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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林黛玉的眼淚

餘秋雨|林黛玉的眼淚

林黛玉的眼淚

文|餘秋雨 圖|網絡 編輯|烈馬青蔥

嫉妒的起點,是人們對自身脆弱的隐憂。

天下沒有徹底的強者,也沒徹底的弱者。人生在世,總是置身于強、弱的雙重體驗中。據我看,就多數人而言,弱勢體驗超過強勢體驗。即使是貌似強大的成功者,他們的強勢體驗大多發生在辦公室、會場、宴席和各種儀式中,而弱勢體驗則發生在曲終人散之後,個人獨處之時,是以更關及生命深層。各路賓客都已離開,白天蜂擁在身邊的追随者也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帶來無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對别人強勢的敏感和防範,嫉妒便由此而生。

嫉妒者常常會把被嫉者批判得一無是處,而實質上,那是他們心底暗暗羨慕的對象。自己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經做了而且又做得那麼好;自己想達到的目标,居然有人已經達到而且有目共睹,這就忍不住要口誅筆伐。

在多數情況下,嫉妒者的實際損失,都比被嫉者更大。嫉妒使感受機制失靈,判斷機制失調,審美機制颠倒,連好端端一個文化人也會因嫉妒而局部地成了聾子、傻子和啞巴。

例如從理智上說,嫉妒者也會知道某位被嫉者的美貌。但是,自從有一天警覺到對方的美貌對自己的負面意義,就開始搜尋貶低的可能。久而久之,嫉妒者對于對方的美貌已經從不願感受,發展到不能感受。應該明白,不能感受了,并不是對方的失敗,恰恰相反,倒是自身心理系統生了大病。

同樣的道理,一位詩人突然對别人的佳句失去了吟誦快感,一位音樂家在同行優美的樂曲中表情木讷,一位導演對着一部轟動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術教授在講述兩位成功畫家時有點不屑一顧……,如果他們隻是端架子、擺權威,内心方寸未亂,毛病還不算太重;如果他們确實已經因嫉妒而模糊了美醜,麻木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那等于是武林高手自廢功夫,半條生命已經終結。

一切具有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本應思考如何消除嫉妒,但是,我們中國的智者們卻常常在規勸如何躲避嫉妒。所謂中國古代的生存智慧,大多與這種躲避有關。“遭妒”,反倒成了一個人人都可指責的罪名。直到今天,遭妒的一方常常被說成是驕傲自大、忘乎是以,而嫉妒的一方則說成是群衆反映、社會輿論。結果,遭妒者縮頭藏臉,無地自容,而嫉妒者則義正詞嚴,從者如雲。

中國的社會觀念,颠倒過許多是非,其中之一就在嫉妒的問題上。茫茫九州大地,永遠有一個以嫉妒為法律的無形公堂在天天開庭。公堂由妒火照亮,嫉棍列陣。敗訴的,總是那些高人一籌、先走一步的人物。

下一代的嫉妒會是什麼樣的呢?無法預計。我隻期望,即使作為人類的一種共同毛病,嫉妒也該正正經經地擺出一個模樣來。至少應該像一位高貴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爛衣兵丁的深夜混鬥;至少應該像兩座雪峰的千年對峙,而不是一束亂藤纏繞樹幹。

是的,嫉妒也可能高貴。高貴的嫉妒比之于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差別在于,是否在嫉妒背後還保留着仰望傑出的基本教養。嫉妒在任何層次上都是不幸的禍根,不應該留戀和贊美,但它确實有過大量并非蠅營狗苟的形态。

既然我們一時無法消滅嫉妒,那就讓它留取比較堂皇的軀殼吧,使它即便在破碎時也能展現一點人類的尊嚴。

任何一種具體的嫉妒總會過去,而尊嚴,一旦丢失就很難找回。我并不贊成通過艱辛的道德克制來掩埋我們身上的種種毛病,而是主張帶着種種真實的毛病,進入一個較高的人生境界。

在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類互愛的基石,都有社會進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嫉妒也能被最後的良知所化解。是以,說到底,對于像嫉妒這樣的人類通病,也很難混雜了人品等級來讨論。

我們甯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願面對小人的擁戴。人類多一點奧賽羅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淚、周公瑾的長歎怕什麼?怕隻怕,那個遼闊的而又不知深淺的肮髒泥潭。

作者簡介:餘秋雨(1946年8月23日-),當代著名散文家、文化學者、藝術理論家、文化史學家,出生于浙江省慈溪市橋頭鎮,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1966年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1985年成為中國大陸最年輕的文科教授。1986年被授予上海十大學術精英。198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榮譽稱号。餘秋雨以擅寫曆史文化散文著稱,他的散文集《文化苦旅》在出版後廣受歡迎。此外,他還著有《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歎》等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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