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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单月号《十月》·中篇小说|张玲玲:骨折(选读)

2021-6单月号《十月》·中篇小说|张玲玲:骨折(选读)

张玲玲,1986年生于江苏,小说见于《十月》《花城》《作家》《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小说界》《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已出版小说集《嫉妒》。

骨 折

张玲玲

虞智虹隔了两天,才接到施老师摔跤的消息。据说是十二月十五日出的事,离他八十七岁生日不到半个月。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这话父亲生前说过几次,意思是,男的如果在生日前生病,就很难好了。没什么理由,大概就是一种说法,准确率百分之七十,概率同样没什么依据。虞父于五年前的七月二十七日凌晨突发脑溢血去世,距其七十六岁生日还有一个月,也算应其所言。他生于一九三八年,比施老师小六岁,高中时期开始写作,后就读于华师大中文系,一九六一年保送读戏曲专业研究生,两年后去了上海艺术剧团做编剧,逐步升至团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写的几部剧作拿了不少奖,也曾饶有兴致地在《围城》电视剧里客串过一个角色。一九九三年,虞父主动放弃了终身教职,开始编写书籍,以他留日回忆和批评文章为主。他编纂的一本书中,收录了一则未经授权的书稿,作者为某大学教授,跟虞父在报纸上曾经打过笔仗,看了书稿,认为存在诽谤,告至上海中院,最后以虞父败诉、赔偿一千块钱了事,书籍也不再出售。父亲去世后,挽词照例有“知识分子的良心”一句。

施老师是虞父多年的故友。那些新中国建立前出生的人常在一起,互过生日,庆祝又一次见证了历史,见到了新世纪的阳光。秦老师最为年长,比众人大十来岁,妻子早于三十年前去世。二○○一年秦老师离开,留下一万五千多卷书册,因为没有后人,全部捐献给上海图书馆。进入新世纪之后,众翁的生日聚会还在办,但能参加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仅剩下施老师一个。

施老师老家湖北荆门,一九八八年来同济大学执教,授中国近现代哲学,主要课题方向是胡适。但胡适是无用之学,政治身份也敏感。一家熟识的出版社花了两年时间,想从台湾引进胡适全集,交由施老师编纂,但限于政策,一直未能出来。施老师改授冯友兰,不能经世致用,上课时学生不足半席,学校念及老弱,还留有教职,但一个月薪水也就六千来块,在上海杯水车薪。他来沪多年,一直无力购房,租在离大学两公里外的鞍山新村。这里是上海最老的工人小区,背靠鞍钢集团以及第二纺织工厂,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一村开始扩建,逐步增至八村。鼎盛期住过一百来万人,也随之建起小学、医院、商店等。虽则扩建不止,楼宇却愈来愈旧,周围也开着大润发等商场,但外墙看去比别处莫名灰几分。上海朝夕万变,唯独鞍山恒常如斯。最老的住户渐渐搬离了小区,房子租给财力困窘的外来者,装着泥石的卡车四处乱停,防盗窗看去像个不锈钢棺木,落满灰白如豆的鸽子粪。混凝土和砖石地面积水严重,稍不留神,即溅满鞋背。开了一半的窗户木框歪斜,窗帘也只有一半,捉襟见肘地吊在帘夹上,再往里看,是长短不一的内衣裤,拴在厅内一根长绳上。从入沪开始,施老师便租在这里,几次搬家也不过从三村换到五村。今年十一月初,房东说想卖掉房子,要求尽快搬离。施老师一时找不到落脚地,托了中介又找朋友,最后才在八村底楼找到一间两居室。因为时间太紧,东西又多——衣服还好,但历年藏书又多又重,加上村村之间,距离尴尬,搬家公司收多收少都不合适,他想自己出点力气,慢慢搬走,房东答应再给半个月时间。迁进新屋的第二天,施老师在客厅拖地时,摔了一跤,半天没能起来。以为没大碍,想悄悄熬过去,于是吃了两粒止痛药,又贴了膏药,没去医院,到了夜半,翻身变得困难,才打车去了新华医院。拍完片子,医生说髌骨粉碎,最好做个手术。施老师有些心疼费用,第二天跟两个儿子打了声招呼,独自坐动车回了荆门,想在老家处理。回到荆门才发现,医院收费不比上海便宜,加之雇佣关系在上海,报销很麻烦。他离开荆门太早,大哥、二哥和三姐都已去世,只剩几个不甚熟识的小辈,在老家勉强住了两天院,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强撑着出了院,辗转找了一位本地中医,开了点活血化瘀的药,又坐动车回了上海,连着坐了十个小时,待至住所,已经彻底卧倒了。

