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2月27日,群學書院聯袂梅園經典共讀小組和四川文藝出版社,舉辦壬寅新春首場共讀沙龍。讀者們在商洛學院的鐘思遠老師和南京藝術學院張德強老師的帶領下,将目光投到美麗的川西平原,以李劼人的《死水微瀾》為錨,感受成都直爽火辣的城市性格在中國帝制社會末期的一潭死水中激起的獨特波瀾。
本文為論壇紀要,由梅園經典共讀小組志願者吳欣欣整理。
《死水微瀾》線上品讀分享會紀要
文 | 吳欣欣
圖 | 羅林·張柏林1909年攝成都老照片
“大河三部曲”(《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問世後,随即成為文學大師李劼人代表作。該長篇小說系列以中國近代史上三次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書寫了中國近代政治風波之下的川西人文圖景。具有象征意義的三個書名依次對應義和拳運動、維新變法、四川保路運動和辛亥革命所引起的中國社會變革。
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三位著名人物均給予李劼人其人其作極高評價。郭沫若熱情洋溢地寫出《中國左拉之待望》一文,盛贊李劼人為“中國的左拉”。巴金在李劼人故居的留言簿裡寫道:“隻有他(李劼人)才是成都的曆史家,過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筆下”。文學評論家劉再複則說:“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如果說《阿Q正傳》《邊城》《金鎖記》《生死場》是最精彩的中篇的話,那麼李劼人的《死水微瀾》應當是最精緻最完美的長篇了”。
以“大河三部曲”中流傳最廣的《死水微瀾》為例,上述三位評論者究竟看到了什麼?為何他們如此評價?鐘思遠老師從小說人物塑造、世情小說風範、作者經曆的文學化投射、地緣寫作觀及文學史意義五個方面進行了分析與闡述。
01
人物形象塑造——以鄧幺姑為例
《死水微瀾》中的人物塑造在中國現當代長篇小說中堪稱出類拔萃,其中,尤以女性人物形象最為生動。
女主人公鄧幺姑颠覆了人們對于中國鄉村女性(特别是底層農村女性)形象的刻闆認識。清末民初,發生了衆多改變中國命運走向的重大曆史事件。成都雖身處中國内陸腹地,交通不暢,對思想文化資訊的接受難免滞後、錯位和弱化,但時代變革的潮流勢不可擋,波及到鄧幺姑這樣的特殊人物,也會如風起青萍之末。
在鄧幺姑所生長生活的成都郊縣鄉鎮上,升鬥小民中發生的社會心理與情感變化固然與彼時中國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城市(如:南京、上海、北京、天津、廣州等)很有差別,但一定也會出現“暴風雨前”的“死水微瀾”。
李劼人以鄧幺姑(蔡大嫂)為典型,意在塑造因曆史潮流而激發出新生命活力的女性形象。一旦她們心中命運改變的念頭被外部世界的機緣所點燃,就會爆發出巨大能量,掙脫壓在舊時代女性身上的“三座大山”:族權、夫權、父權。其覺醒後,舊的倫理道德觀念在她們的身上就會松動乃至崩塌。無論是為了實作住在公館中的“成都太太”生活而甯願嫁給老士紳們做小,或是不顧倫理道德地與丈夫、情人同處一個屋檐下,還是為了救丈夫出獄而願主動嫁給情人的仇人……,都展現了與如祥林嫂一類的傳統底層農村婦女截然不同的一種價值觀和人生觀。
與之相比,《死水微瀾》中其餘女性形象也反映了當時不同身份、階層女性的各自生活狀态和思想觀念樣式。比如:顧天成的原配妻子是一個愚昧、屈從、保守的農婦,命運凄涼,可憐可歎;顧天成的鄰居鐘幺嫂受了外部環境的影響,敢于信洋教(基督教),雖勢利、尖刻卻又同情心未泯,是有生命力的潑辣農婦;鐘幺嫂姐姐幫傭的曾師母本是被洋人收養的孤女,後竟與養父(洋人)成為了情人,命運中不乏傳奇色彩。這些女性形象背後,交織着當時中國土地上政治勢力的此消彼長,東西方文明的碰撞,個人的出身及其與命運的博弈,最後造成了她們不同的性格和行為。她們活得平常而真實。李劼人絕不給她們帶上善惡有别的臉譜,而是用貼近生活的觀察來呈現,讓生活本身的複雜成就人物心靈的豐富。
