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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單月号《十月》·中篇小說|張玲玲:骨折(選讀)

2021-6單月号《十月》·中篇小說|張玲玲:骨折(選讀)

張玲玲,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見于《十月》《花城》《作家》《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小說界》《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已出版小說集《嫉妒》。

骨 折

張玲玲

虞智虹隔了兩天,才接到施老師摔跤的消息。據說是十二月十五日出的事,離他八十七歲生日不到半個月。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後,這話父親生前說過幾次,意思是,男的如果在生日前生病,就很難好了。沒什麼理由,大概就是一種說法,準确率百分之七十,機率同樣沒什麼依據。虞父于五年前的七月二十七日淩晨突發腦溢血去世,距其七十六歲生日還有一個月,也算應其所言。他生于一九三八年,比施老師小六歲,高中時期開始寫作,後就讀于華師大中文系,一九六一年保送讀戲曲專業研究所學生,兩年後去了上海藝術劇團做編劇,逐漸升至團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寫的幾部劇作拿了不少獎,也曾饒有興緻地在《圍城》電視劇裡客串過一個角色。一九九三年,虞父主動放棄了終身教職,開始編寫書籍,以他留日回憶和批評文章為主。他編纂的一本書中,收錄了一則未經授權的書稿,作者為某大學教授,跟虞父在報紙上曾經打過筆仗,看了書稿,認為存在诽謗,告至上海中院,最後以虞父敗訴、賠償一千塊錢了事,書籍也不再出售。父親去世後,挽詞照例有“知識分子的良心”一句。

施老師是虞父多年的故友。那些新中國建立前出生的人常在一起,互過生日,慶祝又一次見證了曆史,見到了新世紀的陽光。秦老師最為年長,比衆人大十來歲,妻子早于三十年前去世。二○○一年秦老師離開,留下一萬五千多卷書冊,因為沒有後人,全部捐獻給上海圖書館。進入新世紀之後,衆翁的生日聚會還在辦,但能參加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僅剩下施老師一個。

施老師老家湖北荊門,一九八八年來同濟大學執教,授中國近現代哲學,主要課題方向是胡适。但胡适是無用之學,政治身份也敏感。一家熟識的出版社花了兩年時間,想從台灣引進胡适全集,交由施老師編纂,但限于政策,一直未能出來。施老師改授馮友蘭,不能經世緻用,上課時學生不足半席,學校念及老弱,還留有教職,但一個月薪水也就六千來塊,在上海杯水車薪。他來滬多年,一直無力購房,租在離大學兩公裡外的鞍山新村。這裡是上海最老的勞工小區,背靠鞍鋼集團以及第二紡織工廠,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從一村開始擴建,逐漸增至八村。鼎盛期住過一百來萬人,也随之建起國小、醫院、商店等。雖則擴建不止,樓宇卻愈來愈舊,周圍也開着大潤發等商場,但外牆看去比别處莫名灰幾分。上海朝夕萬變,唯獨鞍山恒常如斯。最老的住戶漸漸搬離了小區,房子租給财力困窘的外來者,裝着泥石的卡車四處亂停,防盜窗看去像個不鏽鋼棺木,落滿灰白如豆的鴿子糞。混凝土和磚石地面積水嚴重,稍不留神,即濺滿鞋背。開了一半的窗戶木框歪斜,窗簾也隻有一半,捉襟見肘地吊在簾夾上,再往裡看,是長短不一的内衣褲,拴在廳内一根長繩上。從入滬開始,施老師便租在這裡,幾次搬家也不過從三村換到五村。今年十一月初,房東說想賣掉房子,要求盡快搬離。施老師一時找不到落腳地,托了中介又找朋友,最後才在八村底樓找到一間兩房間。因為時間太緊,東西又多——衣服還好,但曆年藏書又多又重,加上村村之間,距離尴尬,搬家公司收多收少都不合适,他想自己出點力氣,慢慢搬走,房東答應再給半個月時間。遷進新屋的第二天,施老師在客廳拖地時,摔了一跤,半天沒能起來。以為沒大礙,想悄悄熬過去,于是吃了兩粒止痛藥,又貼了膏藥,沒去醫院,到了夜半,翻身變得困難,才打車去了新華醫院。拍完片子,醫生說髌骨粉碎,最好做個手術。施老師有些心疼費用,第二天跟兩個兒子打了聲招呼,獨自坐動車回了荊門,想在老家處理。回到荊門才發現,醫院收費不比上海便宜,加之雇傭關系在上海,報帳很麻煩。他離開荊門太早,大哥、二哥和三姐都已去世,隻剩幾個不甚熟識的小輩,在老家勉強住了兩天院,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強撐着出了院,輾轉找了一位本地中醫,開了點活血化瘀的藥,又坐動車回了上海,連着坐了十個小時,待至住所,已經徹底卧倒了。

