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倒影|“握”不住的睡眠

半島全媒體記者 高芳 實習生 辛巧(署名除外)

倒影|“握”不住的睡眠

黑夜與太陽的較量,代表了經曆過生活的磨砺之後,你能否用正能量去消化它。

3月21日,世界睡眠日。這個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話題,在每年的這一天被重複審視。幾天前,《中國睡眠研究報告(2022)》釋出。報告顯示,過去10年國人的入睡時間晚了兩個多小時,睡眠平均時長從2012年的8.5小時縮減到2021年的7.06小時,僅不足35%的國人睡夠8小時。其中,新手媽媽、學生、職場人士的睡眠問題尤為突出。影響睡眠時長的因素分别是,看手機或上網導緻睡眠拖延,工作或學習時長擠占了睡眠時間,以及失眠等睡眠障礙。

排除一些疾病原因,失眠,很大程度是一個人情緒的晴雨表。

作為一個有近十年睡眠障礙的“資深失眠者”,本期的主人公林月,是一個二胎家庭的媽媽,從不想睡的熬夜,到睡不着的心事重重,她的故事裡也許藏着你我的影子。

安眠藥落下了

3月13日,44歲的林月帶着大女兒住進辦公室的第一天。她又失眠了。

辦公室空間有限,僅有的一張行軍床給了女兒,林月将就着蜷縮在沙發上。老式的雙人沙發有些年頭了,不足一米寬,一翻身就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窩在上面不敢輕易更換姿勢,脖子架得都有點抽搐。

倒影|“握”不住的睡眠

辦公室一角,女兒睡的行軍床。

辦公室的窗戶隔音效果很不好,有人從窗前走過,能清晰地聽到低語聲、腳步聲。窗簾是薄薄的一層藍色格紋布,擋不住窗外的燈火通明,操場上等着做核酸檢測的學生們排起長長的隊伍,一擡頭就能望見。

這些,都阻礙着林月進入睡眠。

林月在島城一所高校負責學生宿舍工作,這段時間裡,大學校園實施封閉管理,她要住在學校裡值班。家裡大女兒上初二,小兒子上國小一年級。考慮到兩個孩子在家上網課互相打擾,林月便帶着大女兒住進了辦公室,小兒子則留在家中由老人照看。

“這腦子,真是糊塗了,從家裡走之前明明檢查了好幾遍,怎麼把安眠藥給落下了。”整個晚上,林月都在懊悔這件事。她睡眠不好已持續幾年了,安定、佐匹克隆、阿普唑侖……各種安神助眠的藥物換過不少。

倒影|“握”不住的睡眠

林月在辦公室睡覺的沙發。

淩晨零點,睡在行軍床上的女兒已進入夢鄉,打着酣的側影,被透過窗簾的燈光映成一幅美麗的剪影畫。23點、零點、1點……林月不知道拿出手機看了多少次時間了。腦子越來越清醒,眼前仿佛有一塊黑色的幕布,各種情景輪番上演:早上買的苔菜、菠菜忘放冰箱裡了,天氣熱了,菜葉子容易變黃;小兒子自己在家上網課,那個小家夥平常皮得像猴兒,讓他坐在電腦前安靜上課,想都不用想……

一連幾天,女兒在辦公室用電腦上網課,林月忙于各種宿舍管理工作。疫情防控工作細緻繁瑣:安排消殺,提醒學生食堂不能聚集、所有人在食堂打飯後帶回宿舍吃……有時候幾分鐘不看手機,女兒和兒子的網課釘釘消息,學校的各項通知……線上的資訊像雪花一樣鋪天蓋地落下來,讓林月應接不暇。

“中午12點,宿舍樓再加一遍消殺。”林月給同僚發微信,囑咐道。

“林老師,你一早就通知過我兩遍了。”同僚一頭霧水地回複。

幾個晚上休息不好,林月覺得走路都發飄,經常前一秒幹的事,下一秒就不記得了,這樣的混沌狀态作用在身上,不知不覺就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