这次去荆门,大儿子施樊委托医院找了一名姓郭的护工。郭护工五十来岁,脾气有些坏,但做事倒很心细。虞智虹第一次跟他见面就这印象。八村103室外的绿门锁着,一名宽脸高个的男人在门口抽烟,身上的蓝布袄子看去不怎么保暖。她问是施老师家吗。郭护工答,是的,进去吧。施老师出事后,探望的学生、亲友也不少。他大概已经非常习惯,并没有问她身份。

屋子几乎未经收拾,老式的直筒户型,进门就是厨房,客厅,客厅左侧是堆满杂物的偏房,入里就是卧室。施老师两年前患上白内障,现在彻底盲了,耳朵还算灵光,躺在卧室,听见人来,远远问是谁,声音很洪亮。她道,是我,智虹。屋内凌乱拥挤,大床边硬塞进一张钢丝床,施老师仰躺在小床上,床紧挨窗户,窗纱结满蛛网和灰尘,漏进的一点阳光照在被褥一角,人只差失踪在被子里,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赤露在被褥外,肘部和小臂布满紫黑的瘀血斑。

郭护工抽完烟,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进门说,半夜更难弄,给他调整位置就嫌疼,稍不留神又挪回原处。施老师没作声,过了一会儿说,换个位置吧。声音很有哀求的意味了。郭护工走进来,拉开被子,将靠枕垫在他左腰下,让其侧躺,说,刚才要你换不同意,现在知道了。被子一揭开,虞智虹才发现施老师没穿裤子,也许是怕生褥疮,臀部两侧塌陷得厉害,像被剜走两块肉。

郭护工刚来上海没多久,人生地不熟,这边离不了人,买菜全靠对面顺带。施老师夜间谵语,是脑梗的前兆,陪床的人自然比较遭罪。郭护工有积怨,也有苦水,见人就往外倒,也不管是不是第一次见面。他说了几分钟,见她没什么反应,顿觉无趣,从床边退出,说是要收拾下厨房。她坐下来,拉住施老师的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

坐下后她才来得及细瞧新住处。主卧被一张大床、一只衣柜,一只电视柜撑得满满当当,柜门上的镜子破了一半,水银洇到镜外,柜内漆黑,胡乱叠着几件衣物以及薄毯薄被。大床有席梦思,垫子太软,病人不合宜,只能郭护工睡。电视机柜下堆着营养品、奶粉礼盒,想是前面的探望者提来的。礼盒里有两盒坚果,山核桃、开心果之类,可能谁从年货里顺手提来,并未意识到以病人如今的牙口吃起来会有什么问题。对面墙上挂着大一匹的奥克斯空调,开着强风,对着病人面部直直吹下来,坐不一会儿就脸烫唇干。

渴吗?她问。

施老师道,什么?哦,有一些,还可以。她站起身,取了杯水,将吸管对准施老师的嘴,施老师费力昂起头,大口喝着,应是渴了半天。

施老师原先租的地方她也去过。前年生日设在家里,几个学生提了熟食蛋糕过去,虽然那里也不大,但至少装修干净,也新一些。现在的模样,农村的贫困户都比这里优越。她想,施老师月薪五六百时,见学生有难,一定出手援助,经年累月,帮过的学生不计其数,自己却屈居陋室。想到这里她有些心酸,回过神来,见施老师半闭眼睛,对着天花板,也在发呆。她俯下身问,要听书吗?施老师答,早上刚听过,现在不听了。她又问,要听歌吗?施老师想了想,道,好。邓丽君吧,《小城故事》。她打开音乐软件,将手机调至公放。音乐从床沿蔓延至室内,重新整顿了空间,卧室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狭窄压抑了。施老师有了气力,跟她慢慢说起房东的情况。房东姓梅,上海本地人,原先在鞍钢做车工。女车工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一九七九年,她丈夫因工伤去世,遗下她和女儿两个人。女儿大学读工业,毕业后进了国营进出口公司。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单位做活动,请一位美国教授做演讲,教授写过几本关于硅谷模式的书,她负责接待,两人相谈甚欢。教授对中国经济的发展很感兴趣,力邀她参与下一本书的调查。严格来说,下一本可算两人合著,中国部分她论述更多。教授将她列在第二作者位上,并不仅仅作为中文翻译。过了半年,她离沪赴美,与教授结婚,生下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全家都住在红木城。二〇〇九年开始,许多民企老板想补之前落下的课,讲经济趋势、营销定位、硅谷模式的课程在中国大受欢迎,两人回国频率也比之前高出许多。上海房价不同往日,一天一张面孔。房东想售出后在青浦换套大的,给女儿女婿住,故才要求施老师搬出。

所以嘛,也不是她的问题。施老师说,摇摇头,继续盯着天花板。

歌结束了,她继续放下一首,活泼轻快的《甜蜜蜜》。水杯也空了,她走到客厅倒水。餐桌放着中午剩下的菜,清炖藕片,炒白菜,都只吃了一半。陶钵盖子敞开,钵内是中药残渣。泡沫盒上的保鲜膜被撕开了,三四颗草莓溃疡一般渗着水。盒旁立着只不锈钢电水壶,她伸手一探壶壁,温的,翻找了一阵后问道,郭护工,家里的热水瓶在哪里?郭护工蹲在门口撕102室递过来的快递,纸盒外裹的包装袋沾满泥灰,不知从哪里寄来的,但放了好些时日了,他闷闷道,家里连个热水瓶也没有,能相信吗?