這次去荊門,大兒子施樊委托醫院找了一名姓郭的護工。郭護工五十來歲,脾氣有些壞,但做事倒很心細。虞智虹第一次跟他見面就這印象。八村103室外的綠門鎖着,一名寬臉高個的男人在門口抽煙,身上的藍布襖子看去不怎麼保暖。她問是施老師家嗎。郭護工答,是的,進去吧。施老師出事後,探望的學生、親友也不少。他大概已經非常習慣,并沒有問她身份。

屋子幾乎未經收拾,老式的直筒戶型,進門就是廚房,客廳,客廳左側是堆滿雜物的偏房,入裡就是卧室。施老師兩年前患上白内障,現在徹底盲了,耳朵還算靈光,躺在卧室,聽見人來,遠遠問是誰,聲音很洪亮。她道,是我,智虹。屋内淩亂擁擠,大床邊硬塞進一張鋼絲床,施老師仰躺在小床上,床緊挨窗戶,窗紗結滿蛛網和灰塵,漏進的一點陽光照在被褥一角,人隻差失蹤在被子裡,一隻瘦骨嶙峋的胳膊赤露在被褥外,肘部和小臂布滿紫黑的瘀血斑。

郭護工抽完煙,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進門說,半夜更難弄,給他調整位置就嫌疼,稍不留神又挪回原處。施老師沒作聲,過了一會兒說,換個位置吧。聲音很有哀求的意味了。郭護工走進來,拉開被子,将靠枕墊在他左腰下,讓其側躺,說,剛才要你換不同意,現在知道了。被子一揭開,虞智虹才發現施老師沒穿褲子,也許是怕生褥瘡,臀部兩側塌陷得厲害,像被剜走兩塊肉。

郭護工剛來上海沒多久,人生地不熟,這邊離不了人,買菜全靠對面順帶。施老師夜間谵語,是腦梗的前兆,陪床的人自然比較遭罪。郭護工有積怨,也有苦水,見人就往外倒,也不管是不是第一次見面。他說了幾分鐘,見她沒什麼反應,頓覺無趣,從床邊退出,說是要收拾下廚房。她坐下來,拉住施老師的手,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

坐下後她才來得及細瞧新住處。主卧被一張大床、一隻衣櫃,一隻電視櫃撐得滿滿當當,櫃門上的鏡子破了一半,水銀洇到鏡外,櫃内漆黑,胡亂疊着幾件衣物以及薄毯薄被。大床有席夢思,墊子太軟,病人不合宜,隻能郭護工睡。電視機櫃下堆着營養品、奶粉禮盒,想是前面的探望者提來的。禮盒裡有兩盒堅果,山核桃、開心果之類,可能誰從年貨裡順手提來,并未意識到以病人如今的牙口吃起來會有什麼問題。對面牆上挂着大一匹的奧克斯空調,開着強風,對着病人面部直直吹下來,坐不一會兒就臉燙唇幹。

渴嗎?她問。

施老師道,什麼?哦,有一些,還可以。她站起身,取了杯水,将吸管對準施老師的嘴,施老師費力昂起頭,大口喝着,應是渴了半天。

施老師原先租的地方她也去過。前年生日設在家裡,幾個學生提了熟食蛋糕過去,雖然那裡也不大,但至少裝修幹淨,也新一些。現在的模樣,農村的貧困戶都比這裡優越。她想,施老師月薪五六百時,見學生有難,一定出手援助,經年累月,幫過的學生不計其數,自己卻屈居陋室。想到這裡她有些心酸,回過神來,見施老師半閉眼睛,對着天花闆,也在發呆。她俯下身問,要聽書嗎?施老師答,早上剛聽過,現在不聽了。她又問,要聽歌嗎?施老師想了想,道,好。鄧麗君吧,《小城故事》。她打開音樂軟體,将手機調至公放。音樂從床沿蔓延至室内,重新整頓了空間,卧室終于不再顯得那麼狹窄壓抑了。施老師有了氣力,跟她慢慢說起房東的情況。房東姓梅,上海本地人,原先在鞍鋼做車工。女車工在當時是很少見的。一九七九年,她丈夫因工傷去世,遺下她和女兒兩個人。女兒大學讀工業,畢業後進了國營進出口公司。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機關做活動,請一位美國教授做演講,教授寫過幾本關于矽谷模式的書,她負責接待,兩人相談甚歡。教授對中國經濟的發展很感興趣,力邀她參與下一本書的調查。嚴格來說,下一本可算兩人合著,中國部分她論述更多。教授将她列在第二作者位上,并不僅僅作為中文翻譯。過了半年,她離滬赴美,與教授結婚,生下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全家都住在紅木城。二〇〇九年開始,許多民企老闆想補之前落下的課,講經濟趨勢、營銷定位、矽谷模式的課程在中國大受歡迎,兩人回國頻率也比之前高出許多。上海房價不同往日,一天一張面孔。房東想售出後在青浦換套大的,給女兒女婿住,故才要求施老師搬出。

是以嘛,也不是她的問題。施老師說,搖搖頭,繼續盯着天花闆。

歌結束了,她繼續放下一首,活潑輕快的《甜蜜蜜》。水杯也空了,她走到客廳倒水。餐桌放着中午剩下的菜,清炖藕片,炒白菜,都隻吃了一半。陶缽蓋子敞開,缽内是中藥殘渣。泡沫盒上的保鮮膜被撕開了,三四顆草莓潰瘍一般滲着水。盒旁立着隻不鏽鋼電水壺,她伸手一探壺壁,溫的,翻找了一陣後問道,郭護工,家裡的熱水瓶在哪裡?郭護工蹲在門口撕102室遞過來的快遞,紙盒外裹的包裝袋沾滿泥灰,不知從哪裡寄來的,但放了好些時日了,他悶悶道,家裡連個熱水瓶也沒有,能相信嗎?

