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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視網膜”丢了售後,他們成為黑暗中的“仿生人”

作者 | 雪小頑

編輯 | 靖宇

「我真的很想告訴人們,這體驗太棒了,産品很成功。但我做不到。」

72 歲的琳達·柯克(Linda Kirk)患有視網膜退化類疾病,十幾歲時就失明了。五年前,她植入了人工視網膜,配合相應的裝置,可以獲得「人工視覺」——仿生眼無法達到正常視力,隻能感覺物體的形狀、運動和明暗對比。但這個效果對很多視障人士而言,已經足夠令人興奮。

這套複雜的仿生眼系統被稱為 Argus。手術結束後,柯克成了媒體正面報道這項技術的代言人,仿生眼背後的公司 Second Sight 搖身一變成了明星公司,被當作拯救視障患者的救世主。

但事實上,柯克使用一段時間後就發現了 Argus 的問題。比起視力效果,仿生眼更容易分散人的注意力。幾年之後,她就停用了。

問題還不止于此。除了眩暈等副作用之外,短暫的斷電、系統更新時的 bug,或是一次線路接觸不良,都可能将人們重獲光明的希望瞬間橫刀奪去。

更可怕的是,Second Sight 因公司财務虧損、高管團隊離職,從 2019 年開始逐漸淘汰 Argus 系統。公司在 2020 年瀕臨破産後,宣布與另一家生物醫藥公司 NPM(Nano Precision Medical)合并,徹底放棄 Argus,專注于開發 NPM 的新裝置。

Second Sight 宣告經營失敗,仿生眼和那些植入視網膜的人,眼前是比任何時候都更模糊的未來。

科技是科技,生意歸生意。Second Sight 的故事給人們提了個醒:當一項技術走出實驗室,進入現實的商業世界,高度依賴技術的人依舊是脆弱的。技術會帶來希望,但也可能将人引入新的困境。

出自手術室的靈感

Second Sight 的創立,源自創始人在觀摩手術時的靈光一現。

1991 年,從電氣工程師轉為醫學生的羅伯特·格林伯格(Robert Greenberg)站在手術台旁邊,親眼看着一位視網膜外科醫生将一根細小的導線插入處于局部麻醉狀态的視障患者的眼睛。

當導線接觸到患者的視網膜并發出輕微的電流震動時,患者說自己原本漆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明亮的斑點。醫生插入第二根導線後,患者可以看到兩個斑點。

這給格林伯格帶來了啟發。他想到,如果能人為制造兩個斑點,那就隻是一個數量問題。當斑點的數量足夠多,就可以在患者的視野中組成圖像。

格林伯格由此決定了自己的職業生涯想要做什麼:研發一款技術裝置,幫助色素性視網膜炎患者恢複視力。

“電子視網膜”丢了售後,他們成為黑暗中的“仿生人”

羅伯特·格林伯格,Second Sight聯合創始人之一。 圖源 | IEEE Spectrum

擁有生物醫學和電子工程學雙學科背景,格林伯格起初覺得這隻是一個簡單的電氣工程項目,設計一個分支電極的刺激器就可以實作。

但事實遠比他想象中困難得多。他在一家開發生物醫療裝置的非營利組織工作時,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研發這項技術。1998 年,格林伯格撰寫了商業計劃書并拿到投資,與另外兩位聯合創始人成立了 Second Sight,總部位于洛杉矶。

當時,創始團隊還有很多技術難點沒有攻破。比如,電極裝置如何與薄而精密的視網膜植入物相比對。再比如,人體内的水含有鹽分,如何讓植入物中的電子裝置在鹽水裡不被損壞,還能正常工作。

2002 年,Second Sight 開始對第一代産品 Argus I 進行臨床試驗。試驗獲得了成功,也有市場需求,但公司當時沒有将裝置商業化的打算。

Argus I 擁有 16 個電極來刺激視網膜,手術需要四名外科醫生花費 8 個小時。格林伯格覺得這不是一個理想的狀态。

五年後,Argus II 進入臨床試驗階段。第二代産品擁有 60 個電極,手術時長也縮短到大約 3 個小時,并且隻需要一名醫生。

一套 Argus II 仿生眼系統由三個部分組成:視網膜植入物、安裝在特制太陽鏡上的攝像頭和一台便攜式裝置——視訊處理單元(Video Processing Unit,VPU),通常佩戴在患者的腰帶上。

“電子視網膜”丢了售後,他們成為黑暗中的“仿生人”

Argus II仿生眼系統的構成。 圖源 | IEEE Spectrum

Argus II 的具體工作模式是這樣的:太陽鏡上的攝像頭将捕獲到的圖像資訊傳送給 VPU,VPU 将圖像壓縮成 60 個黑白像素的模式,再發送回眼鏡中的應答器。應答器将接收到的黑白像素以無線方式發射到外部天線,信号由此進入視網膜植入物上的 60 個電極陣列。這些電極每秒以不同的模式多次刺激眼睛,産生與低分辨率視訊信号相對應的閃光。

