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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遲到的女性之書,感動了無數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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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楊本芬是一位作家,不如說她是一位熱愛生命的記錄者。

楊本芬今年已經81歲。在廣場上,她和同齡人一樣,散步、聊天、遛狗。回到家裡,她照顧老伴,認真打理生活。在感到時間富餘時,她才拿出iPad,把自己掖進椅子裡,沉寂下來,寫些什麼。以前,她時常和家裡人講,她最羨慕的職業是作家。2020年,她的處女作《秋園》出版了,她也是以成為了自己曾經最羨慕的那類人。

采寫 | 劉旭

她不動聲色地寫盡一位女性在時代洪流中跌宕起伏的一生。書裡的主角秋園,其原型正是她的母親。楊本芬從記憶裡打撈出無數的碎片,有幸福、歡愉,也有掙紮、苦楚,都被她用文字如實地記錄下來。而最終拼合成的這個有關普通人的故事,也因為質樸、真誠,被更多的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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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園》

楊本芬 著

樂府文化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6

在豆瓣上,《秋園》有将近2萬人作出評價,評分高達8.9分。重版、暢銷、媒體采訪,職業作家習以為常的這些東西,也在楊本芬80歲這年,進入到了她的生命軌迹之中。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能在晚年踏入文學場域。她也未曾預料到,那些個人曆史中的點滴之事,能喚起這麼多人的共鳴。

遲來的天才

退休之後,楊本芬常常用閱讀來打發時間,翻看那些藏書時,她心裡暗暗想着:“我覺得我好像也可以寫些東西。”于是,她将那摞舊稿紙當作對象,在上面傾訴内心最真實的想法。她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是以在動筆時,也沒有什麼包袱:“我告訴自己,從頭至尾,按照時間順序寫出來就可以了。”

她最初的寫作就這樣開始了,毫無功利目的可言,隻是純粹地憑着一股沖動,坦誠地表達着。稿紙越寫越厚,寫成的《秋園》,手稿加起來足足有八斤重。那時的她,已年近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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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作品。

從事出版工作的二女兒章紅在家裡看到了母親的作品,很是驚喜。泛黃的稿紙上,既有章紅聽過的故事,也有一些連她都覺得新鮮的内容。章紅一邊鼓勵母親寫下去,一邊幫母親把這些文字上傳到了天涯社群。文章裡,留下了許多網友對文字的褒獎。看到那些留言,楊本芬極為感動。有時淩晨3點,她還會從床上爬起來,翻看一下最新的評價。

但那段時間,楊本芬很苦惱,她不會用電腦,隻能在螢幕上看别人說什麼,卻沒法回應。她又不想總是麻煩女兒,是以在搬到南昌後,她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學會“打電腦”。兩三個月的時間,她就可以自如地把想法轉化成文字發到網上了。自此,她一發不可收,那個不離手的平闆電腦,也成為了她記憶的另一處儲藏地。

楊本芬說:“我想把這些細節呈現出來,我覺得隻搭一個空架子是沒有用的。”是以在網上刊載時,她極為細緻地書寫了父輩的遭遇,有些内容,在現在看來過于困苦,甚至有些敏感。也正是以,有些出版商在和她交流過後,就不了了之了。

直到2019年,樂府文化的出版人塗塗見到了這些文字。他隻讀了一章,就決定必須出這本書——哪怕編輯不認可。在塗塗所寫的豆瓣書評中,他慨歎于這本書中的命運之重以及作者下筆的溫婉淡然。他寫道:“它(《秋園》)是回憶,它是和解,它是曆史的記錄,它是女性的傾訴,但它首先,是寫作。它是一個有着足夠天才的作家,以生命為積累,在70歲開始動筆,到80歲才得以出版的,處女作。”

書出版後,楊本芬的生活并沒有太大的變化。直到有一天,她在樓下走路時,一位女士在背後叫了她一聲“楊老師”。閑聊的過程中,女士告訴楊本芬,在看了她的書之後,深受感動。那一瞬間,楊本芬才意識到,她所書寫的普通人的故事,仍舊可以給當下的這些平凡個體帶來一些力量。