施老師喝完第二趟水,道,待會兒郭護工友善了,你就回去吧。虞智虹道,不急的,郭護工在外收拾,您想翻身我叫他。門又響了,有人進來,胖胖的、矮矮的一個黑影,近前才看到頭發理得很短,染了栗黃色,戴着一副很厚的玳瑁眼鏡,身上毛衣穿了一層又一層,外面是粗呢罩衫,十分自來熟,進門就笑:老先生今天隻能吃癟了?

她手裡拿了一張不知道是報紙還是雜志的寬紙,卷成筒狀,輕敲了一把施老師被子:我們家大錢讓我來看你。還記得我吧,駱德呀。

施老師說噢,臉上微微有了悅色。她又敲了一下被子說:休息就好好休息。今天兩兄弟不來嗎?是在等人喂飯?阿姨送去沒有?

施老師說,剛剛郭護工打電話跟阿姨說了。送過去了。駱德又拍了下被子,你是床上養傷,還是軍中坐帳?都這樣了,還遙控那麼多事情。你就随他們去吧,這麼大的人了,哪裡會餓死。施老師說,嗯。是,是。虞智虹說,讓施老師休息吧。對方這才注意到她似的,說,我們都習慣了,哦?老先生知道我這十三點性格的。對了,這裡空調開那麼大,太幹了。郭護工說,不開也是問題,天氣實在太冷了,萬一感冒就麻煩了。虞智虹問,換成暖氣片呢?郭護工道,一是有安全隐患,二是對瓦數有要求。這邊老房子,電路吃不消的。駱德道,買台加濕器呢?郭護工聲音驟然拔高了,那怎麼行?加濕器醫院都不讓用。見對方有了脾氣,她倒并不生氣,笑嘻嘻道,這是郭護工吧。最近這段時間你辛苦。又回頭,你是智虹?大錢跟我提了一次,他在你們那個群裡,有什麼消息都跟我說。我和施老師一家認識很多年了,本來應該早點來看,但是大錢除了畫畫,别的什麼事情也不會,是以我出來一趟也是難。施老師說了兩次謝謝。她湊到施老師耳邊,道,錢我們募了一些,以後看病不愁了。說着把紙筒給施老師,你看,大錢也是憨頭,不曉得怎麼想的,讓我帶這個給你。等你眼睛好些再看吧。說着攤開紙筒,是《良友》畫報,當然非伍聯德那本,而是後仿,用了它的版式規格。施老師說,沒事,擱那兒吧。嘴巴努向電視櫃。那裡已沒多餘的位置。房東在電視機上鋪了防塵的塑膠蕾絲罩,遙控器煙灰缸藥瓶堆得山高。駱德轉了轉,将畫冊卡進電視後背與牆壁的縫隙裡。

虞智虹回頭看了一眼,見施老師張嘴費力地呼吸着。她沒想反駁駱德的話,但錢現在還沒提出來,從打賞賬戶提現,需要好幾天,目前還是賬面數字。學生們相繼填了一些空,但長此以往不是辦法。施老師有個遠房侄子叫潘晫,在同濟讀博士,跑了好幾趟學校,希望能盡快落實醫保。隻是辦手續向來快不了。醫生給的建議大差不差,在家靜養為主,暫時不要冒險接骨,畢竟八十多了。同理,八十多了,想自行康複談何容易,長躺不動,血栓肺氣腫什麼毛病都會來。如果能起身走動還好,但上海荊門兩地折騰後,現在施老師稍一動彈,股骨就針刺般痛不可遏。郭護工道,讓他翻身不願意翻,叫我怎麼弄?駱德順手掀開被子,施老師原本屈着的腿緩緩伸直了,她輕啧了一聲,道,沒事沒事,會好的。

三人閑坐了一會兒,駱德說,差不多回去做飯了。我們家大錢,十指不沾陽春水,煮友善面都會煳鍋,你人不在就不行。虞智虹将其送到門口,駱德低聲道,你注意到了吧,施老師肌肉萎縮得很厲害。哪能這麼嚴重,郭護工難道沒按摩嗎?虞智虹說,做肯定做的,但康複訓練應該還不夠。不過也确實奇怪,說是十多天,像躺了半年。駱德笑笑,說道,确實不止十多天了。施老師跟大兒子說是十五号摔的跤,醫院看後覺得肌肉和機能都衰退太快,逼問後他才說是五号。到底是幾号摔的,壓根沒人知道。施樊為此很不高興,跟大錢說,父親做事一貫這樣,有什麼都不肯老實說,搞得他們很難做。虞智虹道,是的,就他們覺得人難做,飯難吃。駱德說,我看他們家裡最缺的是女人。以後有機會,要給兄弟倆介紹對象,不然三個單身漢,實在過得太不像樣。對了,今天兩人來過沒?虞智虹道,沒聽郭護工提起。駱德道,回去後得讓大錢好好說一說。