《死水微瀾》中還有一類群像值得琢磨,就是士紳階層(如:成都郝公館中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郝公館是當時成都典型的士紳家庭,公館中的人和他們的親友經常在家中談古論今、讨論家國大事。在他們身上,李劼人生動呈現了在距北京城兩千多公裡外的成都人是如何感受義和拳亂的。從小說中可見,八國聯軍的入侵僅僅被他們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仿佛事不關己。這是令人驚訝的,熟讀“修齊治平”的士紳階層尚且如此,當時成都世風為何有如“死水”,“微瀾”為何距離“暴風雨”尚遠,便可見一斑了。
02
世情小說風範
不同于革命小說、啟蒙小說、知識分子小說,世情小說(極摹人情世态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緻)最具中國古代傳統小說的血脈。《死水微瀾》對于中國世情小說傳統的承續,主要展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其中人物形象(無論主次),皆無典型的正面反面之别;二是作者的價值判斷介入少,沒有明顯的教化傾向。
巴爾紮克在《人間喜劇》裡說道:“法國社會将要作曆史學家,而我隻能當它的書記。”将此置于中國文學的語境裡,世情小說就展現出了用文學的方式來記錄社會曆史和人心的巴爾紮克式寫法。這類小說裡的人物生動自然、貼近生活,容易引起大衆的共鳴,使人不自覺地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命運更深入地體察自己的生活,反思自己的人生,形成對社會曆史的個人化了解。在世情小說中,群眾看不見所謂的曆史規律,也看不見自己的生活如何在冥冥中被上帝之手改變,作者與讀者一同感受着悲歡離合的人生百态。
由此,也衍生出一個問題:我們如何從文學中看待曆史和社會?或許可以分兩類:一個是科學化的曆史,它以事為本,需要有證可考,有據可依,如古人所謂“我注‘六經’”。另一個是文學化的曆史,它以人為本,作者通過曆史印證,表達對世界的個人看法,如古人所謂“‘六經’注我”。
正史(或所謂“事實之史”)沉默無言的地方,文學家自有其特殊使命,他們用筆墨描繪出一個活生生的民間社會。上至英雄領袖、大夫百官,下到工農商賈、販夫走卒,文學化的曆史往往另具隻眼,關注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使他們變得栩栩如生、具象寫神。在曆史無情的風雨的沖刷下,他們為這些平凡人的物質、精神生存狀況的變化留下濃墨重彩。這既是對曆史本身壯麗龐雜的喚醒與複現,更是文學洞幽燭微的魅力與神奇。借用馬爾克斯的話:在這裡,文學的想象跳出曆史的罅隙,展開了不可思議的飛翔。
03
作者經曆的文學化投射
《死水微瀾》塑造的鄧幺姑(蔡大嫂)形象為何如此不同?這或許與李劼人的留法經曆(1919年底到1924年秋)有關。當時李劼人看到了法國女性生活狀态的健康自然,以及法國男女兩性交往中的自在灑脫,這些都引發了其内心新倫理與舊道德的碰撞。他筆下亂世男女叛逆的情欲關系于是有了一種反叛和挑戰中國禮教傳統的意味。
《死水微瀾》中主要人物(蔡大嫂、蔡興順、羅歪嘴、顧天成)的情感糾葛與婚戀關系,直接挑戰了中國傳統的婚姻道德底線。且小說裡還寫到,成都當時流行一種同志風氣,士紳階層有錢有勢的人不但要和妓女交往,而且還養相公(男妓)。不少文學評論家(自郭沫若開始)認為李劼人在寫該小說時受到左拉為代表的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李劼人本人對此不太認同。他認為自然主義常常陷入刻意直接袒露人性陰暗與惡劣的泥潭。李劼人認為自己的小說隻是如實觀照,不虛美、不隐惡,既寫人生的無理無常,也寫人生的有情有義。雖然《死水微瀾》所呈現出的中國地方社會在整體上是衰敗的,世道人心不乏病态,民間信仰與倫理道德在各方勢力的沖突中也是混亂的,但李劼人着力堅持書寫的是希望與苦難并存的現實和風雨飄搖中煙火不息的市井。