施老师喝完第二趟水,道,待会儿郭护工方便了,你就回去吧。虞智虹道,不急的,郭护工在外收拾,您想翻身我叫他。门又响了,有人进来,胖胖的、矮矮的一个黑影,近前才看到头发理得很短,染了栗黄色,戴着一副很厚的玳瑁眼镜,身上毛衣穿了一层又一层,外面是粗呢罩衫,十分自来熟,进门就笑:老先生今天只能吃瘪了?

她手里拿了一张不知道是报纸还是杂志的宽纸,卷成筒状,轻敲了一把施老师被子:我们家大钱让我来看你。还记得我吧,骆德呀。

施老师说噢,脸上微微有了悦色。她又敲了一下被子说:休息就好好休息。今天两兄弟不来吗?是在等人喂饭?阿姨送去没有?

施老师说,刚刚郭护工打电话跟阿姨说了。送过去了。骆德又拍了下被子,你是床上养伤,还是军中坐帐?都这样了,还遥控那么多事情。你就随他们去吧,这么大的人了,哪里会饿死。施老师说,嗯。是,是。虞智虹说,让施老师休息吧。对方这才注意到她似的,说,我们都习惯了,哦?老先生知道我这十三点性格的。对了,这里空调开那么大,太干了。郭护工说,不开也是问题,天气实在太冷了,万一感冒就麻烦了。虞智虹问,换成暖气片呢?郭护工道,一是有安全隐患,二是对瓦数有要求。这边老房子,电路吃不消的。骆德道,买台加湿器呢?郭护工声音骤然拔高了,那怎么行?加湿器医院都不让用。见对方有了脾气,她倒并不生气,笑嘻嘻道,这是郭护工吧。最近这段时间你辛苦。又回头,你是智虹?大钱跟我提了一次,他在你们那个群里,有什么消息都跟我说。我和施老师一家认识很多年了,本来应该早点来看,但是大钱除了画画,别的什么事情也不会,所以我出来一趟也是难。施老师说了两次谢谢。她凑到施老师耳边,道,钱我们募了一些,以后看病不愁了。说着把纸筒给施老师,你看,大钱也是憨头,不晓得怎么想的,让我带这个给你。等你眼睛好些再看吧。说着摊开纸筒,是《良友》画报,当然非伍联德那本,而是后仿,用了它的版式规格。施老师说,没事,搁那儿吧。嘴巴努向电视柜。那里已没多余的位置。房东在电视机上铺了防尘的塑胶蕾丝罩,遥控器烟灰缸药瓶堆得山高。骆德转了转,将画册卡进电视后背与墙壁的缝隙里。

虞智虹回头看了一眼,见施老师张嘴费力地呼吸着。她没想反驳骆德的话,但钱现在还没提出来,从打赏账户提现,需要好几天,目前还是账面数字。学生们相继填了一些空,但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施老师有个远房侄子叫潘晫,在同济读博士,跑了好几趟学校,希望能尽快落实医保。只是办手续向来快不了。医生给的建议大差不差,在家静养为主,暂时不要冒险接骨,毕竟八十多了。同理,八十多了,想自行康复谈何容易,长躺不动,血栓肺气肿什么毛病都会来。如果能起身走动还好,但上海荆门两地折腾后,现在施老师稍一动弹,股骨就针刺般痛不可遏。郭护工道,让他翻身不愿意翻,叫我怎么弄?骆德顺手掀开被子,施老师原本屈着的腿缓缓伸直了,她轻啧了一声,道,没事没事,会好的。

三人闲坐了一会儿,骆德说,差不多回去做饭了。我们家大钱,十指不沾阳春水,煮方便面都会煳锅,你人不在就不行。虞智虹将其送到门口,骆德低声道,你注意到了吧,施老师肌肉萎缩得很厉害。哪能这么严重,郭护工难道没按摩吗?虞智虹说,做肯定做的,但康复训练应该还不够。不过也确实奇怪,说是十多天,像躺了半年。骆德笑笑,说道,确实不止十多天了。施老师跟大儿子说是十五号摔的跤,医院看后觉得肌肉和机能都衰退太快,逼问后他才说是五号。到底是几号摔的,压根没人知道。施樊为此很不高兴,跟大钱说,父亲做事一贯这样,有什么都不肯老实说,搞得他们很难做。虞智虹道,是的,就他们觉得人难做,饭难吃。骆德说,我看他们家里最缺的是女人。以后有机会,要给兄弟俩介绍对象,不然三个单身汉,实在过得太不像样。对了,今天两人来过没?虞智虹道,没听郭护工提起。骆德道,回去后得让大钱好好说一说。