送完駱德,屋内一下冷清起來。虞智虹想,雖然駱德這人話多,但是這樣快活的性格,倒是給屋内多出不少生機。施老師津液大虧,說話分外吃力,說不幾句就靜默下來。一老一少就這樣寂然無語地坐了一會兒,膝蓋和床鋪間隻有鄧麗君清麗婉轉的歌聲,郭護工洗刷鍋具和紅金龍香煙的氣味時不時地傳來。她決定不再打擾了,拍了拍施老師的肩頭,俯下身,輕輕說,下周三我再來看你。

一九八一年夏天,虞父因發表幾篇小說和雜文,被送去學習班強制學習,後來才知道,班上重點學習對象實則隻有兩個人,即他和施老師。學習班設在中山公園内人民會場後的一間小屋内,十幾個人輪流發問。鴉片戰争前那裡隻是農田與墳場,鹹豐年間始有初貌。民國時期,為了掩蓋公共租界垃圾,政府組織挖土,浚湖,方有規模。虞父常說,那鬼地方“伐清桑”。當然不隻說環境。整整一個月,他在班上耳聽批判,卻未發一言,光打腹稿。最後那天,他對施老師說,我要準備反擊了。施老師擔心他再招橫禍,勸其忍耐,虞父答,反正一死,不如死個明白。于是滔滔講了四個小時,批駁對方觀點,“何等非文學化”。到了下午,市委書記忽然大駕光臨,說同志們經過一個月的讨論,都有思想收獲,就此宣布學習結束。衆人大愕,虞父也未料到那番講話可以起這樣大的作用,後來才知,是上面發話,要求不再搞此類事情,連武漢那邊的舊友都解放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這件事。晚上她有些睡不着,給呂采薇打了個電話。采薇也是志願者之一,老家溫州,學中國哲學,是施老師帶研究所學生時期的學生。施老師生日當天,她和兩三個同級的提了個蛋糕給他草草過了下,回來後發了一則文章,訴其悲苦,求社會支援。學人群多數都轉了。一個禮拜下來,陸續收到八九萬的捐款。之後是湯晴寫了另一則,她在同濟執教,以前也是施老師的學生,四十二歲,才生了第一個兒子,剛出月子不過二十來天。施老師的生日宴沒去成,看完文章,特意跑了一趟,拍了些照片,也開了打賞功能。這篇轉載率更高,收到的錢也多一些。衆人有了錢,多少也有了士氣。

采薇說,剛剛市慈善基金會的徐老師主動發消息來,說可以提供幫助。我答,資金這一塊目前暫且夠了。主要還是難在治病。按照目前醫院的收費标準,如果住進ICU,一個禮拜用掉十多萬塊不稀奇。虞智虹道,我下午剛去過施老師家,情況比預計的還要糟糕。下肢肌肉萎縮,再不起身,随之而來的就是髒器衰退以及靜脈血栓。采薇停了一會兒,說,老人摔跤就怕這個。打賞金的事我前幾天看施老師的時候說了,他後來私下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不想在看病上花太多錢。虞智虹道,我們也沒大手大腳吧。現在就隻一個護工照顧,還沒送去醫院呢。采薇說,先後找了兩個醫院,換過三個醫生,意見都是在家休養,我看他們是推責任,怕擔事。虞智虹問,施老師為什麼怕花錢?采薇頓了頓,道,可能主要擔心以兩個公子眼下情态,萬一有事免不了要落難。

虞智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道,不管怎樣,先看病再說,我們也看看身邊有沒有能夠調動的資源。我們也要做兩手準備,以防萬一。

說到萬一她不再說了,但采薇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轉了話頭,道,現在提出幫助的大部分是學界人士,上海醫療資源稀缺,能調動的确實少。

虞智虹說,要不再發文呼籲一下。看看有沒有醫界願意伸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自己主動總比被動好。另外,你看上海周邊我們要不要考慮?施老師不是信中醫嗎?采薇道,是。我問了下朋友,太倉那邊有個做中醫骨科的,姓劉。老先生七十多歲,醫術和口碑都不錯,号碼我倒是要來了,就是跑太倉不大現實,施老師的身體再難經折騰,要不先打個電話,問問劉老先生願不願意親自跑一趟。一般願意幫忙的,也不會開口要太多錢。

采薇道,潘晫和其他幾個志願者的意思,還是想找個正規醫院。上次帶回的草藥,說實話,喝了用處不大。

也是,虞智虹說,她默然了一會兒,道,我這次看下來,覺得我們準備還是要充分一些。湯晴那邊怎麼說?