04
地緣寫作觀
李劼人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自覺用方言創作小說的先驅。《死水微瀾》對于四川方言的儲存和展現具有重要意義。但這部小說也并非全用方言完成,雖有着許多方言詞彙,叙述的文法還是現代白話,且不少方言詞彙均被李劼人悉心加以注釋。是以,不管用四川話閱讀,還是用國語閱讀,都能夠比較流暢。
《死水微瀾》中,地方色彩最濃郁的方面展現在對成都民俗文化的大量叙述和精緻描寫。鄉間集市盛況、公館陳設、青陽宮燈會、東大街燈會,鋪陳之細緻、感覺之敏銳、氛圍之生動,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罕有其匹,以至于後人将“大河三部曲”中有關成都的民風民俗的文字專門輯錄了十餘萬字的篇幅,合并李劼人另外一些談論成都曆史、社會和文化的文字,編成了《李劼人說成都》一書。
茅盾曾言:“關于鄉土文學,我以為單有了特殊的風土人情的描寫,隻不過像看一幅異域圖畫,雖能引起我們的驚異,然而給我們的,隻是好奇心的餍足。是以在特殊的風土人情而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運命的掙紮。”茅盾與李劼人是同代知交,心心相惜,他的這段話也很好地說明了《死水微瀾》地方色彩與其恒久價值相得益彰的緣由。
05
文學史意義
李劼人寫成都,可比之于巴爾紮克寫巴黎,狄更斯寫倫敦,福克納寫帕塔法、馬爾克斯寫馬孔多,魯迅寫紹興,張愛玲寫上海,沈從文寫湘西,蕭紅寫呼蘭……,在世界範圍内,鄉土既是一種時代标本,也是一種傳世範本。
不管是以寫實的方式,還是以抒情的筆調,不管是魔幻現實主義,還是批判現實主義,抑或是散文化的書寫……,國家與社會、民族與文化,在他們各自的一方鄉土中都有蓬勃的伸展,底層百姓的人生和命運皆呼吸其間,這也是他們作品的曆史意義所在。
作為傳世範本,則因他們在文學表現的形式上各有千秋,給後世留下了寶貴的藝術傑作。在他們的小說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是活的,如在目前的事物是活的,生活是汩汩流動的。他們使書本從紙質品變為了我們精神世界的資訊源泉,使人醒目、凝神、深思、想象不盡。這是所有普通讀者的幸福,也是我們将這些傑作反複閱讀(卡爾維諾驗證經典最重要标準)的原因。
評議環節,張德強老師從文學評論角度對李劼人及其作品《死水微瀾》進行了解讀。他首先推薦了《李劼人全集》(鐘思遠老師曾參與其中《書信卷》編輯的相關工作)。《李劼人全集》共有17卷20冊,包括了至今能收集到的李劼人的全部中文寫作(含至今能收集到的李劼人的的全部小說、散文、雜著、書信、翻譯作品和至今能接觸到的李劼人的全部手稿),是讀者全面了解李劼人的最權威資料。
随後張老師呼應鐘老師開頭所引用的文學評論,補充了兩個對李劼人的評論,一個來自《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作者夏志清,他在寫給他哥哥信裡說道,自己最近(1959年8月份)看了曹聚仁的《文壇五十年》,裡面說道:“李劼人寫了三本小說《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據說遠勝茅盾《子夜》之類的作品,李劼人即在茅盾之上,在他看來大抵是中國近代第一大小說家了。”但此時《中國現代小說史》已經定稿了,是以不能再改了。
另一個是對李劼人的文學批評,來自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所撰述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裡面在京派小說結尾提到李劼人,對《死水微瀾》中鄧幺姑這個形象的反封建性有所贊揚,但筆鋒一轉,批評道:“李劼人的長篇,其結構、人物、語言都不錯,《暴風雨前》和《大波》因生活之積累不足,不足以支援宏大的創作意圖,讀起來便覺沉悶,顯出藝術細節粗略得欠缺了”。