本質上來說,這些電極替代了健康眼睛中的光感受器細胞。這些細胞可以對光線做出反應,并将資訊發送到大腦。

2011 年,Argus II 獲得了歐洲監管部門準許。2013 年,經 FDA(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準許,Argus II 被用于治療色素性視網膜炎。

Argus II 并不能給患者提供正常的視力,對他們來說,治療效果是一種全新的視覺體驗。

患者接受治療後,可以在轉頭時感覺灰色陰影的出現和消失,辨識出人行橫道的白色條紋,感覺身旁的人轉頭面向他們時臉部的亮光。但他們很難看到基本的圖案和形狀,更不用提彩色了。Second Sight 官方表示,大多數患者治療後的視力足以實作基本運動。

顯然,在健康的人看來,這種治療效果非常粗糙。但對患者而言,已經感到欣慰。「雖然這不是正常的視力,但它比我以前要好太多了。」患者羅斯·杜爾(Ross Doerr)在手術前說。

畢竟,他們沒有其他的治療選擇。

不賺錢的生意

技術的創新突破,不等同于商業上的成功。

2019 年 7 月 18 日,Second Sight 緻函接受 Argus 治療的患者,表示将逐漸淘汰視網膜植入技術,為開發下一代腦植入物技術 Orion 打基礎。

「當時的管理層認為,Argus 無法實作盈利。」格林伯格說,「我了解他們的決定,市場規模比我們想象的小太多。」

根據 Second Sight 官網,第二代 Argus 目前在全球範圍已植入 350 多人。

長期以來,格林伯格與投資人的關系不斷惡化。2015 年,他辭去公司 CEO 一職,2018 年「被迫離開」了董事會。

按照格林伯格的說法,Argus II 在美國的售價約為 15 萬美元,價格是其他神經調節裝置的 5 倍。但即便如此,Second Sight 依舊在虧損,「銷售和營運人員的費用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Second Sight 在信中向患者保證,公司對 Argus 的支援不會改變:「我們會像過去一樣,保留一支完整的客戶服務和視力康複專家團隊,并采取一切措施,確定滿足您對裝置的持續需求。」

這份承諾更像是用來穩定患者情緒的漂亮話。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該公司前工程師告訴媒體:「從那之後,我們并沒有真正支援 Argus,公司不再生産和出售。」

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

2020 年 2 月,Argus 進階研發總監離職,CEO 也緊随其後。同年 3 月,Second Sight 解雇了大多數剩餘員工,并宣布「由于新冠疫情影響了公司的融資能力,計劃逐漸結束營運」。随後幾周内,公司的大部分實物資産被拍賣。

患者杜爾的一隻眼睛曾在 2019 年接受了 Argus II 手術,這讓他看到了聖誕樹上的閃光燈。2020 年初,他得知自己有資格進行系統更新,非常高興。但是,随着新冠疫情大規模爆發,杜爾聽到了關于 Second Sight 陷入危機的傳言。他打電話向康複治療師确認,對方告訴他,自己剛剛被解雇,并且他也沒有機會獲得更新。

“電子視網膜”丢了售後,他們成為黑暗中的“仿生人”

患者杜爾佩戴Argus II仿生眼裝置。圖源 | IEEE Spectrum

2021 年 6 月,Second Sight 進行公開募股,以每股 5 美元的價格籌集了 5750 萬美元。同時,公司宣布正在進行新一代腦植入物技術 Orion 的臨床試驗,也可以為患者提供人工視覺。當時的股價一度跌至約 1.5 美元。

今年 2 月,Second Sight 宣布與一家生物制藥公司 Nano Precision Medical(NPM)進行合并的提議。Second Sight 原來的上司團隊将退出新的管理層,新團隊将專注于開發 NPM 的藥物傳輸裝置。

在宣布合并的第二天,NPM 的首席執行官對媒體表示,他并不清楚合并後的公司将對 Argus 患者承擔哪些合同義務,也不承諾腦植入物 Orion 的進度時間表。NPM 會努力去做「道德正确」的事,但過去與新未來毫不相關。

格林伯格曾表示,Second Sight 的長期計劃是完全繞過眼睛内的視網膜植入物,轉向直接刺激視覺皮層的腦植入物。腦植入物可以幫助更多有視力問題的人,例如那些因視網膜或視神經嚴重受損而無法接受 Argus II 的人。遺憾的是,格林伯格和 Second Sight 都沒有實作目标。