她覺得隻是摔了一跤,不是大問題。

電話中傳來男孩叫媽的聲音。采薇兒子晚上都有補課,可能是叫母親去看作業情況,她知趣地說,那我先挂了,我答應周三去看望。

好,采薇又道,學人群裡,有人說兩個公子不管事。那邊都是熟人,傳開了影響不好。虞智虹道,回頭讓朋友解釋一下。說起來施樊他們不用微信的是吧。采薇答,是的,他們連支付寶賬号都沒有。

說了未見有人信,她暗忖,以後手把手教一次,再笨也學得會吧。她應道,行的,周三我再給你消息。

周三上午她起來得晚了一些,出門已經快十點。到了那邊,心裡一急,一下沒摸到八村。繞了一大圈才找到大門。今日是個陰天,保衛室沒人。可能出了什麼事情,一輛警車停在小區涼亭邊,一群老人頗有興緻地大談特談。可能有人家裡失竊,也可能夫妻吵架,但她莫名覺得可能有人跳樓。她無暇細聽,更無暇細看,匆匆轉過幾棟,見兩個穿黑底棉襖的老太太攏着袖子站在樓下,問3棟在哪裡,其中一個把右手從棉襖中抽出,向後一指,道,可不是就在這兒嗎?

果然是。剛才走得匆忙,居然錯過了。綠門關着,郭護工不在門口抽煙,她敲了敲,無人應答。你推進去就行,平時我們都是不鎖的。老太太說。

門是虛掩的。103室鎖着,門口鞋櫃放着快遞,沒來得及拆開。人應該剛出去沒多久。102室也沒人。她覺得有些奇怪。又重重拍了下鐵門,叫道,郭護工。

一輛電瓶車停在門口,車上下來一個穿紫色羽絨服的女人,車頭挂着塑膠袋,裡面裝着兩隻便當盒。她意外注意到女人的衣服跟停在樓下的一輛機車顔色完全一緻,都是深紫嵌着紅,不能說好看,但無疑令人矚目。她忽然反應過來這個女人是誰了。女人跟她打了聲招呼,問,人不在?她說,嗯,要是人在家,門也不該是鎖的。說着踮腳看了看鐵門裡,一個男人穿着拖鞋正巧從樓道下來,掃了她一眼,又出門去。虞智虹扶住鐵門,又探頭看了看。這裡的廊道是雙向的,東側有兩室,101,103,西側也有兩間。兩室還有一道共享鐵門,門鎖挂在裡面,她伸手取下。

是專門來看望施老師的?施老師的學生還是?

施老師和我父親是老朋友。你是曹阿姨?

曹阿姨的頭盔還戴着,道,剛才去給施樊兄弟送飯,家裡也沒人。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我給施樊打個電話。

她決定打給郭護工問下情況,這通電話他接得很快,說現在人在急診室,情況相當不好。白天粥已經喝不下去,下午藥也喝不進。夜間再喂,先是咳嗽,之後全吐了出來,隻能打電話給施樊兄弟。兩兄弟趕到後,商量了下,聽說中山這邊條件不錯,就打車來了這裡。但到了才知道醫院沒有床位。好幾個小時了,施老師還沒住進去,隻能在急診科幹等。

她本想再問具體情況,沒等問出口,郭護工說,你要是到醫院了,直接給我打電話,我出來接你。她答好,心想直接去看下的确更好。遲到兩個小時,沒想到出了這麼大麻煩。下午公司還有些雜務,隻能找同僚暫且代勞。阿姨見她挂了電話,說,在醫院是吧?老頭子不行了?她聽着刺耳,但還是如實說了。阿姨問,現在人在哪裡?虞智虹道,中山。阿姨道,去了中山?怎麼去了中山?新華不是近得多嗎?現在人住進去了沒?虞智虹含糊道,還在急診室,說是沒有床位。阿姨道,中山怎麼可能有床位,中山最難了呀,全是跑去看惡性良性腫瘤的外地人。新華才兩公裡,那邊常年都是空着的。施老師這個情況,當然越快就診越好。

不太清楚,可能那邊有熟人,她說。阿姨的頭盔一直沒摘下,隻能看見兩隻腫泡起來的眼睛。剛才她把車子停在6棟之外,走過去還有不少距離。中山醫院離鞍山新村差不多十公裡,如果不堵車,開過去大概二十分鐘,堵了則很難講。父親生病後,她經常跑那家醫院,後來父親離世,公司遷至國金一帶,這一片就去得少了。中山醫院門診部有個雕梁畫棟的亭閣,突兀怪異,但可能有什麼風水上的講究。上海不少建築都罩着都市傳說的影子,遇到一些說不清的事情,找高僧看下風水也很正常。不過政府在公開口徑上是不會承認的。隻是父親是在那邊走的,這次施老師也被送去那裡,巧合之外,她總覺得頗為不安。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見阿姨在旁打電話:是這樣的……晚上說胡話,說了好幾天了……說不了幾句便捂嘴偷笑,可能打給一個雙方都熟識的朋友。虞智虹心想,阿姨在這邊做的年份也不少了,聽見雇主家出事,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關切,而是八卦。阿姨打完電話,她問道,你要去醫院看下施老師嗎?可以坐我的車。阿姨躊躇了一會兒,道,待會兒我還得去下一家做飯。施老師一家人都在,我就不去湊熱鬧了。去了幹嗎呢,知道他們在醫院就行了。虞智虹說也是,剛走出兩步,阿姨又叫住了她,要麼幹脆幫我把飯給他們帶過去吧。她說,兩兄弟估計到現在還沒吃飯呢。他們自己是完全不會買飯的。虞智虹便伸手接過塑膠袋,順帶瞥了一眼,兩素一葷,分量跟食堂差不多。

