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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人其實不待見青綠?

今年央視春晚舞蹈《隻此青綠》,确實驚豔。評論多說,青綠展現了大宋風雅。《隻此青綠》取色于北宋王希孟的名畫《千裡江山圖》,《千裡江山圖》是青綠山水畫,不過宋代論畫更重水墨山水,青綠倒往往被認為匠氣或俗氣。

《千裡江山圖》卷,北宋,王希孟

清代張庚說:“畫,繪事也,古來無不設色,且多青綠。”魏晉之前以人物畫為主流,山水畫在隋唐時達到鼎盛。隋代展子虔《遊春圖》是現存最早的青綠山水畫。

值得注意的,青綠山水分大青綠和小青綠,《千裡江山圖》是大青綠,是重彩,不能誇淡雅。元代湯垕稱贊唐代畫家李思訓的著色山水,“用金碧輝映,自為一家法”。是以金碧輝煌源自青綠,不是土豪金。一般認為,金碧是青綠山水設色在用石青、石綠之外,又多了泥金一色。另有觀點認為,金碧和青綠是一回事,如明唐志契《繪事微言》說,金碧就是青綠,“蓋金碧者,石青石綠也,即青綠山水之謂也”。

宋代時文人畫興起,蘇轼提倡詩畫一體,推崇王維的破墨法。文人畫以“墨戲”自娛,“運墨而五彩具”。明代董其昌把畫家分為南北兩派。北派之祖是李思訓,南派之宗是王維。水墨向南,青綠向北。此後,青綠山水式微,中國畫水墨南傾。

董其昌南北劃分不科學,畫家創作并非“隻此青綠”或“隻此水墨”。宋初山水大家董源被認作南派,但“一樣着色,皴文甚少,用色濃古”;元代趙孟頫《鵲華秋色圖》,畫上青綠讓董其昌大呼“鵲華秋色翠可食”。元代錢選畫青綠亦重“士氣”,其《題金碧山水卷》有詩“我亦閑中消日月,幽林深處聽潺湲”,當青綠由濃轉淡,一樣顯隐士之氣。

《鵲華秋色圖》,元,趙孟頫

明代文徴明說得公道:“餘聞上古之畫,全尚設色,墨法次之,故多用青綠。中古始變為淺绛,水墨雜出。以故上古之畫盡于神,中古之畫入于逸。均之,各有至理,未可以優劣論也。”宋時文人所輕的,真的是青綠?或許隻是怕被叫做“畫工”。

王維為什麼不“設色”?

晉代傅玄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放在宋代,文人近墨,畫師近朱又近墨。

丹青泛指繪畫。究其本義,一般認為是指繪畫用的顔料丹砂和青雘(huò)。“青”字有分歧,有認為青就是空青、石青等綠色顔料,也有認為是黑色或藍色的。

青綠山水,現存最早的畫迹在敦煌莫高窟。于非闇先生在《中國畫顔料研究》一文中說:“它(敦煌壁畫)的色彩特征,是善于使用青和藍。在色彩的表現上,喜歡使用強烈的色調,雄健朗爽,有山林的趣味。主色是礦物質的彩色,輔色是用胭脂、藍澱、草綠等植物質顔料。配合的間色,有的使用銀朱、黃丹合粉。”根據于非闇的分析,以深淡明暗來分,敦煌壁畫中青可分七樣,石綠可分五種。

談論繪畫風格演化,不能忽視顔料、筆墨和紙張上的工藝進步。

以顔料為例,隋唐以來,青綠山水大盛,正是因為植物、礦物或化學合成的顔料均出現并被廣泛使用。石綠上罩些藤黃,變作嫩綠,鉛粉上以胭脂淡染,而成粉紅。到了宋代,畫一朵牡丹,要經過“三礬八染”。先染一次作底子,上一道淡礬水,再染三次,再上淡礬水。最後染到八次,色彩已足,“若聞香氣”,再上一次礬水,這樣就保持了它永不變色。設色工藝之複雜可見一斑。

古代繪畫顔料配比,被畫工(或是叫畫師)視為不傳之秘,尤其是曆代畫院裡的畫師們。關于畫工的記載,《莊子》最早。《莊子》中畫工被稱為“史”:“宋元君将畫圖,衆史皆至。”宋元君請來畫師,隻有一位姗姗來遲,作畫時“解衣般礴,臝(裸)”。宋元君大贊“可矣,是真畫者也”。“般礴”一詞音盤薄,指兩腿伸開而坐。隋唐之前多壁畫,“畫龍點睛”就是點在牆上的。從實際情況揣測,畫工若要是在牆壁作畫,脫光了可能是怕設色時弄髒衣物。