送完骆德,屋内一下冷清起来。虞智虹想,虽然骆德这人话多,但是这样快活的性格,倒是给屋内多出不少生机。施老师津液大亏,说话分外吃力,说不几句就静默下来。一老一少就这样寂然无语地坐了一会儿,膝盖和床铺间只有邓丽君清丽婉转的歌声,郭护工洗刷锅具和红金龙香烟的气味时不时地传来。她决定不再打扰了,拍了拍施老师的肩头,俯下身,轻轻说,下周三我再来看你。

一九八一年夏天,虞父因发表几篇小说和杂文,被送去学习班强制学习,后来才知道,班上重点学习对象实则只有两个人,即他和施老师。学习班设在中山公园内人民会场后的一间小屋内,十几个人轮流发问。鸦片战争前那里只是农田与坟场,咸丰年间始有初貌。民国时期,为了掩盖公共租界垃圾,政府组织挖土,浚湖,方有规模。虞父常说,那鬼地方“伐清桑”。当然不只说环境。整整一个月,他在班上耳听批判,却未发一言,光打腹稿。最后那天,他对施老师说,我要准备反击了。施老师担心他再招横祸,劝其忍耐,虞父答,反正一死,不如死个明白。于是滔滔讲了四个小时,批驳对方观点,“何等非文学化”。到了下午,市委书记忽然大驾光临,说同志们经过一个月的讨论,都有思想收获,就此宣布学习结束。众人大愕,虞父也未料到那番讲话可以起这样大的作用,后来才知,是上面发话,要求不再搞此类事情,连武汉那边的旧友都解放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晚上她有些睡不着,给吕采薇打了个电话。采薇也是志愿者之一,老家温州,学中国哲学,是施老师带研究生时期的学生。施老师生日当天,她和两三个同级的提了个蛋糕给他草草过了下,回来后发了一则文章,诉其悲苦,求社会支援。学人群多数都转了。一个礼拜下来,陆续收到八九万的捐款。之后是汤晴写了另一则,她在同济执教,以前也是施老师的学生,四十二岁,才生了第一个儿子,刚出月子不过二十来天。施老师的生日宴没去成,看完文章,特意跑了一趟,拍了些照片,也开了打赏功能。这篇转载率更高,收到的钱也多一些。众人有了钱,多少也有了士气。

采薇说,刚刚市慈善基金会的徐老师主动发消息来,说可以提供帮助。我答,资金这一块目前暂且够了。主要还是难在治病。按照目前医院的收费标准,如果住进ICU,一个礼拜用掉十多万块不稀奇。虞智虹道,我下午刚去过施老师家,情况比预计的还要糟糕。下肢肌肉萎缩,再不起身,随之而来的就是脏器衰退以及静脉血栓。采薇停了一会儿,说,老人摔跤就怕这个。打赏金的事我前几天看施老师的时候说了,他后来私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不想在看病上花太多钱。虞智虹道,我们也没大手大脚吧。现在就只一个护工照顾,还没送去医院呢。采薇说,先后找了两个医院,换过三个医生,意见都是在家休养,我看他们是推责任,怕担事。虞智虹问,施老师为什么怕花钱?采薇顿了顿,道,可能主要担心以两个公子眼下情态,万一有事免不了要落难。

虞智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道,不管怎样,先看病再说,我们也看看身边有没有能够调动的资源。我们也要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说到万一她不再说了,但采薇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转了话头,道,现在提出帮助的大部分是学界人士,上海医疗资源稀缺,能调动的确实少。

虞智虹说,要不再发文呼吁一下。看看有没有医界愿意伸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自己主动总比被动好。另外,你看上海周边我们要不要考虑?施老师不是信中医吗?采薇道,是。我问了下朋友,太仓那边有个做中医骨科的,姓刘。老先生七十多岁,医术和口碑都不错,号码我倒是要来了,就是跑太仓不大现实,施老师的身体再难经折腾,要不先打个电话,问问刘老先生愿不愿意亲自跑一趟。一般愿意帮忙的,也不会开口要太多钱。

采薇道,潘晫和其他几个志愿者的意思,还是想找个正规医院。上次带回的草药,说实话,喝了用处不大。

也是,虞智虹说,她默然了一会儿,道,我这次看下来,觉得我们准备还是要充分一些。汤晴那边怎么说?