楊本芬每天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去檢視網友為她寫的留言。她說:“我很欣慰,看到那些鼓勵,我會覺得我所寫下的這一切,是蠻值得的。”但評論中也會出現一些批評的聲音,比如質疑書的邏輯結構以及情節設定。看到那些刺眼的話語時,楊本芬也不太在意:“他們怎麼個看法由不得我自己咯。我隻是盡量寫出來,它們大多都很悲傷,不能給大家帶來快樂,我很抱歉。”

天才自然是會受到矚目的。媒體對楊本芬的采訪也随着她書作的熱銷紛至沓來。她幾乎都不會拒絕。她說:“年輕人對一個退休的老太太感興趣,關心我的經曆,也樂意聽我的故事,我還是很幸福的,這也讓我的家庭生活有了些不一樣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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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近照。(圖/ 由被訪者提供)

不久前,有幾個記者到楊本芬家裡做客。她給他們展示舊物,講那些年代久遠的事情,還一起吃了頓家常飯。臨别的時候,記者們與她一一擁抱,還在耳邊對她說:“奶奶,我好愛你。”楊本芬覺得,那些話語是最美好動聽的字眼。

記者也會把報道私信給楊本芬,每一篇她都看過。她說:“我已經記不得都是哪些機關的了,但他們把我寫得确實太好了。”有的媒體,用非虛構的方式來講楊本芬的故事,其中不乏一些浪漫化的地方。楊本芬記得,有一篇文章寫她的寫作時間是上午4個小時、下午4個小時。但實際上,她現在“能連續工作40分鐘就了不得了”,膝蓋的疼痛,外加要照顧老伴兒,她不得不頻繁地中斷書寫,起身去應付現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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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左)與母親(右)。

露珠的記憶

2021年7月,楊本芬有了第二部作品——《浮木》。這部書被她視作《秋園》的增補部分。處女作中,為了保持結構的緊湊,楊本芬特意删減了一些片段,其中包括出生13個月就逝去的弟弟楊銳的故事,以及筆墨較少的田四與大哥子恒的生平。

在序言中,她寫道:“八十,對一個人是不小的數字,我也窺見我和死若即若離了。好在告别之前,我以《秋園》,以《浮木》,留下了一顆露珠的記憶。”楊本芬說,其實回憶往事的過程是很痛苦的。她經常寫着寫着眼淚就難以抑制地流了下來。她告訴自己要平靜,要理性,可腦海中的畫面感過強,以至于逝去的人與事都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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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木》

樂府文化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7

楊本芬并不是要刻意渲染人間疾苦,隻是那些曆曆在目的東西,自然而然地在文字間流淌起來了。這倒也有個好處,她從來不會擔憂創作會遇到瓶頸。她深信,在這麼長的時間跨度中所經曆的一切,都能用文字還原出來。

章紅在代後記中寫道:“我想,如果母親人生大部分時光是‘活着’,晚年的寫作則意味着自救。這是回歸人的主體意識之旅,對生命有所覺知而不再是渾渾噩噩。”實質上,在那些“渾渾噩噩”的歲月裡,楊本芬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生活意義的追尋。

閱讀就是楊本芬獲得生命養分的管道之一。1940年,她出生在湖南湘陰。由于父親身體不佳,作為家中的長女,她不得不與母親共同分擔着家中的勞動。一直到11歲,她才有了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

對知識的渴望,外加母親的支援,讓她在學習上更有勁頭了。參加嶽陽工業學校的考試時,她所在的地區一共去了30多個人,唯獨她考上了。上學那會兒,她買了個手電筒,在宿舍裡蒙着被子讀書。她接觸到的外國小說,基本都是那時讀的。