如其所料,開到一半,路就堵上了。她扶着方向盤略感焦躁,左手邊大廈的鋼化玻璃牆反射金黃刺眼的夕光,視線多少受影響。開到打浦路已經花了半小時,好在周三,下午休息。當時是為了照顧父親,跟上司申請調班,父親去世後,她還是按照慣例休息。高速上十分鐘沒怎麼動,她不免恍了一會兒神,直到後面鳴笛提醒才反應過來。

她做好了無處停車的準備,但開到車庫,正好一輛滬C牌照的黑色榮威開出,便迅速占了個位,不免暗自慶幸。去急診室得繞一條長廊,半途她給一個抱着被子的病人家屬指了路。到了急診室,一排懸挂的帶塑隔着裡和外,她給郭護工去了一個電話,半分鐘不到,郭護工出來了,戴了隻外科口罩,身形在一堆病人裡顯得很高大。眼下是流感高發季,大部分重症都是老人。施老師的鋪位在走廊最裡,頭正對廁所及開水房,後頭是消防裝置,床邊放有一隻氧氣瓶。這環境有好有壞,雖有異味,又冷,但是和其他病人隔得遠,避免沾染太多病氣。才幾日不見,施老師脂肪似已消失殆盡,血斑又擴散不少。

施樊坐在闆凳上,見她來便站了起來。兩兄弟從小以做學術為志,她小時候聽聞他們樂在書齋讀書,極少出門,施老師有什麼應酬,也不怎麼帶他們出來。是以雖然父輩關系尚可,但是他們這一輩卻很生分。兩人是同卵雙胞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有點像兵馬俑,單眼皮,長臉,如果不是穿的衣服不同,外人很難辨識。父親提過一次,施老師妻子是蒙古族,湖南醫科大學畢業,一直做醫護,兩個兒子姓氏一個随父,一個随母。師母性格外向激烈,施老師内向執拗,兩人相處沖突不斷。一九七九年,師母帶着五歲的季禮離家出走,租在醫院附近,施老師和施樊則住在鞍山,互不往來。過了四年,她查出罹患淋巴癌,沒多久就去世了,季禮也回到施老師身邊。之後施老師帶着兩個兒子,從生活到學習,一概包攬,也未再續弦。兩人從小在讀書上卓有天賦,一直讀到博士,都沒什麼阻礙。三十出頭,施樊就發了幾篇頗有影響力的論文,從儒釋道談神鬼文化傳統,角度很新,解讀也有趣味,學界評價都很高,他從複旦又去哈佛做了兩年交流學者,之後回國,在同濟執教至今。季禮也是,三十來歲在青年學者裡已經很有名氣。但說起來都是從前的事情,現在兩人都四十多歲了,一直還是副教授,月薪五六千,不過勉強維持溫飽。可能跟他們不谙人事有關,除了學術,對外界幾乎不聞不問。而學校和職位又比學術複雜。除此之外,兩人在生活上也很成問題,不會做飯,衣服會洗卻懶得洗,幾天不換很常見,施老師有時還會特意跑到兩兄弟的租處洗衣服。摔傷之後,湯晴在學人群裡呼籲幫忙,有人便道,不是不願意幫,父親出事,兩個兒子去看了幾次?兒子養成這樣,施老師自己難道沒一點責任?

話很難聽,但也沒人站出來反駁。可能覺得一是旁人家事,二也是公開的實情。湯晴和他們熟悉一些,和智虹打電話時提到,上次和施樊一同打車去醫院,下車後他連計價表都沒看,直接拿了一百給司機。湯晴急了,追問為何要給那麼多。施樊道,怕司機辛苦。

對錢一點概念也沒有,司機辛苦,他們自己呢?施老師呢?湯晴道。施老師出事後,一直拖着沒去醫院,去了也七省八省,不舍得用錢,就是怕一旦走了,兩兄弟無人照料。今天施樊穿了件土黃色夾克,季禮穿了件青灰色的夾克,款式大同小異,像建築勞工的工服,可能因為兩人都很單薄的緣故,袖子又偏長,藏住了手,看起來拖拖沓沓的。褲子也差不多,蓋到了腳背,滌綸的料子,顔色是種看不出幹淨與否的水泥灰,洗不洗差別不大,倒很省事。她問:吃了沒?曹阿姨擔心你們沒吃飯,讓我把便當帶給你。施樊接了便當,墊在地上一堆塑膠袋上,說,吃了。郭護工去對面快餐店打來的。郭護工插嘴道,三十五塊錢一份,就幾根青菜,在上海,連番茄炒蛋都算葷菜。虞智虹說,待會兒我把飯錢給你。不急,郭護工說。他把她拉到一側,避開轉來轉去的醫生,說,醫院片子照過了,多器官衰竭。施樊他們也有心理準備。不管怎樣,還是希望盡量能熬過春節。現在離過年也沒幾天,就算如何,最好也是年後,不然不好辦事。