她觉得只是摔了一跤,不是大问题。

电话中传来男孩叫妈的声音。采薇儿子晚上都有补课,可能是叫母亲去看作业情况,她知趣地说,那我先挂了,我答应周三去看望。

好,采薇又道,学人群里,有人说两个公子不管事。那边都是熟人,传开了影响不好。虞智虹道,回头让朋友解释一下。说起来施樊他们不用微信的是吧。采薇答,是的,他们连支付宝账号都没有。

说了未见有人信,她暗忖,以后手把手教一次,再笨也学得会吧。她应道,行的,周三我再给你消息。

周三上午她起来得晚了一些,出门已经快十点。到了那边,心里一急,一下没摸到八村。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大门。今日是个阴天,保卫室没人。可能出了什么事情,一辆警车停在小区凉亭边,一群老人颇有兴致地大谈特谈。可能有人家里失窃,也可能夫妻吵架,但她莫名觉得可能有人跳楼。她无暇细听,更无暇细看,匆匆转过几栋,见两个穿黑底棉袄的老太太拢着袖子站在楼下,问3栋在哪里,其中一个把右手从棉袄中抽出,向后一指,道,可不是就在这儿吗?

果然是。刚才走得匆忙,居然错过了。绿门关着,郭护工不在门口抽烟,她敲了敲,无人应答。你推进去就行,平时我们都是不锁的。老太太说。

门是虚掩的。103室锁着,门口鞋柜放着快递,没来得及拆开。人应该刚出去没多久。102室也没人。她觉得有些奇怪。又重重拍了下铁门,叫道,郭护工。

一辆电瓶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穿紫色羽绒服的女人,车头挂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只便当盒。她意外注意到女人的衣服跟停在楼下的一辆摩托车颜色完全一致,都是深紫嵌着红,不能说好看,但无疑令人瞩目。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是谁了。女人跟她打了声招呼,问,人不在?她说,嗯,要是人在家,门也不该是锁的。说着踮脚看了看铁门里,一个男人穿着拖鞋正巧从楼道下来,扫了她一眼,又出门去。虞智虹扶住铁门,又探头看了看。这里的廊道是双向的,东侧有两室,101,103,西侧也有两间。两室还有一道共享铁门,门锁挂在里面,她伸手取下。

是专门来看望施老师的?施老师的学生还是?

施老师和我父亲是老朋友。你是曹阿姨?

曹阿姨的头盔还戴着,道,刚才去给施樊兄弟送饭,家里也没人。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我给施樊打个电话。

她决定打给郭护工问下情况,这通电话他接得很快,说现在人在急诊室,情况相当不好。白天粥已经喝不下去,下午药也喝不进。夜间再喂,先是咳嗽,之后全吐了出来,只能打电话给施樊兄弟。两兄弟赶到后,商量了下,听说中山这边条件不错,就打车来了这里。但到了才知道医院没有床位。好几个小时了,施老师还没住进去,只能在急诊科干等。

她本想再问具体情况,没等问出口,郭护工说,你要是到医院了,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出来接你。她答好,心想直接去看下的确更好。迟到两个小时,没想到出了这么大麻烦。下午公司还有些杂务,只能找同事暂且代劳。阿姨见她挂了电话,说,在医院是吧?老头子不行了?她听着刺耳,但还是如实说了。阿姨问,现在人在哪里?虞智虹道,中山。阿姨道,去了中山?怎么去了中山?新华不是近得多吗?现在人住进去了没?虞智虹含糊道,还在急诊室,说是没有床位。阿姨道,中山怎么可能有床位,中山最难了呀,全是跑去看肿瘤的外地人。新华才两公里,那边常年都是空着的。施老师这个情况,当然越快就诊越好。

不太清楚,可能那边有熟人,她说。阿姨的头盔一直没摘下,只能看见两只肿泡起来的眼睛。刚才她把车子停在6栋之外,走过去还有不少距离。中山医院离鞍山新村差不多十公里,如果不堵车,开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堵了则很难讲。父亲生病后,她经常跑那家医院,后来父亲离世,公司迁至国金一带,这一片就去得少了。中山医院门诊部有个雕梁画栋的亭阁,突兀怪异,但可能有什么风水上的讲究。上海不少建筑都罩着都市传说的影子,遇到一些说不清的事情,找高僧看下风水也很正常。不过政府在公开口径上是不会承认的。只是父亲是在那边走的,这次施老师也被送去那里,巧合之外,她总觉得颇为不安。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阿姨在旁打电话:是这样的……晚上说胡话,说了好几天了……说不了几句便捂嘴偷笑,可能打给一个双方都熟识的朋友。虞智虹心想,阿姨在这边做的年份也不少了,听见雇主家出事,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关切,而是八卦。阿姨打完电话,她问道,你要去医院看下施老师吗?可以坐我的车。阿姨踌躇了一会儿,道,待会儿我还得去下一家做饭。施老师一家人都在,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去了干吗呢,知道他们在医院就行了。虞智虹说也是,刚走出两步,阿姨又叫住了她,要么干脆帮我把饭给他们带过去吧。她说,两兄弟估计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他们自己是完全不会买饭的。虞智虹便伸手接过塑料袋,顺带瞥了一眼,两素一荤,分量跟食堂差不多。

