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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歲,媽媽終于當上作家了

八十歲這年,她終于成為一名作家。這是一個奇迹。無比美好。

80歲,媽媽終于當上作家了

楊本芬60多歲時,楊本芬坐在廚房的矮凳上,開始寫一本關于自己母親的書《秋園》。十多年後,《秋園》出版。這本書幾乎橫掃2020年度大大小小文學榜單,得到來自專業人士與普通讀者兩方面的廣泛認可。2021年,楊本芬出版了随筆集《浮木》;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我本芬芳》。80歲時成為作家,這是楊本芬和女兒章紅都沒有想到的。

80歲,媽媽終于當上作家了

人到晚年,我卻像一趟踏上征途的列車

我媽媽年輕時候是個小說迷。那時我們住在一個僻遠的山區縣城,又适逢一個書籍匮乏的年代,可供閱讀的東西很少。但凡聽說縣城裡誰手上有本她沒看過的小說,我媽媽一定想方設法借到手。為了借書看,她甚至利用自己的針線活特長,幫人繡花、納鞋底、縫補衣物來締結交情。有次借到一本珍貴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别人要求次日歸還,她熬了一個通宵,連夜把那小說抄了一遍。——幾十年後回想此事,媽媽自己都深感納悶,不明白當年怎麼有那麼大的勁頭。要上班,要帶三個小孩,要做家務……凡此種種,都沒有撲滅心中熱愛文學的小火苗兒。

80歲,媽媽終于當上作家了

圖說:楊本芬的三個孩子

她崇拜作家,她說,“作家多了不起啊,可以讓人哭也可以讓人笑……”在那個沒有電視機的年代,寒冬的夜晚我們家常會聚集許多人:左鄰右舍、媽媽的女朋友們、汽車運輸公司的司機或者修理工……都在我家聽我媽媽講故事。《無頭騎士》《一雙繡花鞋》或者《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都是這樣一本本講過來的。我的童年萦繞着冬天的爐火、氤氲的人氣、媽媽講故事的聲音、逐漸降臨的抵擋不住的睡意……許多夜晚,我就在對睡意的抗拒中沉沉睡去。

不過,媽媽隻是沉浸在别人的故事裡,從未幻想過自己也成為一名作家——怎麼可能呢?她隻是縣城汽車運輸公司的倉庫保管員,上班之餘,柴米油鹽、家務瑣事占據了全部精力……日複一日,三個孩子漸漸長大成人,她竭盡全部力量,完成了普通的生活——這足夠艱難,也已經足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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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楊本芬

我們都沒有料想到,在晚年,媽媽的人生出其不意,綻放出了别樣的火花。2020年,她八十歲,出版了平生第一本作品《秋園》,獲得該年度豆瓣圖書排行榜“中國文學”第二名,目前有兩萬餘人打分,一萬多條留言,評分為8.9。這本書幾乎橫掃2020年度大大小小文學榜單,迄今印刷8.8萬冊,得到來自專業人士與普通讀者兩方面的廣泛認可。

2021年,媽媽出版了随筆集《浮木》,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我本芬芳》。事情正如她在《秋園》序言中所寫:

“人到晚年,我卻像一趟踏上征途的列車,一種前所未有的動力推着我轟隆轟隆向前趕去……我就像是用筆趕路,重新走了一遍長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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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2020年楊本芬在青苑書店為讀者簽名

我這輩子,就是書沒有讀夠

我剛讀國小一年級,媽媽就說:“以後,你要讀大學的。”那時候聯考制度還沒有恢複,在我們生活的小縣城,連老師都不大知道大學這回事呢。媽媽最常說的話就是:“我這輩子,就是書沒有讀夠。”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和外婆一起撐起一個家庭。外公身體不好,放棄教職當農民卻種不了地,家中全靠外婆給别人做女紅維持。幼小的媽媽要幫助帶弟弟妹妹,這樣外婆才能騰出手掙來一家人的生計。到十歲,媽媽還不能上學,看到村裡同齡夥伴每天去學校,心裡非常痛苦。終于等來可以上學的那一天,直接讀四年級。十五歲,考上了嶽陽工業學校,還有三個月就要畢業的時候學校解散了。她身上揣着三塊錢,扒火車跑到江西,入讀江西共産主義勞動大學分校。一年不到,由于家庭成分,被下放到農村,随即結婚生子……讀書夢至此徹底破滅。

80歲,媽媽終于當上作家了

圖說:将于2022年2月20日刊發的星期天夜光杯封面

後來,我們三個小孩都上了大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邊遠縣城,這是不多見的事情。我想是媽媽對“讀書”這件事的執念影響了我們吧。

