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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拟挽歌辭三首中的達觀淡定:有生必有死,托體同山阿

陶淵明拟挽歌辭三首,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人生貴在知死知生

又是一年芳草生,而時節春分之後近清明。古人的最早的清明節并非祭祀先祖的大節,是古老的火神山神的崇拜,禁火敬神。先秦晉國大臣介子推輔助晉國公子重耳,功成身退,隐居深山,結果晉文公為了見他,放火燒山,結果釀成介子推被燒死。晉文公非常慚愧,設立寒食節,禁火追思。這中間也有環保的概念,尤其是仲春雷電增加,容易産生山火,而人們也因為用火不慎,容易發生火災,造成難以承受的損失,故而寒食節變成了明确的禁火節,在漢朝某些山林多的地區,可以長達一個月,人們不能點火。涵蓋了清明節氣。

當然不是每個地方都如此,有的是一天,有的是數天,那麼禁火的日子,人們該做些什麼呢,提前準備冷食。而此時正是仲春時段,人們紀念介子推,同時也提着祭品,去祭祀自己祖先。

寒食日和清明節十分接近,到了唐朝宋朝,官員的假期,都是寒食清明連給,到了明清兩代,清明節就成了祭祀的大節。實際這個時段包括了寒食節清明節前後數天,甚至以清明節為節點的前後一個月。

我來談這些,和陶淵明的拟挽歌詞有關聯嗎?

當然有,因為正是農曆的二三月是重要的踏青掃墓祭祀的日子,關于人生生死的問題,是直接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的。

漢末古詩十九首裡“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在春風拂動草木的路上曠野行駛,你看到的是無限的春色,還有一座座平緩鋪着春草的墳墓土丘,哪怕你此時并非特地去做祭奠,你也會想到“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随物化。”

何況此時的踏青,很多人一方面是享受山川春色,一方面也以最誠摯純淨的心情祭祀先祖,慎終追遠,讓春色更有靈魂氣息。

漢朝帝王崇尚神仙長生不死,然而老百姓并非都确信,因為,生老病死就在身邊。雖然也有很多儀式,表達靈魂的永生,願望肉體羽化而不是腐爛。但是人的死亡,是生命中的大事,誰能無動于衷?漢朝晚年的戰亂,傾覆了帝國的繁榮,大量非正常的死亡,讓人們覺得人生的短促,質疑所謂神仙和永恒。

漢末古詩十九首裡,多次出現這樣質疑的詩句,“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等待人生終點的,就是泥土和墳墓。而且在漢末,非正常的死亡随時到來,讓人們在悲哀中更加珍惜相守和快樂。

挽歌,自然是生者給亡故者的悼亡歌曲,往往送行的時候,搖着鈴,舉着幡,歌唱逝者的生平和生命離開的悲傷。但大多數都是一種投射狀态。

晉朝的貴族也有人自己給自己寫挽歌,但是估計也是希望自己的悼亡詞,比别人的更加華美貼切,歌功頌德,以讓後世紀念。但是這都不如陶淵明。

隻有陶淵明的《拟挽歌辭》是站在一種特殊的角度,就是我,從死亡到安葬這一過程。就是人還沒有死亡,體會一把最接近死亡的感覺。這是非常特殊奇異的視角和狀态。

但是正是這樣的狀态,讓我們了解生死,更豁達生死的存在。

未知死,焉知生。正視死亡,才能更擁抱生活。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東晉 · 陶潛《拟挽歌辭三首 其一 》

陶淵明中年以後在鄉間,一定看見過多次的葬禮,而且和他交往的,也多還有當地的官員,陶淵明的隐士,是相對他曾經官員的身份來講,實際他就是當地的士紳或備受尊重的長者,一些重要的活動,必有他的參與。在那些儀式上,每個人都會有代入感,隻是陶淵明的更加深邃細膩。如果,我是躺在這裡,等待送往墳墓的逝者。

這開頭一句就否定了漢朝和民間流傳的長生不老之說。

人生,有生,就會有死亡,如果提前夭折,不要埋怨命運的短暫。這裡的非命,有兩種解讀,一種就是非正常逝去,這種逝去讓人痛惜,另外一種,分開了解,不要埋怨命運。但是這到底是哪種更貼近陶淵明的想法呢,我願意解讀為,是一種随時而來的意外導緻生命的終止。或者他某次是看到的年輕或者壯年人的葬禮吧。

昨天晚上還和你一起說話,同在這人間,而今天早上,也許我和你就分别了,一個在人間,一個在傳說中的鬼界,登上了那裡的名冊。但是這是陶淵明相信靈魂輪回嗎?這隻是生死一個代稱。

我的靈魂會散布到哪裡呢,隻剩下遺體如同枯朽的木頭。

我可以想到嬌兒搖着我的身體,要着父親的擁抱而哭泣,我可以想到好友撫着我的身體痛哭。

但是此時的我,一定什麼都不知道了,這一切已經無法知覺。

關于此之後所有事,關于我的生平,榮辱,别人的表達,我是不再知道的。

如果我到了那一境地,如果還有最後的遺憾,一定是覺得在這世上,沒有喝到足夠的酒。

古人辛勞節儉,是願望多留糧食在未來,以抵抗饑荒災難。但是當生死大限到來,你是否覺得從前的小心刻苦,是不是都是悲哀?