如其所料,开到一半,路就堵上了。她扶着方向盘略感焦躁,左手边大厦的钢化玻璃墙反射金黄刺眼的夕光,视线多少受影响。开到打浦路已经花了半小时,好在周三,下午休息。当时是为了照顾父亲,跟领导申请调班,父亲去世后,她还是按照惯例休息。高速上十分钟没怎么动,她不免恍了一会儿神,直到后面鸣笛提醒才反应过来。

她做好了无处停车的准备,但开到车库,正好一辆沪C牌照的黑色荣威开出,便迅速占了个位,不免暗自庆幸。去急诊室得绕一条长廊,半途她给一个抱着被子的病人家属指了路。到了急诊室,一排悬挂的带塑隔着里和外,她给郭护工去了一个电话,半分钟不到,郭护工出来了,戴了只外科口罩,身形在一堆病人里显得很高大。眼下是流感高发季,大部分重症都是老人。施老师的铺位在走廊最里,头正对厕所及开水房,后头是消防设备,床边放有一只氧气瓶。这环境有好有坏,虽有异味,又冷,但是和其他病人隔得远,避免沾染太多病气。才几日不见,施老师脂肪似已消失殆尽,血斑又扩散不少。

施樊坐在板凳上,见她来便站了起来。两兄弟从小以做学术为志,她小时候听闻他们乐在书斋读书,极少出门,施老师有什么应酬,也不怎么带他们出来。所以虽然父辈关系尚可,但是他们这一辈却很生分。两人是同卵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有点像兵马俑,单眼皮,长脸,如果不是穿的衣服不同,外人很难辨别。父亲提过一次,施老师妻子是蒙古族,湖南医科大学毕业,一直做医护,两个儿子姓氏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师母性格外向激烈,施老师内向执拗,两人相处矛盾不断。一九七九年,师母带着五岁的季礼离家出走,租在医院附近,施老师和施樊则住在鞍山,互不往来。过了四年,她查出罹患淋巴癌,没多久就去世了,季礼也回到施老师身边。之后施老师带着两个儿子,从生活到学习,一概包揽,也未再续弦。两人从小在读书上卓有天赋,一直读到博士,都没什么阻碍。三十出头,施樊就发了几篇颇有影响力的论文,从儒释道谈神鬼文化传统,角度很新,解读也有趣味,学界评价都很高,他从复旦又去哈佛做了两年交流学者,之后回国,在同济执教至今。季礼也是,三十来岁在青年学者里已经很有名气。但说起来都是从前的事情,现在两人都四十多岁了,一直还是副教授,月薪五六千,不过勉强维持温饱。可能跟他们不谙人事有关,除了学术,对外界几乎不闻不问。而学校和职位又比学术复杂。除此之外,两人在生活上也很成问题,不会做饭,衣服会洗却懒得洗,几天不换很常见,施老师有时还会特意跑到两兄弟的租处洗衣服。摔伤之后,汤晴在学人群里呼吁帮忙,有人便道,不是不愿意帮,父亲出事,两个儿子去看了几次?儿子养成这样,施老师自己难道没一点责任?

话很难听,但也没人站出来反驳。可能觉得一是旁人家事,二也是公开的实情。汤晴和他们熟悉一些,和智虹打电话时提到,上次和施樊一同打车去医院,下车后他连计价表都没看,直接拿了一百给司机。汤晴急了,追问为何要给那么多。施樊道,怕司机辛苦。

对钱一点概念也没有,司机辛苦,他们自己呢?施老师呢?汤晴道。施老师出事后,一直拖着没去医院,去了也七省八省,不舍得用钱,就是怕一旦走了,两兄弟无人照料。今天施樊穿了件土黄色夹克,季礼穿了件青灰色的夹克,款式大同小异,像建筑工人的工服,可能因为两人都很单薄的缘故,袖子又偏长,藏住了手,看起来拖拖沓沓的。裤子也差不多,盖到了脚背,涤纶的料子,颜色是种看不出干净与否的水泥灰,洗不洗区别不大,倒很省事。她问:吃了没?曹阿姨担心你们没吃饭,让我把盒饭带给你。施樊接了盒饭,垫在地上一堆塑料袋上,说,吃了。郭护工去对面快餐店打来的。郭护工插嘴道,三十五块钱一份,就几根青菜,在上海,连番茄炒蛋都算荤菜。虞智虹说,待会儿我把饭钱给你。不急,郭护工说。他把她拉到一侧,避开转来转去的医生,说,医院片子照过了,多器官衰竭。施樊他们也有思想准备。不管怎样,还是希望尽量能熬过春节。现在离过年也没几天,就算如何,最好也是年后,不然不好办事。