但在楊本芬将要畢業時,學校倒閉了。此後,她又找到一所半工半讀的學校,上了沒多久,也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而終止了。後來,她結了婚,到運輸公司上班,每個月省出來的錢,她用來買了《十月》《當代》等文學類雜志和書籍。實在困窘了,她索性就直接抄書,抄完了再興緻勃勃地讀下去。

讓她印象較為深刻的是韓少功的《馬橋詞典》,這部虛構之作,以115個詞條的形式講述了湖南村莊馬橋鎮的往事。書中有對知識青年生活的描摹,也有楊本芬熟悉的湖南鄉村背景,當時她在閱讀時,感覺格外親切。而在多年以後,她自己寫下的那個中國老人的故事,也給讀者留下了同樣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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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橋詞典》

韓少功 著

十月文化 |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10

楊本芬有很多閱讀計劃,她想讀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想再看看托爾斯泰的《戰争與和平》,但礙于年歲的增長與視力的下降,她已經很難“啃”完大部頭了。最近,她正在閱讀《穆斯林的葬禮》,她并不忌諱談論死亡,她說:“人終歸是有大限之日的,也必定會去思考這些問題。”

生命的疼痛

“我老了,成功對我來講也沒有什麼用了,是吧?”在楊本芬的心裡,人的老去是一種憾事,但她也說,遺憾實在是太多了,學業、婚姻,都有些不順遂的地方。而當下,讓她最難挨的,是她的膝蓋。

過去三年多的時間,楊本芬進行過很多次治療,但手術、貼膏藥都不見起色,她隻能用常備的止痛藥去抵抗身體上的劇痛。對于行走不便的她來說,離開家,去遠方和人們産生更多的交集,已然不再現實。

北京有機構為她頒發文學獎項,杭州有人邀請她作演講,她都婉拒了。她并非不想前往,她說:“隻是我自己走不了好遠的路了。”

除了身體,她的内心也潛藏着一絲難言的傷痛——她的老伴。她先生姓章,年輕時是一位醫生,臨近晚年,他的大腦有所退化,記憶力與生活自理能力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照顧丈夫沒有讓她覺得是太大的負擔,但閑下來時,她想起丈夫和自己相處的那些時光,她還是會隐隐覺得難過。他們相伴了61年,但丈夫好像很少關心過她的所思所感。

楊本芬也不怪他:“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和諧完美的婚姻呢?”在她看來,章先生是個很好的人,她也很愛他,隻是雙方習慣的表達方式不同罷了。每每想起些什麼,楊本芬就寫進iPad的文檔裡,後來被合作的出版人看見了,為她做了第三本書《我本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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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芬芳》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2

這些文字此前在天涯上做過連載,當時的名字叫做《女人生涯》。出版人覺得,中國大部分女性都會遭遇與楊本芬類似的無奈,是以這些文字值得付梓成書。起初,楊本芬對書的名字有些抗拒,她不想太過張揚,她原定的名字叫《惑》,因為書裡提及的那些問題,她尚未找到準确的答案。

書進入出版流程之後,楊本芬有個要求,她不想針對這部作品做任何采訪,她說:“把傷疤揭開,是一件艱難的事,我不想再回憶很多遍了,何必呢?”現在,她也不再糾結這些了,《我本芬芳》就像一個漂流瓶,承載着她的心事,漂向了遙遠的地方。于她而言,坦蕩地講出一切,是最舒适不過的,這意味着,她也能在腦海中稍微淡化這段生命經曆了。

最近的日子,楊本芬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書寫,文字就像一艘小船,載着她抵達理想而充滿希望的地方。當穿過苦難構成的霧霭,她終于發現,她完全可以做一個熱愛生命的記錄者。

杜拉斯在《情人》開篇中留下了那個流傳後世的段落: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來告訴你,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段話,用來概括楊本芬的經曆,再适合不過了。

· END ·

作者丨劉旭

編輯丨蕭奉

本文首發于《新周刊》602期

原标題:

作家楊本芬:用露珠般的記憶,激起命運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