努力掙脫黑暗的人,或被迫重回黑暗

對患者來說,Second Sight 是一趟令人崩潰的過山車之旅。

在患者的世界裡,Argus 是照進黑暗生活的曙光,而在這個世界之外,它隻是一個被淘汰的産品。

事實上,患者想接受 Argus II 治療,門檻并不低。有意願的患者需要先打電話聯系公司,線上填寫評估表。确定候選人資格之後,患者需要前往治療中心當面進行視力評估,由專業醫療人員确定患者是否符合植入手術的條件。條件都滿足之後,會有保險專家和醫生共同合作,確定患者的治療方案符合安全标準。

總而言之,是由專業醫生來最終決定患者能否接受 Argus II 治療。符合條件的患者必須同意和保證參加後續的術後随訪、裝置程式設計和視力康複計劃。

治療費用方面,有患者算過一筆賬:裝置、手術和康複的總費用需要近 50 萬美元,部分費用可以由保險公司支付,具體比例要看患者的保險方案。

在 Argus 為數不多的患者中,特裡·拜蘭德(Terry Byland)是唯一一個擁有兩隻仿生眼的人。

2004 年,拜蘭德的右眼植入了第一代 Argus 視網膜。十一年後,他的左眼植入了 Argus II。他曾向媒體講述自己的經曆,以及 Argus 帶來的改變。「我從一個測試者變成了産品發言人。」他說。

兩代産品的電極數量從 16 個躍升到 60 個,确實改善了拜蘭德的視力。

2016 年和 2017 年,南加州大學和 Second Sight 進行了一系列測試。拜蘭德被告知可以通過軟體更新和新的 VPU,将原來的治療效果提升 4 倍。他再一次被說服了。

直到 2018 年,拜蘭德對 Argus 的态度發生了轉變。Second Sight 繼續邀請他來參觀體驗,但技術測試已經放緩,看不到關于新技術的迹象。他感覺 Second Sight 并沒有那麼真誠。

事實上,盡管已經獲得了 FDA 準許,但 Argus II 治療的有效性一直未經證明。

公司官網公開聲明了 Argus II 的禁忌、注意事項、治療風險和不良反應。例如,患者即使擁有了 Argus II,也需要手杖、導盲犬等其他助行工具;帶天線的家用電器和裝置可能會導緻 Argus II 的功效暫時中斷;患者有可能會面臨視網膜撕裂、視網膜增厚等醫療并發症。

按照官方說法,Argus II 擁有 10 年的安全性和耐用性驗證。患者一旦植入視網膜假體,後續不需要再經曆額外的手術,依靠軟硬體更新就可以享受更先進的治療效果。

視覺科學進階研究員阿裡斯·阿爾迪蒂(Aries Arditi)擁有數十年與視障患者打交道的經驗。他感受到,患者經常願意去嘗試一切可能有效果的辦法,甚至對此寄予絕對的希望。

「Second Sight 将這些性能未經證明的裝置出售給患者,令人不安。」在阿爾迪蒂看來,這項技術實際傳遞的結果,比不上對患者的承諾。

他進行了一項研究,測試對象涵蓋了幾乎所有參與過 Argus II 臨床試驗的美國患者。研究表明,該裝置提供的視覺品質很「薄弱」。據阿爾迪蒂稱,Second Sight 不同意他的分析結論,并阻止他釋出研究結果。

2020 年,拜蘭德發現公司已經徹底放棄了 Argus,還瀕臨破産。盡管他的視網膜植入物目前還在工作,但不清楚這種情況可以持續多久。

Second Sight 告訴媒體,在财務困難期間,公司因裁員無法繼續按照原來的水準支援 Argus II 使用者,且用于更換的 VPU 和眼鏡供應有限。

更糟的是,已經植入患者體内的視網膜本身無法進行維修或更換。患者想移除的話,不僅要承受身體上的痛苦,還需支付昂貴的費用。

拜蘭德對此感到不安:「隻要它沒問題,我就沒事。可一旦它出現問題,我就完蛋了。因為無法修複。」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Second Sight 算是一家坦誠的公司:明确設定患者的篩選條件,公開聲明手術的效果和風險。然而,這些都隻是外部因素。Second Sight 始終沒有提到的是,如果公司自身完蛋了,患者該怎麼辦。

創新的過程中,失敗在所難免。毋庸置疑的是,Argus II 作為一項創新技術,取得的進展和經驗對其他正在開發仿生視覺系統的公司來說,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然而,Second Sight 和這些患者的故事也在警示人們,當你所依賴的科技像舊版本的電子消費産品一樣被淘汰,新的問題會随之而來。

對一家經營醫療産品的公司來說,自身的前途命運不單是商業成功或失敗那樣簡單。生意可以推倒重來,已經植入人體的産品卻難以撤銷。當涉及人體健康的技術成為商品,公司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謹慎。

頭圖來源:IEEE Spect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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