虞智虹听了有些哑然。郭护工说得直接,也是实情,只是,能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在医院了,怎么都得想办法。

郭护工在医院时间长,这种情况见得多,见她踌躇不定,说道,反正你知道情况就好。原计划我是四月回荆门,这样一看,应该用不着了。施老师刚从荆门回上海时,一顿要吃掉一大碗米饭,两碗蔬菜。这三天吃得越来越少,先降到半碗饭,后来变成一碗粥。来医院那天,一天半碗粥都喂不下去。能不能吃饭,决定了有没有生机啊。

虞智虹说是。护士在病床间穿来穿去,急诊科只有两三个医生,看上去有些人手不够。一个小护士推车过来,看了看滴液,又补了一剂葡萄糖。施老师枯手上的淤血紫斑又多了两块,旧的深紫而近黑,她细看了下,又将被子盖上了。施老师完全看不见,追问道,是智虹吗?她答,是我。施老师说,啊,智虹你来了。好,好。有水吗?施樊原本因为说话之故,靠墙站着,听见叫声,将布袋里的水壶掏出来,倒了一瓶盖,探了下温度,送到父亲嘴边。

施老师说话声量弱了些,但还算洪亮。施樊喂水时,虞智虹见施老师脸上闪过一丝红晕,诧异又心痛,心想,这不就是回光返照吗?父亲去世前,她在他脸上见到过,记得原本枯瘦发黄的脸色骤然变得红润细腻,不到一秒,神光转瞬即逝。除了她,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一幕,施樊在低头倒水,季礼站在边上,离他们三个有些距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两只米黄色维尼熊板凳放在地上,不知道是租来的,还是临时买的,郭护工坐着,慢慢收拾起大小物什。见了饭盒,问施樊,你还吃吗?他摇摇头,郭护工说,那我再吃一些。

汤晴之前说等儿子睡下后,带点鸡汤和米饭过来,虞智虹还以为她会晚些,没想到汤晴半小时就到了。她从小生活环境优渥,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提来的三四只便当盒,鸡汤、腊肠、米饭装得满满当当,鸡汤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油脂。虞智虹看不过去,说,汤晴,把油撇掉一些吧,不然施老师吃不了的。汤晴去洗手间撇了,用保温杯盖盛了些汤饭,一勺一勺喂着,说:我们施老师只是摔了一跤,平时身体可好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只要休息好了,骨头长回去了,就能起身做学问了。

这次入院主要是因肺部感染所致的高热,可能跟空调,以及室内脏污有关。急诊医生用了些消炎药后,高热有所缓解,施老师也有了胃口。毕竟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汤晴喂得慢一些,他便张嘴等着。虞智虹忽然想起有一年秦老生日会,大部分宾客多是聊天,饭菜只夹寥寥几箸就放下了,唯独施老师专心一意地吃到最后,她眼睁睁看着他吃下一大盘排骨,虽然他八十高龄,但牙口结实如旧,干嚼脆骨一点问题也没有。以前除了谈学术,他也常写杂文,多是谈吃,笔调有些像汪曾祺。现在见他大口吃饭,努力求生,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汤晴家在青浦,早上还得带儿子,虞智虹说,这样吧,明天早上我来送饭。

她有个朋友在东北做有机食品生意,给她免费寄了一袋富硒米,说是对身体很好。回去之后她把米给泡上了,想了想要不要加点参,又觉得不太安全,还是只做了个简单的米粥。坐在餐桌边休息时,她在群里说了下在医院的情况,没什么人回应,大概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安排住院为上。采薇说,她和医院院长有些旧交,觍脸问过能否安排特需,但院长一直没回复。汤晴说,上海医疗资源多紧缺啊,别急,再等等看吧。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也在排队等着呢。晚上九点多,院长回了两个字,尽量。采薇把截图发到群里,众人都有些沮丧。汤晴说,要不要试着转院,看看其他医院有没有空位。采薇道,说是这么说,施老师现在实在难经折腾,要是没确定消息,能不动还是别动了。我们先到处问问,万一搭上什么线也不好说。

十一点多,院长回消息来,说安排好了,明早十点前转住院部。大家都松了口气,虞智虹道,正好,明早我去送饭,可以帮点忙。不过怕等不到十点钟,九点半有个会,可以早点去,就是不能久留,最好有人能接个手。潘晫道,那我跑一趟。骆德道,我做完早饭出来,应该有点时间。