結合自己的閱讀體驗,張老師坦言道《暴風雨前》寫得不如《死水微瀾》精彩,或者說顯得比較倉促,情節構思不夠精密。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由此他在《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書裡找到了答案。
1925年李劼人從法國回國後辦了嘉樂紙廠,在随後的27年,他的主要身份是一名實業家,隻是利用業餘時間寫小說。而其中1935年對于李劼人是一個特殊時期,在擁有了四十幾年的生活積累後,他寫出了“大河三部曲”,但實際上他真正寫作的時間不到一年,由此看來他屬于創作體驗派作家。
李劼人小說中時常透露出西方作家寫作的影子,即長篇文字的叙寫,關于這點原因,張老師猜測是因為李劼人未經過1919年五四詩壇的文化洗禮。1919年到1924年期間,李劼人在法國留學,這與詩人李金發的經曆很像。李金發的詩最早在《小說月報》上發表,其“之乎者也”的詩風與五四初期的詩壇風氣完全不同,因為他沒有經過白話文運動的完整洗禮,這也許也是李劼人小說的叙寫方式更多地受到法國作家影響的原因。
比如《死水微瀾》的開頭與《包法利夫人》開頭的寫法如出一轍,都是從一個外人(非主人公)的視角去進行觀察,以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我”的口吻去講述小說裡的世情百态,這就與同時代的《家》和《子夜》的寫法十分不同。
而李劼人這種接近世情小說的創作與魯迅作品最大的不同是,沒有一個明顯的啟蒙視角,這與作家的藝術觀有關,無分好壞。同時也是作家個人的一種自律,他不覺得自己比小說人物高明,這是李劼人的厲害之處,也使得他的作品擁有流傳于世的可能。在魯迅的《藥》裡,我們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到作者的态度——對底層群眾麻木的批判。但《死水微瀾》中,蔡大嫂(鄧幺姑)問袍哥羅歪嘴,為什麼洋人能對朝廷如此施壓?李劼人在裡面也沒給出明确的答案,而是借羅歪嘴之口,将報紙上寫的一篇文章讀給蔡大嫂聽。在此,蔡大嫂作為一個底層人物,在面對時代之變時,展現了另一個群眾視角:人們真的不懂,但是他們有那個探索、了解的勁兒。
最後,張老師特别提及《死水微瀾》裡的男女關系是串聯起整個故事的關鍵,放到今天,其實這樣的故事并不稀奇,但人們之是以喜歡讀,他認為是因為這裡面男女之事寫得很真實。李劼人不會刻意介入小說做道德判斷,不做諷刺,不為人定性,反而是基于現實基礎力圖反映一個真實的人間世界。比如嫁給蔡興順的鄧幺姑有吃有喝,卻羨慕妓女劉三金有人愛,單看會很奇怪,但結合鄧幺姑渴望愛、自由熱烈的性格,我們便會覺得人物的性情是如此真實,可以被了解。
《死水微瀾》反映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成都底層世界是一派生機勃勃,充滿了生命力,沒有被禮教過度束縛,張老師認為這源自李劼人真實的生活感受。李劼人21歲時在四川泸縣做科長,他的舅舅(後來成了他的嶽父)當時做縣長,在此期間李劼人常去拜訪妓女,他舅舅知道後很生氣,禁止他和妓女再來往。這件事出自李劼人女兒李眉之口,也就是說李劼人晚年時會毫不顧忌地将這種事講給孩子們聽,絲毫不覺得丢人,可見李劼人道德方面的态度标準都很耐人尋味,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地方。
針對兩位老師的分享,書友們也踴躍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1. 按照李劼人人生中對小說的規劃,其“大河三部曲”與《天魔舞》是否存在采用了同一個世界觀下的“小說世界”?