“30塊錢”的焦慮

3月17日,星期四。下午,林月注意到手機上有這樣一條資訊:24時起,國内成品油調價視窗再次開啟,折合升價,92号汽油和0号柴油每升或将分别漲價……

“漲幅還不小呢。”天天連軸轉,滿腦子都是消殺和各種宿舍巡查通知,林月有些疲憊不堪,這條資訊一下把她拉回現實中的另一個世界——校園之外。

“咱回趟家,換換衣服。”有同僚來替班,林月決定帶女兒回家休整一晚上,簡單收拾了一下母女倆的生活用品,下午4點開車離開校園。回家前,她還惦記着要去趟加油站,趁着油價沒漲,得去把油箱加滿。

開車回家的路上,車輛明顯比以往少很多,林月恍惚間覺得路兩邊風景都有些陌生了。路過幾個加油站,站外都排起了長隊,終于在離家最近的一個加油站,排隊的車輛較少,林月才把車排在了隊伍後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隊伍一點一點縮短,将近晚6點還沒回到家,她抻着脖子左顧右盼,愈發煩躁起來。

女兒餓了,拿出友善面在後座上啃起來。“馬上就到家了,你就不能再等等!”林月從反光鏡裡看到,立刻皺緊眉頭,呵斥了一聲。其實,林月心裡是心疼女兒的,陪自己在學校吃了一星期食堂,終于可以回家好好吃頓可口的了。明明是關心的話,一出口卻成了批評。

女兒被吓了一跳,看媽媽臉色難看,乖乖收起袋子,趕緊打岔:“媽,漲價能漲多少?”

“現在加,一箱油能省30多塊錢,大體這麼個數吧。”林月說。

“如果是我,就不會排隊。你排隊半個多小時,就省30多塊錢,時間成本怎麼算,弄得心情還不好,劃算嗎?”

女兒長大了,說出來的話偶爾還挺有道理。林月一時沉默,不知道該怎樣應答。“隻覺得女兒這代年輕人,和自己小時候不一樣。”

林月出生在魯西南地區的農村,從小被灌輸“要努力上學走出山村”,一毛一分錢都要數着花,對生活的焦慮有時是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而女兒一出生就在城市,沒有經曆過物質生活的拮據,内心就少了一份對生活的算計。

“沒心沒肺,也不失為一種生活态度。”林月這樣寬慰自己。

“失控”的兩小時

母女倆回到家已是傍晚6點多。吃過晚飯,沒想到又是一個讓林月“崩潰”的時刻。

晚7點多開始她檢查小兒子這幾天的網課學習:《贈汪倫》糾正了幾遍,兒子還是一個勁兒地讀《送汪倫》;數學題裡單數、雙數不分……積攢了幾天的焦躁情緒一下子被點燃,林月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咆哮的聲音能把屋頂掀翻,兒子的作業本也被撕成幾瓣……

倒影|“握”不住的睡眠

撕碎的作業本。

老公大向當天也剛剛從機關回家,同樣是連值了幾天班,沒想到勸架時也遭遇“連坐”,被林月一通數落,新賬舊賬都被翻出來:有一次喝酒淩晨才回家,換下來的襪子總是丢在床腳……眼瞅着晚上9點多了,大向幹脆躲進另一間卧室,關起門來不管了,隻等林月自己火氣褪去。

林月倚在客廳沙發上,累得不想說一句話。母親從房間裡走出來,給她遞了杯水:“你生氣,孩子還被批得一頭蒙。他現在就是半糊塗的年紀啊。”

本想回到家裡,可以睡個好覺,結果被兒子的作業又攪得心神不甯。臨睡前,林月吃了半片安眠藥也絲毫沒有睡意,點開兒子班的家長群,打下一行字:“呐喊了兩小時,缺氧了……”

有家長立馬站出來,表示“同是天涯淪落人”:“原來不是隻有我們家跟孩子幹仗。”“聽聽就摳手,削鉛筆,站起來,坐下……”

也有家長開導她:“不知道正常,走神也正常,其實這個年齡段孩子本來就多動。”“别發火了,咱都沒時間陪孩子,還是咱的問題。”

看着睡在身邊的兒子,睫毛上還挂着淚珠,臉都沒顧上洗就在自己的怒吼中抽抽搭搭地上床睡覺了,林月突然有點愧疚。“兩個孩子上網課,顧得了大的,就顧不上小的。自己沒有過多的精力照顧周全,怎麼能全怪小孩子沒有定力呢?”