設色,主要靠畫工。是以丹青一詞又指畫工。如三國曹丕《與孟達書》“故丹青畫其形容,良史載其功勳”;李白《于阗采花》詩曰“丹青能令醜者妍,無鹽翻在深宮裡”。

吳道子、王維畫畫,常隻做勾勒,再由畫工們布色。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載:“人家所蓄,多右丞指揮勞工布色”“吳生每畫,落筆便去,多使琰和張藏布色”。唐玄宗懷念嘉陵江山水,吳道子授命畫于大同殿上,“一日而畢”。唐玄宗又命李思訓畫,李思訓則面壁數月才完成。“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玄一日之迹,皆極其妙也。”吳道子“一日而畢”,一方面是本事大,一方面或因自己不設色。李思訓花了數月時間,又可見設色辛勞。

清代恽壽平在《南田畫跋》中說,以設色為易才是俗見:“俗人論畫,皆以設色為易,豈不知渲染極難”。“青綠重色,為秾厚易,為淺淡難,為淺澹矣,而愈見秾厚為尤難。”

魏晉南北朝時,繪畫開始用絹,此後逐漸由生絹過渡到熟絹,出現了“吳帶當風、曹衣出水”的人物畫高峰,吳帶指吳道子,曹衣指曹不興。湯垕《畫鑒》說:“唐及五代絹粗厚”,宋代制絹工藝進一步發展,青綠畫作多為絹本。

宋代文人崇尚水墨山水,一是可以省卻設色的麻煩,二是得益于筆墨紙硯的技術進步。以紙為例,紙在漢代雖已出現,但用于作畫較晚。唐代有韓幹《照夜白圖》和韓愰《五牛圖》用熟紙。五代時李後主心心念念的“澄心堂紙”也是熟紙,讓歐陽修贊為“滑如春冰密如繭”。

宋代文人開始用生紙,以米芾為代表。生紙利于水墨滲透,使所謂的“墨戲”成為可能。“作畫用墨最難,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處,然後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故在生紙上有許多滋潤處。”元代黃公望作《富春山居圖》,這是經驗之談。

宋代文人其實不待見青綠?

(南宋)趙伯骕《萬松金阙圖》卷

畫工們“得罪”誰了?

唐宋之際,青綠山水應該算宮廷畫派。貴胄是主理人,畫工是打勞工。

先說唐代。唐張彥遠認為“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二李”是李思訓和李昭道父子,出身李家宗室。李思訓官至右武衛大将軍,和其子李昭道并稱“大小李将軍”。唐代雖沒有官方畫院,但皇家招攬了大批畫家,吳道子入内供奉,“非有诏不能畫”。

唐有“二李”,宋有“二趙”。趙伯駒和趙伯骕兄弟都是趙氏宗親,八王趙德芳一脈。其父趙令穰(ráng)同樣畫青綠山水,“汀渚水鳥,有江湖意”。董其昌說,趙令穰有王維墨法,“在宋時諸王孫中畫品最高”。到了宋末元初,這一脈又出了名氣更大的趙孟頫。

宋代立翰林圖畫局,因五代時叫翰林圖畫院,故野史筆記都稱“畫院”。王希孟18歲時繪《千裡江山圖》,是宋徽宗手把手教出來的畫工。此畫用了半年畫完,“未幾死,年二十餘”。

宋代以蘇轼為首的一批文人重墨采,并非瞧不上宮廷審美、故意唱反調。比如王诜(shēn),乃當朝驸馬爺,畫《煙江疊嶂圖》,是青綠山水名家,和蘇轼、米芾等交遊甚深,沒見瞧不上。

歸根結底是階層問題。“士人畫”應該比文人畫的提法更準确。元代畫家吳鎮雲說:“墨戲之作,蓋士大夫詞翰之餘,适一時之興趣。”董其昌有“士氣”說:“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

士大夫們以畫自娛,自要立旗。如張彥遠《曆代名畫記》中說:“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高逸之士,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闾閻鄙賤之所能為也。”

蘇轼從不掩飾對“畫工”的嫌棄。《淨因院畫記》中說:“世之勞工,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又跋漢傑畫山二首》中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隻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北宋畫家孫知微,“雖以畫得名,然恥為人呼畫師”,隻蘇轼說他“工匠手爾”。