鐘思遠:李劼人本人沒有說過“大河三部曲”與《天魔舞》的具體關系。但讀者可以有自己的閱讀感受。李劼人是倡導民主進步的無黨派人士。我認為,他寫作初版“大河三部曲”和《天魔舞》時的思想觀念是比較統一的。在寫完初版“大河三部曲”之後,李劼人還想寫第四本關于反映國民革命軍北伐的長篇小說“激湍之下”。當時,他已是左翼文學陣營中的一員了,對于創作聚焦現實社會狀況的小說還是秉持着一種民主革命立場的。《天魔舞》的出現很應時,但在我看來,嚴格意義上并不能納入他“大河三部曲”所建構出的“小說世界”。
2. 請問《死水微瀾》對方言寫作有什麼啟發?
鐘思遠:李劼人在方言書寫上展現了鮮明的川西色彩,但如果能将方言與書面語的表達結合得更加圓融,或許《死水微瀾》的可讀性會更強。我覺得李劼人先生的方言寫作有一個白璧微暇的地方,就是方言的文法形式與翻譯文風之間會産生沖突。比如他常寫那種歐化的長句,這與四川人日常說話風格是有差異的,有時讀起來也會讓人感覺拖沓。另外,他在叙述中還殘留一些文言句法,這使得他的語言風格無法達到更高的純熟度。
李劼人是一個非常富有叙事天賦的作家,但由于他生平愛好廣泛、事業活動過多,以至于在文學上花費的精力确實太少了。《死水微瀾》寫了不到一個月,《暴風雨前》和《大波》也就兩年多一點,後面也沒有經過特别精心的語言打磨。
關于四川的方言寫作,現在有個四川90後作家周恺,他被譽為傳承李劼人衣缽的青年代表。他的長篇小說《苔》中的方言運用更加純熟。雖然這本書整體成就上還無法與《死水微瀾》相提并論,但在方言寫作上相信會對讀者有所啟發。
3. 請問李劼人與袍哥的關系是什麼?
鐘思遠:李劼人女兒李眉所寫的《李劼人年譜》中提到李劼人的兒子(李遠岑)曾遭土匪綁架,通過一位頗有影響力的袍哥人物居中斡旋,最終得以贖回,後世推測該袍哥就是羅歪嘴的原型之一,從中可以看出李劼人的生平經曆十分精彩。工農商學兵、社會各階層,他均有接觸,是交際面很廣、很有傳奇性的人物。在文學之外,李劼人的多重身份及其相關經曆也具有非常豐富的文化意義。盡管李劼人在文學史上沒有留下更多的傳世佳作,讓人覺得遺憾,但他以自己人生的豐富性卻也寫成了一本獨一無二的大書。
4. 能否請兩位老師從城市文學的視角把《死水微瀾》之于成都的叙寫,與《子夜》之于上海、《駱駝祥子》之于北京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分析?