這時,有人在群裡詢問怎麼把釘釘的聲音提醒關了,“我快受不了了,白天上網課那會兒,10分鐘提醒了187次,手機咔咔掉電。”

林月回複:“我這兩個孩子上網課,一整天手機都嗡嗡震個不停。”

“唉,這屆家長真難,心理脆弱到聽見釘釘消息、《贈汪倫》還是《送汪倫》都承受不住了。”林月突然覺得,自己晚上發火有點過了,“可當時真的跟爆發的火山一樣,再堅硬的地殼都壓不住。家長們的焦慮實際上并不全針對孩子,而是對自己的否定。是因為怕輸,輸不起,潛台詞是——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的孩子不能還和我一樣,混成這樣吧?”

愛上的是酒嗎?

晚上12點多,躺在另一個房間裡的大向在翻看手機,他盡量讓自己情緒平穩下來入睡,而不是依靠藥物。

手機上突然跳出一條睡眠儀廣告:“這個睡眠儀太好用了,鴨梨山再大的人都分分鐘入睡……操作很簡單,将兩個電極耳夾夾在耳垂上,它的低頻脈沖就相當于給我們大腦一個睡覺的信号……”

“大資料都知道我在失眠了,又趕來收割我的智商稅了。”不同于妻子依賴西藥助眠,大向更注重保健,褪黑素等一些被包裝成有助睡眠的保健品,他沒少買,效果卻并不明顯。

在機關值班幾天,本想回家放松一下,看看喜歡的電視節目,剛打開電視,就聽到妻子在訓兒子。一晚上,家裡因為這場“戰争”,氣氛都有點緊張。“還不如在辦公室睡得沒心事。”大向很無奈。

和林月一樣,大向也有失眠的毛病,這要從幾年前說起。當時四十歲的他面臨一次工作升遷,眼見比他年齡小的同僚都已經提拔,他每天都覺得上班像公開處刑,顔面難堪。坐在辦公室裡,他有千萬次都在考慮辭職,可下一秒又被自己勸退,人到中年,家裡有兩個孩子要養,進或退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邁出的一步。

有段時間心情過于郁悶,大向隔三岔五和朋友們出去喝酒,機關體檢時查出甲亢名額不正常,嚴重時他端着杯子伸在半空,很明顯看到握杯子的手在不停地抖。

現在說起來,也無從追究是甲亢引起的失眠,還是失眠引起的甲亢。

四年前父親突然病重,整整一個月,大向守在父親的病床前,晚上醫院走廊的腳步聲、有人進出廁所的關門聲、父親病痛的呻吟聲,像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在每個寂靜的夜裡,将他緊緊套牢。

父親最終沒能扛過那場大病,去世了。回到家的大向睡眠依舊不好,一到夜裡,像多長了好幾隻耳朵,樓上鄰居穿着拖鞋走路,他都能準确地判斷出是在走廊,還是走到了廚房。為了避光,家裡還給窗簾加了一層遮光布。但是沒用,淩晨三點準時醒來,像是一個擺脫不掉的魔咒。他每次都要看會兒手機才能在淩晨5點再迷糊一會兒,6點多鐘鬧鐘一響,就起床去給孩子們準備早飯。

注意力從往事中拉回到不眠的夜,大向的好友群裡也有人在醒着,還在閑聊着天。

朋友大剛留言:“剛才突然做了一個噩夢,驚醒了。夢裡要給員工開工資了,突然找不到銀行卡了,所有人都圍着我,壓力好大啊。”大剛是開飯店的,今年年初剛把旁邊的房子盤下來,大張旗鼓地裝修完,疫情來了,不得不暫停營業,員工工資還得照發,“招工難啊,人如果走了,現招工又是時間成本。”