虞智虹聽了有些啞然。郭護工說得直接,也是實情,隻是,能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已經在醫院了,怎麼都得想辦法。

郭護工在醫院時間長,這種情況見得多,見她躊躇不定,說道,反正你知道情況就好。原計劃我是四月回荊門,這樣一看,應該用不着了。施老師剛從荊門回上海時,一頓要吃掉一大碗米飯,兩碗蔬菜。這三天吃得越來越少,先降到半碗飯,後來變成一碗粥。來醫院那天,一天半碗粥都喂不下去。能不能吃飯,決定了有沒有生機啊。

虞智虹說是。護士在病床間穿來穿去,急診科隻有兩三個醫生,看上去有些人手不夠。一個小護士推車過來,看了看滴液,又補了一劑葡萄糖。施老師枯手上的淤血紫斑又多了兩塊,舊的深紫而近黑,她細看了下,又将被子蓋上了。施老師完全看不見,追問道,是智虹嗎?她答,是我。施老師說,啊,智虹你來了。好,好。有水嗎?施樊原本因為說話之故,靠牆站着,聽見叫聲,将布袋裡的水壺掏出來,倒了一瓶蓋,探了下溫度,送到父親嘴邊。

施老師說話聲量弱了些,但還算洪亮。施樊喂水時,虞智虹見施老師臉上閃過一絲紅暈,詫異又心痛,心想,這不就是回光返照嗎?父親去世前,她在他臉上見到過,記得原本枯瘦發黃的臉色驟然變得紅潤細膩,不到一秒,神光轉瞬即逝。除了她,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這一幕,施樊在低頭倒水,季禮站在邊上,離他們三個有些距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兩隻米黃色維尼熊闆凳放在地上,不知道是租來的,還是臨時買的,郭護工坐着,慢慢收拾起大小物什。見了飯盒,問施樊,你還吃嗎?他搖搖頭,郭護工說,那我再吃一些。

湯晴之前說等兒子睡下後,帶點雞湯和米飯過來,虞智虹還以為她會晚些,沒想到湯晴半小時就到了。她從小生活環境優渥,沒什麼照顧病人的經驗,提來的三四隻便當盒,雞湯、臘腸、米飯裝得滿滿當當,雞湯上漂着一層厚厚的油脂。虞智虹看不過去,說,湯晴,把油撇掉一些吧,不然施老師吃不了的。湯晴去洗手間撇了,用保溫杯蓋盛了些湯飯,一勺一勺喂着,說:我們施老師隻是摔了一跤,平時身體可好了,什麼問題都沒有。隻要休息好了,骨頭長回去了,就能起身做學問了。

這次入院主要是因肺部感染所緻的高熱,可能跟空調,以及室内髒污有關。急診醫生用了些消炎藥後,高熱有所緩解,施老師也有了胃口。畢竟兩天沒怎麼吃過東西,湯晴喂得慢一些,他便張嘴等着。虞智虹忽然想起有一年秦老生日會,大部分賓客多是聊天,飯菜隻夾寥寥幾箸就放下了,唯獨施老師專心一意地吃到最後,她眼睜睜看着他吃下一大盤排骨,雖然他八十高齡,但牙口結實如舊,幹嚼脆骨一點問題也沒有。以前除了談學術,他也常寫雜文,多是談吃,筆調有些像汪曾祺。現在見他大口吃飯,努力求生,她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湯晴家在青浦,早上還得帶兒子,虞智虹說,這樣吧,明天早上我來送飯。

她有個朋友在東北做有機食品生意,給她免費寄了一袋富硒米,說是對身體很好。回去之後她把米給泡上了,想了想要不要加點參,又覺得不太安全,還是隻做了個簡單的米粥。坐在餐桌邊休息時,她在群裡說了下在醫院的情況,沒什麼人回應,大概覺得當務之急還是安排住院為上。采薇說,她和醫院院長有些舊交,觍臉問過能否安排特需,但院長一直沒回複。湯晴說,上海醫療資源多緊缺啊,别急,再等等看吧。不知多少達官顯貴也在排隊等着呢。晚上九點多,院長回了兩個字,盡量。采薇把截圖發到群裡,衆人都有些沮喪。湯晴說,要不要試着轉院,看看其他醫院有沒有空位。采薇道,說是這麼說,施老師現在實在難經折騰,要是沒确定消息,能不動還是别動了。我們先到處問問,萬一搭上什麼線也不好說。

十一點多,院長回消息來,說安排好了,明早十點前轉住院部。大家都松了口氣,虞智虹道,正好,明早我去送飯,可以幫點忙。不過怕等不到十點鐘,九點半有個會,可以早點去,就是不能久留,最好有人能接個手。潘晫道,那我跑一趟。駱德道,我做完早飯出來,應該有點時間。