潘晫考到上海读博,跟施老师帮忙有点关系。施樊两人单独租了个屋子,和施老师相隔几百米,施老师的屋子借了间客房给他住,潘晫也会帮忙处理父子三人的一些事务。虞智虹只在网上聊过,但没见过真人,以为潘晫也是志愿者,听采薇说后才弄明白和施家还有这样一重关系。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她提着不锈钢饭盒进到急诊科,见施老师醒着,潘晫还没到。季礼和施樊估计一晚没怎么睡,坐在板凳上打发时间,看上去人倒没有太多倦意。郭护工不在,一问,说是去买早饭了。虽然说了要送饭来,但施老师说想吃小馄饨,其他三人也便同意。虞智虹道,这附近有小馄饨店?郭护工能找到吗?施樊说,他问了个护士,有是有,就是要走点路。虞智虹跟施老师打了个招呼,虽然一直没正式治疗,但施老师的脸色比昨天看似好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问施老师要不要先喝点粥,施老师答,先不喝啦。摆明还要一心等小馄饨。她被老年人这点馋嘴的小执拗逗笑了,道,今天能住院了,采薇托院长安排了特需,情况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施老师嗯了一声,嘴里空嚼了两下,仿佛含着茶叶末子。季礼插话道,重要的还是练功。他现在怕痛,不肯练习,要是跟着我们一起,就没事了。我和施樊两人二十多年没看过医生。虞智虹道,练的什么功夫?这么厉害。季礼道,武术和拳法。原本下周施樊要去成都打比赛,没想到要住院。虞智虹心想,施老师好中医,两个儿子好武术,也是一脉相承,只是听见要打比赛,还是有些愕然,说,这个情况怎么打比赛?你们还想去?季礼说,比赛得胜有八万块钱现金,施樊也是想去碰碰运气。我和他收入不高,怕万一要花起钱,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虞智虹说,没必要的,汤晴应该和你们说了吧,我们募到三十多万。看病都可以从中支出。施樊在旁听见,道,谢谢虞小姐和汤小姐了,钱我和季礼商量过,还是你们负责管理吧,我们不会动一分,必须花在父亲身上,包括以后给他护理和改善住处。另外,毕竟父亲是我们的,我们最好还是备点应急款子。听说进了医院花钱就没底了。现在确实不好打比赛,但我和季礼还是得多想办法才是。虞小姐,你要么坐会儿吧,办理住院手续还得等蛮久呢。

正说着,郭护工提着塑料饭盒进来了,口罩掖在下巴下,口鼻全露着,大声说,我给施老师喂,你们先吃吧,走过来太久,怕是坨了。虞智虹想把椅子还给施樊,施樊摆手说,你别起来了,我好几天没洗澡,换来换去,你的外套都要弄脏了。他满脸菜色端着饭盒退到一旁,开始慢慢吃起小馄饨。虞智虹想,两兄弟没怎么受过人情污染,虽然略显天真,但心肠倒是很好。当日群里那人要是真的跟俩兄弟接触一下,定不会这样想。听汤晴说,施老师摔跤后,两人每天都会来探望,且都同时来,并没有相互推诿。这样一看,施老师的教育在大方向上并没有什么偏差。

潘晫也到了。他是个矮墩墩的小胖子,大概一米六五左右,背着个黑色皮背包,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穿着一件黑色呢大衣,大衣显然紧了,箍在身上,一截一截的。不过就算换一套运动服,也不太会有人把他误当作学生。说是三十出头,但长相严肃而老成,眉毛拧得很紧,感觉每天都不怎么高兴。潘晫负责打理施老师的事情挺久了,跟施樊兄弟也颇为熟悉,但应该不怎么喜欢他们,曾不客气地公开说过他们无能。进来后他问完施老师病况,将两兄弟叫到一侧,追问资料收集得如何,他自己是把学校那边需要的资料都带来了,包括当时拍下的X光片,但施樊他们走得太急,还没备齐。虞智虹看出来了,施樊有些怕潘晫,潘晫吩咐待办事项时,施樊只频频点头,从不反驳。吃完小馄饨,郭护工去扔餐盒,虞智虹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刻,公司在陆家嘴,开过去需要半小时,十点有个汇报,还来得及准备,她道,那我先走一步,不等他了,麻烦你们帮我和郭护工打个招呼。辛苦潘晫了。潘晫点点头,说,没事,住院这块我来弄就是。虞智虹道,我看医院的被子有些薄,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买一床新的。花了多少,跟我说就是了,我一并给你结掉。潘晫说,好的。她拍了拍施老师的肩,匆匆离开了医院。

……(未完)

2021-6单月号《十月》·中篇小说|张玲玲:骨折(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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