術神經,着力捕捉日常生活的細節,于日常的褶皺處,勾勒世俗男女的存在狀态。

不同于張貴興、黃錦樹等馬華作家将沉重、宏大的國族叙事負載于文學之中,那是風風火火、愛欲蓬勃、殺伐決斷的大馬世界。相較而言,我更鐘情于黎紫書筆下細水長流、悲欣交集的日常生活世界。日常生活書寫不太關乎現代主義或寫實主義,而更關乎作家對日常生活的生命體驗,以及如何藝術性地處理、呈現這一世界。日常生活就是“常”與“變”的交織,中國現代作家沈從文更深入地對兩者進行了形而上的哲學思考。1934年,在北京已經闖出名堂的沈從文重返湘西,深入湘西溯流而上時,目睹沅河兩岸沉寂無言的街道、鄉民,引發起他關于曆史與日常生活的思考。他眼中觀察到的湘西——

百年前或百年後皆仿佛同目前一樣。他們那麼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存而應有的一切努力。在他們生活、愛憎、得失裡,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他們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肅。曆史對于他們俨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曆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

沈從文以一位文學家的眼光,看穿了芸芸衆生生活的真相,生命的所有豐富性往往都在宏大的曆史叙事之外,而沉浸于日常生活的“常”與“變”之中。

黎紫書對日常生活的洞見展現在對人物命運、心理的把握上,《流俗地》以盲女銀霞為故事的主線,一個雙目失明的女性終日與黑暗為伴,如何找尋并賦予自我以價值,這是銀霞所要直面的問題。日常生活于是就成了人物命運的演繹場,“盲女不盲”“眼盲心不盲”的文學心理學解讀已成陳詞濫調,正如托爾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對于作者而言,關鍵在于如何将銀霞置放于她所處的日常生活的背景當中,以為她鋪就自我救贖與擺脫黑暗的道路。小說中,銀霞的生命經驗就是在一次次遭遇與突圍中不斷成長,日常生活不再隻是制造痛苦的根源,而有了更為豐富可信的内容。小說有一段寫銀霞到她的印度裔好友拉祖家做客,看到拉祖家理發店裡供奉的“迦尼薩”,“迦尼薩”斷了一根右牙,象征着為人類作的犧牲。拉祖的母親對銀霞說:

你看啊銀霞,迦尼薩斷一根象牙象征犧牲呢,是以那些人生下來便少了條腿啊胳膊啊,或有别的什麼殘缺的,必然也曾經在前世為别人犧牲過了。

這一番話讓銀霞大為震驚,如雷貫耳,又像頭頂上忽然張開了一個卷着漩渦的黑洞,猛力把她攝了進去,将她帶到一個前所未聞的,用另一種全新的秩序在運作的世界。

黎紫書小說裡總是充滿這些平靜而“驚心動魄”的時刻,這一細節極大地考驗了作家的思想境界與藝術水準,銀霞因為一句話所遭受的生命震顫,是日常生活中“存而不顯”的真實情境,黎紫書卻能敏銳地洞悉人心,将它做藝術的呈現。《流俗地》中,銀霞不甘于枯老于家中,她也數次有掙脫枷鎖的機會,但現實迅速又給她痛擊。就是在不斷地感受“細微的喜悅”與“沉重的打擊”之間,生活的豐富性與生命的韌性就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日常生活既是充滿人性溫情的所在,也是藏污納垢的黑暗之所,既可以拯救一個人,也可以使其墜入深淵。它不是密不透風的鐵闆一塊,不是瑣瑣碎碎的柴米油鹽。《流俗地》中的人物群像,似乎找不到固定的主角,又好似沒有一個是配角,他們都浸淫在日常生活之中,肩負着自己的命運,在逼仄的生存空間裡不斷沖破既定的邊界。面對在“光明”中掙紮的朋友們,身為“盲女”的銀霞反而顯得格外的笃定與超拔,她在黑暗中踽踽獨行,找尋自我的救贖之路。

從《告别的年代》到《流俗地》,黎紫書始終聚焦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經驗,逐漸建構起屬于自己的日常生活詩學。《流俗地》令人驚豔的不僅是黎紫書在叙事上的已臻化境的能力,她“任性”地截斷時間衆流,騰轉挪移、引譬連類、穿插自如,更在于她對日常生活敏銳而富有洞見的把握,小說裡許多現實生活中“存而不顯”的細節,黎紫書都能精準地予以藝術的呈現,諸多神來之筆,令人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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