潘晫考到上海讀博,跟施老師幫忙有點關系。施樊兩人單獨租了個屋子,和施老師相隔幾百米,施老師的屋子借了間客房給他住,潘晫也會幫忙處理父子三人的一些事務。虞智虹隻在網上聊過,但沒見過真人,以為潘晫也是志願者,聽采薇說後才弄明白和施家還有這樣一重關系。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她提着不鏽鋼飯盒進到急診科,見施老師醒着,潘晫還沒到。季禮和施樊估計一晚沒怎麼睡,坐在闆凳上打發時間,看上去人倒沒有太多倦意。郭護工不在,一問,說是去買早飯了。雖然說了要送飯來,但施老師說想吃小馄饨,其他三人也便同意。虞智虹道,這附近有小馄饨店?郭護工能找到嗎?施樊說,他問了個護士,有是有,就是要走點路。虞智虹跟施老師打了個招呼,雖然一直沒正式治療,但施老師的臉色比昨天看似好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問施老師要不要先喝點粥,施老師答,先不喝啦。擺明還要一心等小馄饨。她被老年人這點饞嘴的小執拗逗笑了,道,今天能住院了,采薇托院長安排了特需,情況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施老師嗯了一聲,嘴裡空嚼了兩下,仿佛含着茶葉末子。季禮插話道,重要的還是練功。他現在怕痛,不肯練習,要是跟着我們一起,就沒事了。我和施樊兩人二十多年沒看過醫生。虞智虹道,練的什麼功夫?這麼厲害。季禮道,國術和拳法。原本下周施樊要去成都打比賽,沒想到要住院。虞智虹心想,施老師好中醫,兩個兒子好國術,也是一脈相承,隻是聽見要打比賽,還是有些愕然,說,這個情況怎麼打比賽?你們還想去?季禮說,比賽得勝有八萬塊錢現金,施樊也是想去碰碰運氣。我和他收入不高,怕萬一要花起錢,到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虞智虹說,沒必要的,湯晴應該和你們說了吧,我們募到三十多萬。看病都可以從中支出。施樊在旁聽見,道,謝謝虞小姐和湯小姐了,錢我和季禮商量過,還是你們負責管理吧,我們不會動一分,必須花在父親身上,包括以後給他護理和改善住處。另外,畢竟父親是我們的,我們最好還是備點應急款子。聽說進了醫院花錢就沒底了。現在确實不好打比賽,但我和季禮還是得多想辦法才是。虞小姐,你要麼坐會兒吧,辦理住院手續還得等蠻久呢。

正說着,郭護工提着塑膠飯盒進來了,口罩掖在下巴下,口鼻全露着,大聲說,我給施老師喂,你們先吃吧,走過來太久,怕是坨了。虞智虹想把椅子還給施樊,施樊擺手說,你别起來了,我好幾天沒洗澡,換來換去,你的外套都要弄髒了。他滿臉菜色端着飯盒退到一旁,開始慢慢吃起小馄饨。虞智虹想,兩兄弟沒怎麼受過人情污染,雖然略顯天真,但心腸倒是很好。當日群裡那人要是真的跟倆兄弟接觸一下,定不會這樣想。聽湯晴說,施老師摔跤後,兩人每天都會來探望,且都同時來,并沒有互相推诿。這樣一看,施老師的教育在大方向上并沒有什麼偏差。

潘晫也到了。他是個矮墩墩的小胖子,大概一米六五左右,背着個黑色皮背包,戴着一副黑色架構眼鏡,穿着一件黑色呢大衣,大衣顯然緊了,箍在身上,一截一截的。不過就算換一套運動服,也不太會有人把他誤當作學生。說是三十出頭,但長相嚴肅而老成,眉毛擰得很緊,感覺每天都不怎麼高興。潘晫負責打理施老師的事情挺久了,跟施樊兄弟也頗為熟悉,但應該不怎麼喜歡他們,曾不客氣地公開說過他們無能。進來後他問完施老師病況,将兩兄弟叫到一側,追問資料收集得如何,他自己是把學校那邊需要的資料都帶來了,包括當時拍下的X光片,但施樊他們走得太急,還沒備齊。虞智虹看出來了,施樊有些怕潘晫,潘晫吩咐待辦事項時,施樊隻頻頻點頭,從不反駁。吃完小馄饨,郭護工去扔餐盒,虞智虹看了看時間,九點一刻,公司在陸家嘴,開過去需要半小時,十點有個彙報,還來得及準備,她道,那我先走一步,不等他了,麻煩你們幫我和郭護工打個招呼。辛苦潘晫了。潘晫點點頭,說,沒事,住院這塊我來弄就是。虞智虹道,我看醫院的被子有些薄,如果可以的話,你們買一床新的。花了多少,跟我說就是了,我一并給你結掉。潘晫說,好的。她拍了拍施老師的肩,匆匆離開了醫院。

……(未完)

2021-6單月号《十月》·中篇小說|張玲玲:骨折(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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