沒睡的朋友紛紛安慰:“别想了,快睡吧大老闆,疫情過去,我們去給你捧場,吹吹牛、喝一杯酒就好了,沒有什麼是一杯酒、一盤花生米解決不了的事。”

人到中年,家庭的、工作的各種因素都彙成一團雜緒,在心理上不斷擴大成窩心的巨石,一步步将人們拖入失眠的魔咒中。也許很多人愛上的不是酒,而是喝酒的感覺,推杯換盞間,暢快淋漓,可以暫時釋放内心的壓抑。

生活中的太陽

淩晨一點,不知何時睡着的林月突然驚醒,“消殺液快用完了,忘去領物資了。”一把抓起手機,稍微定定神,趕緊看了一下工作群,發現自己多慮了,值班的同僚已經安排妥當。

這一激靈,讓林月睡意全無。翻看朋友圈,好友李晶剛剛發了一條視訊動态:一個雪人被做成“大白”的樣子,手舉着一物,形狀像咽拭子的棉棒,視訊配音是:今天你做核酸了嗎?

李晶是社群醫生,最近幾天都在核酸檢測現場。林月給她發微信:“還沒睡呢?”李晶迅速回複:“你這是又失眠了?”林月發了個苦笑的表情,“這病怎麼治?”

李晶又發來一個視訊,是一個明星真人秀節目。黃子韬做主持人,問一衆明星:你曾因為什麼失眠?有人回答因為沒有錢,有人回答下午喝了咖啡,有人回答因為臨睡前兩個小時撸了鐵,還有人回答因為看了國足的比賽。

“看,每個人的煩心事五花八門,失眠理由也多了去了。我們這幾天去做核酸檢測的人,晚上都睡不好覺,有時候突然驚醒:哎呀,忘帶什麼東西了。”李晶告訴林月,最近幾天她也在失眠,做檢測累得胳膊都擡不起來了,昨天剛把在家上網課的兒子的微信拉黑,今天才剛剛加回來。

“我失眠的時候,就去同學群裡找人聊天,我同學都是學醫的,夜貓子,也分不清是誰在值夜班,誰在熬夜晚睡。有個同學是醫院裡的‘一把刀’,也經常失眠,因為一遇到有緊急手術半夜就被叫走,或者是一台高難度手術做幾個小時才結束,就到晚上了。他經常說,自己的成功都是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換來的。”李晶最後開導林月,“看,名醫都拿自己的失眠沒辦法,這病不是靠治,要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

林月年輕時也是個倒頭就睡的人,自從7年前生了小兒子,睡眠品質直線下降。每天晚上兩小時起來喂一次奶,有時候漲奶還需要拿吸奶器把奶吸出來。哄完兒子睡覺,再去檢查女兒的功課,常常要到晚上十點多,全家人睡了,林月覺得自己的世界才剛剛開始,可以靜下心來看看微信,收拾一下家裡衛生,“總感覺睡得早了就是罪過。”

失眠的夜,有最純粹的安靜。“午夜的幾個小時,是我可以完全掌控的時間——繁雜的瑣事明天再處理,難搞的上司明天再回複。此刻,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自由人。白天被工作和孩子偷走的時間,我要全部在熬夜中彌補回來。”林月自己也搞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不想睡逐漸發展到了睡不着。

倒影|“握”不住的睡眠

小兒子貼在鞋櫃上的太陽。

林月起身到客廳裡喝水,突然看到鞋櫃上貼了一個剪紙的太陽,這是兒子今天做的美術作業——太陽圓臉龐,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在藍色的畫紙上顯得格外明媚。

“再漆黑的夜也會被陽光撕開衣服,努力在這個世界上發現生活中的太陽,那便是驅散心靈霧霭的良藥。”林月在微信裡回複朋友。(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