王維有詩“夙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閻立本可不以“今身畫工”為榮。唐太宗遊春苑,見奇鳥,急召閻立本。閣内傳呼“畫師閻立本”,閻立本作畫之際,狀若跑堂的,倍感“躬厮役之務,辱莫大焉”。回家告誡兒子,不要學畫。《舊唐書》隻詳寫他這一事。

唐高宗時,閻立本官居右相。當時姜恪因戰功任左相,有人打趣說“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正史認可的是文韬武略,丹青這門技藝隻配列入“雜記”。

畫工們有緣丹青,無緣汗青。吳道子世稱畫聖,後世畫工們尊為祖師爺,《舊唐書》《新唐書》都沒傳。明代仇英和沈周、唐寅、文徵明同列“明四家”,可他出身漆工,《明史》不收畫“西廂”的。

宋徽宗時優待畫院職官,賜服绯紫,帶佩魚。翰林圖畫局,雖然名義上有翰林兩字,實際歸内侍省主管。内侍省管什麼的?“備灑掃之職、役使雜品者,隸内侍省”。畫工們仍是“店小二”。

士人畫是“寫”什麼的?

詩畫并論,孔子是第一人。子夏和孔子讨論《詩經·衛風·碩人》,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繪事後素”很難解,至今沒有定論。

蘇轼觀王維《藍田煙雨圖》有感“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開“詩畫一體”之說。此外,“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都是東坡名論。據統計,唐代詩人題畫詩才共有260首左右,宋代有4450多首。蘇轼一個人就寫了157首題畫詩,他所作《題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是目前發現的最早一首畫内題詩。

蘇轼說吳道子畫得好是好,但還是畫工(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對王維頂禮膜拜(斂衽無間言)。在唐代,王維口碑遠不及吳道子。《唐朝名畫錄》中,以“神、妙、能、逸”四品給本朝畫家排座次。吳道子是位列神品上的惟一一人。王維列妙品上,十名開外。

王維真迹,宋時已難覓。蘇轼所見《藍田煙雨圖》,可能是摹本。沒見過幾幅真畫,就這麼引流?原因隻能說,要立旗,就必須找個旗手。唐代畫畫最好的詩人,隻能是王維。吳道子不會寫詩,杜甫不會畫畫。

什麼是士大夫畫?清代王翚回答說:“隻一‘寫’字盡之。”寫什麼?曆代畫論,有說寫“意”的,有說寫“逸”的。繞來繞去,标準答案應是“寫詩”,會寫詩的才是“真畫者”。

錢锺書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中說,詩畫并非一律。古人論畫時重“虛”,愛王維;論詩時則重“實”,愛杜甫。“總結起來,在中國文藝批評的傳統裡,相當于南宗畫風的詩不是詩中高品或正宗,而相當于神韻派詩風的畫卻是畫中高品或正宗。”

蘇轼《與二郎侄》,本可作“繪事後素”妙注:“凡文字,少小時需令氣象峥嵘,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為什麼論畫時,就不提先學“絢爛”?

詩畫本可以一律。唐詩宋詞,青綠之色俯拾皆是。單說王維《辋川集》。“萦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這一句句,都可畫青綠山水。水墨之道,是把主觀情感投射于畫中,而畫中色彩超脫于客觀色彩之外。若以水墨畫意論唐代詩人,李賀才該是首選,“鬼燈如漆點松花”,水墨都開花了。

宋徽宗時,畫工們要考職稱的。題目都是詩句,如下是滿分答卷:試題“竹鎖橋邊賣酒家”,畫工們都從酒家處着筆,隻有一人畫上,“在橋頭竹前挂一酒簾而已”;又有畫題“踏花歸去馬蹄香”,别人都畫馬上看花,一人卻“于落紅徑上寫數蝴蝶飛逐馬後”;有試題“嫩綠枝頭紅一點”,别人都把功夫放在“花木妝點”上,一人卻在“獨危亭缥缈綠楊隐映之處,畫一美人憑欄而立”。誰說畫工不知詩?

青綠山水讓今人喝彩,可見餘韻不絕。曆代畫工自有史筆,傳寫故事。明時謝肈淛之論,可為畫工們正名:“宦官婦女,每見人畫,辄問甚麼故事,談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畫未有無故事者,蓋有故事,便須立意結構,事事考訂,人物衣冠制度,宮室規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勢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筆,若非今人任意師心,魯莽滅裂,動辄托之寫意而已也。”草草下筆,不是寫意,那是五毛錢特效。(責任編輯: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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