但是,也不全是。古人節儉,為自己也為子孫謀,隻是陶淵明這句很現實,因為人生哪裡有那麼多滿足?恨歸恨,但是若活着,也還是會節儉,未足,是人生的常态,甚至就是人生的必然。

不過大難之時,絕境之中的念想,或是真的,比如思念的人,記挂的事。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鄉。

荒草無人眠,極視正茫茫。

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其二

如果我死了。我從前沒有太飲酒,甚至因為貧困,很長時間沒有酒喝,但是我死了,祭品中一定會注滿美酒。

那墓碑前的春天的美酒,那美酒上泛着泡沫,我什麼時候能夠再品嘗?

所有的菜肴都擺在墳墓前,案台上,親朋好友都哭在我周圍。

但是我就是想說什麼,口裡發不出聲音,我想看什麼,眼睛睜不開。

從前在高堂上睡覺,現在長眠在荒草堆裡。

這荒草的夜晚,沒有活人夜宿,如果你願意看,那是茫茫夜色,無邊黑暗。

死亡就像早上出門去,但是怎麼也回不了家了,站在或行走在永不落幕的夜晚。

實際上,墳墓就是家,從此像夜晚一樣黑暗而漫長。

這裡寫的是生和死巨大的隔差。照應了第一首的“非命”。意外可能随時來到,生命就像行走在太陽下,随時步入暗夜。那人世間所有的東西不會再有。

古人有事死如生,就是想象人死後,一定有個世界和活着一樣,人們的祭祀逝者能夠收到。但是對于陶淵明來講,他思考的是這樣一個邏輯問題,死是身體和感覺的消解,可能不會有地獄也無有天堂。長夜和黑暗是唯一能夠貼近的表述,如同睡眠和病中的制動。

這是非常現實主義的寫法。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其三

如果我死了。在原野上荒草茫茫,白楊蕭蕭。

在九月的寒霜中,人們擡着我,出遠郊安葬。

這裡四面沒有人,有很多墳墓林立。送行的馬仰天長嘯,秋風吹動着白楊,嘩嘩作響。

當棺木下葬,墳墓封閉的時候,永遠看不到人間的太陽。就算是富貴賢達之人,他們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和結局,而來送行的人,忙完事情後,會陸續回到自己的家中,他們的生活還要繼續。

隻有最親近的人還有着纏綿的悲痛,很多人已經在歎息之外,開始了新的生之歌聲了。

死去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死去是一件遵循自然的事,死去最真實的事情,就是你的身體,你的靈魂,融入了這片山林土地,腐朽和不朽同在啊。

這才是陶淵明要表達的最核心的思想,他的生死觀。

有生必有死,托體同山阿。

陶淵明拟挽歌辭三首中的達觀淡定:有生必有死,托體同山阿

很多挽歌寫的都是靈魂在天上,那是祝福和美好。但是陶淵明是真實解析生死這個過程,相當的唯物主義,這是非常難得的。

死亡是人生巨大的生死鴻溝,不能确定的是靈魂和再生,但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切斷了作為人和這個世上的聯系,親人的聲音,歌哭都已經聽不見,那些美酒佳肴的祭祀是人間的願望。死者長眠。

但是這首詩卻又别有一種生死最終的浩大,完整完全回歸自然,然而這難道不是一種最好的安息嗎?雖然可能人之為人的輪回并不存在,但是自然是更大的輪回和循環。

如果你愛過這個世間,愛着這世間的山水空氣,愛着這裡的一切,也許不會覺得這樣的歸去會有什麼悲哀。從人的知覺來講,在陶淵明看來是永夜,但是化為了這自然的泥土草木,如何不是一種新生。

今天解讀陶淵明的《拟挽歌詞》,或者有人會覺得悲涼。

但是陶淵明這三首詩的好處,在于正視死亡的存在,是一種曠達無畏,也讓人們更加珍惜生命存在的時候,提醒自己人生随時可能會有意外,應該做好關于意外的應對,坦然面對和珍惜生活。

陶淵明拟挽歌辭三首中的達觀淡定:有生必有死,托體同山阿

又是一年春草生,我們慎終追遠,祭祀先祖,同時也要對生死有着透徹的感覺。

人生貴在知死而知生。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檔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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