從汽車運輸公司退休後,媽媽來南京幫我帶孩子,小家夥睡着之後,她會在書架前逡巡,挑選自己感興趣的讀物。就在那時讀到了一本寫母親的書,她一口氣讀了三遍,然後想:我也有個母親,我也可以寫我的母親!念頭一旦萌發就再也遏制不住。許多時候,她坐在廚房凳子上,以竈台為桌子,利用一切間隙讓自己的筆在稿紙上快速移動。從來沒有什麼“寫作瓶頸”,故事如同自來水龍頭,打開便有水流傾瀉出來,那是過往的艱辛生活給予她的饋贈。

她用一年時間在紙上寫出了外婆的一生。寫寫劃劃,塗塗改改,謄抄過好幾遍。出于好奇,她稱過那些稿紙的重量,足有8斤重。

我幫她把文字錄入電腦,命名為《媽媽的回憶錄》,用我的ID貼在天涯社群。算起來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個文章就是後來的《秋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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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楊本芬的母親

《秋園》獲得了預料之外的影響力與良好口碑。有次一家媒體撰寫關于媽媽的人物報道,為此采訪了我,其中有個段落是這樣的:“隻寫了一本書的人能算個作家嗎?”楊本芬問女兒。女兒章紅哄她道:“當然算。”

我鄭重地提出異議:“我不是哄她,我就是認為她算個作家。”——我的認知是,當你為自己而寫,不是為稿費為發表而寫,寫作就開始了。

從六十歲開始書寫,媽媽再也沒有放下她的筆——後來她學會了打字與上網,開始用電腦書寫。她開始寫作的時候,從沒有人許諾給她出版。前方是什麼并不知曉,而她依然做了這麼一種堪稱赤誠與英勇的選擇。我認為這是她最了不起的地方。

故事不經講述就是不存在的

媽媽寫的多是勞碌一生的人物,無論我外婆還是那些鄉民都平凡如草芥。記得在網上開始連載時,有位讀者留言,說普通人的曆史沒人有耐心看,隻有名人、上層人物,他們的曆史才有色彩,才能留存下來。我想這是許多人的想法。這裡面有對寫作根深蒂固的誤解:隻有了不起的人和事才是值得寫成文字,印成書的。但我不能同意。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記述。我個人傾向于認為,我們都曾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無論多麼微小。在生命這場漫長的冒險中,每個個體都會有值得一說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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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楊本芬與母親

我記得一位網友的留言,非常動情。他曾想記錄父親口述的往事,無奈父親叙述的内容細碎零散,他把握不住其中的脈絡和層次,也勾勒不出輪廓。他說讀到我母親這個文章時,就回到了聽父親講述時的感覺中。他說經曆過苦難的人,多數并沒有能力講述,是以我母親這種來自普通人、來自底層的叙述便顯得罕有而珍貴。

《秋園》出版之後,我設法找到了這位網友,他祝賀我母親的書出版,同時傷感地說:“我父親,現在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他父親罹患阿爾茨海默病。我為這事實久久地震撼了,病痛侵蝕人們的腦力,讓人一敗塗地,而時間的無情一至于斯!

人們一直在喪失。記錄與書寫便是人類抵抗遺忘,抵抗喪失的方式,因為“故事不經講述就是不存在的”。

我為你争光了嗎

媽媽不認為寫作是一種特權。年輕的時候,她如同一顆油麻菜籽,落到哪裡便為存活竭盡全力,生根開花。活着是首要任務,沒有餘裕用于寫作。我們成年之後,媽媽又陸續幫助帶大三個孫輩。對媽媽來說,帶小孩,做飯,整理房間,始終是生活中處于優先級别的事務,雖然那時她已開始寫作,但從未生出别人要為此讓路的奢念。“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蕭紅的感慨用于媽媽身上也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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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楊本芬與家人

我在《秋園》代後記中寫道:“當之骅——我的媽媽——在晚年拿起筆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贖方才開始。”不止一次我被問道:“這救贖是指什麼呢?”我想,如果母親人生大部分時光是“活着”,晚年的寫作則意味着自救。當你誠實地記錄和認識自我的生命,那往往意味着更多:你同時還記錄了時代。《秋園》出版後,我和母親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

她:我為你争光了嗎?

我:當然。

她:那就好。我想為你争光。

八十歲這年,她終于成為一名作家。

這是一個奇迹。無比美好。居然就發生在我母親身上,我目睹了全部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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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1987年,楊本芬和本文作者、二女兒章紅

2020年是特别的一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影響、改變着我們的生活。逆行者勇敢擔當,智識者發聲鼓勁,普通人自律堅韌、守望相助……每個人都是平凡人,每個人都是英雄。“夜光杯”與讀者朋友心意相通,以真實筆墨記錄、陪伴,以真摯關切傳遞溫暖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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