張德強:我覺得這三本小說裡對于自己所在的城市最有熱情的就是李劼人。從他的叙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成都生機勃勃的一面。比如他寫成都人說話嗓門特别大,是以成都人耳膜比别人都要厚一些;再比如将鄧幺姑對成都的向往描繪出來的鄰居韓情婦奶說,成都要飯的都可以吃得比農村人好。這種小人物的觀點十分具有成都市井氣息。同時,在這三個作家裡,對于地理方位掌握得最厲害的是李劼人,這展現了李劼人受到西方現實主義小說的影響之大。小說的第二章開頭,三十裡四十裡他都會寫得很清楚,這還涉及到文學地理學範疇。老舍的小說同樣也有熱情,但這個北京味兒主要還是展現在語言上面。
鐘思遠:如果讓我來排位的話,我認為李劼人在首位,老舍居次,茅盾最後。一個城市,和一個作家之間,若想真正建立一種血肉之親的話,這個作家一定要是這個城市的生活家。他要對這個城市真正的百姓生活、各個階層的具體日常抱有極大的書寫熱情和極其充分的了解。
茅盾先生主要志在啟蒙與革命,他對于生活情趣方面的熱情遠不及李劼人和老舍。但是老舍内心清高、書生氣重,雖是底層旗人出身,但身上仍有滿清遺民後代身上的一種“驕傲”。在民國時期,他對現實政治較為疏離,交際也主要在學界和市井中。李劼人既受地域文化影響,自身經曆也對他的個性有所塑造,是以他呈現出一種熱衷于政治活動和公共活動的性格。比如:他辦過報、開過餐館、教過書、經營過實業,與地方著名軍閥和國民黨中高層軍官皆有來往,解放後又當過成都市的副市長。由于這種豐富的、多層次的生活經曆,相比老舍之于北京,李劼人與成都的關聯就還要更廣更深一些。
最後,梅園經典共讀小組創始人許金晶老師對本場沙龍做出總結,并分享了他作為普通讀者的三點感受。
1.城市文學視角下,《死水微瀾》展現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成都以及成都周邊地區的城鎮鄉土風情,細緻準确地記錄了四川的城市生活風貌,包括家庭生活方式、祭拜儀式、性别觀念等,是今天人們研究當時成都人民性格狀态和社會文化觀念的重要一手資料,兼具城市文學價值與城市史史料價值。
2.城市史視角下,海内外的頂級學者、成都之子王笛老師,在他的城市史研究和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論著中,反複将李劼人《死水微瀾》中諸如袍哥的相關描述作為核心史料進行參考。
同時我也注意到現在還沒有過多學者重點研究和引述的一個方面,也就是研究不同城鎮之間的互動張力所産生的影響範圍。《死水微瀾》裡提到的天回鎮,在今天意義上是成都的一個郊縣,那裡的人們有固定去市中心趕集、燒香的習慣,這可以看出當時的普通百姓對成都市中心生活的一種向往。成都這座城市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将它的文化觀念輻射到直徑達到幾十裡甚至百裡左右的範圍。
從這個角度來說,海内外學者若要做經典範式的區域經濟社會史、區域經濟社會文化史的研究,可以将《死水微瀾》作為參考。而作為城市史的史料來說,這本書仍有很大的開發價值,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和深究。
3.文學的日常生活性視角下,《死水微瀾》看似尋常普通,講的全是市井日常的生活,沒有任何宏大叙事,但在這種以成都為輻射中心的城市日常生活的視野中,我們可以看到兩個層面的日常生活跟政治之間的關系。
一方面是展現弱者反抗式的、自我能動性的日常生活對于主流宏大叙事的政治曆史的反動。正值庚子國變以及義和拳運動,身處祖國腹地的四川仍能在華北已經陷入一片混亂和殺戮中保持着一種日常性的生機勃勃。這也讓我們看到千百年來,中國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對于宏大政治帶來的戰争或者紛亂、管控,仍保持着自我的能動性及弱者反抗式的一種延續和延伸。
另一方面,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盡管成都未陷入戰亂之中,但它仍然共享着大時代背景下的同一政治文化場域話語。不管是信奉洋教的洋教徒,還是他們與普通市民之間那種沖突展現的張力,或者是蔡大嫂身上湧動出來的、沖擊過往所謂儒家倫理的,能夠自由彰顯自己的欲望、自己野生的生命意志的狀态,這些都能看出晚清近代化變局對萬千普通人的巨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