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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歲楊本芬筆下的婚姻真相:彼此被枷住,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82歲楊本芬筆下的婚姻真相:彼此被枷住,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 楊本芬和丈夫章醫生于1961年相識、結婚,兩人相差7歲。兩人合影分别攝于1980年代(上圖)和1990年代(下圖) (受訪者供圖/圖)

“上了年紀的人呢,更加不被人家看見。認為他們也老了,根本不需要情感。但事實上不是這麼一回事,怎麼可能咧,一個活活的人。他們還是希望在婚姻裡面得到溫暖,得到體貼。”

“婚姻确實要運氣,在婚姻裡頭這個惑,我迄今也沒能解得了。”

本文首發于南方周末

文|南方周末記者 朱圓

責任編輯|邢人俨

楊本芬剛過了82歲生日。從2020年開始,她的作品以每年一本的速度出版,80歲成為一名作家,使她自喻為“露珠”的生命,在晚年閃爍出晶亮光芒。

2001年,楊本芬已從銅鼓縣汽車運輸公司退休,到南京幫二女兒章紅帶孩子。在女兒的書架上,她尋到一位男作家寫母親的書,連讀三遍,生出創作沖動——“我也有個母親,我也可以寫我的母親!”

八斤重的手稿,多是她在廚房裡寫下的。水池、竈台、冰箱填滿四平方米的空間,青菜晾在籃子裡瀝水,竈頭炖着肉,楊本芬坐在一張矮凳上,另一張略高的凳子成為她的書桌。

章紅幫她把文字錄入電腦,命名為《媽媽的回憶錄》,貼在天涯社群,畫家蟲蟲讀後,将文章推薦給樂府文化總編輯塗志剛,對方隻看了一個短章,就有了出版的想法。由此,十幾年後,這些文章變成了楊本芬的第一本書《秋園》。

她在序言中寫道:“人到晚年,我卻像一趟踏上征途的列車,一種前所未有的動力推着我轟隆轟隆向前趕去……我就像是用筆趕路,重新走了一遍長長的人生。”

《秋園》書寫母親颠沛流離的一生,《浮木》補全《秋園》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并以大幅筆墨描繪鄉鄰的離合悲歡。兩本書先後入選豆瓣年度讀書榜單,《秋園》迄今印刷8.8萬冊。

2022年2月,楊本芬的第三本書《我本芬芳》出版。這次,她直面自己的婚姻。“我這一輩子走過來,有這麼多困惑,就寫出來。”楊本芬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對于現在的書名,楊本芬仍有些忐忑,認為有誇耀自己的成分在。她起初想的名字簡單直接,就叫《惑》,“婚姻确實要運氣,在婚姻裡頭這個惑,我迄今也沒能解得了。”

1

“性格不合的夫妻,結了筋又和好”

這種困惑始于20歲。借助小說的叙事方式,楊本芬将過往人生經驗賦予惠才與呂兩位主人公。

惠才就讀的中專學校解散後,她揣着兜裡僅有的三塊錢,從湖南隻身前往江西尋求出路。異鄉為客,她認識了在縣城醫院工作的呂。

惠才雖再次得到讀書的機會,卻在畢業前夕被下放。呂承諾未來供她繼續讀書,不過他希望先結婚。同是天涯淪落人,惠才自從得知呂和自己相似,出身也不好,便對其升起了惺惺相惜之情。他的相貌,也是她喜歡的,倆人可謂一見鐘情。可她覺得自己太年輕,還不想結婚,何況他們剛認識兩個多月。結婚那天,惠才低頭坐在床沿上時,甚至不知呂的年紀多少、性情如何。

“我跑到江西來,就是想讀書,再繼續考學校,或至少找一份工作,送我弟弟上學,我的家庭就是那麼缺錢嘛。剛結婚的時候,我辮子那麼長,看到自己要結婚,我氣得喽,把辮子都剪掉。我好恨結婚。”回望過早踏入婚姻,楊本芬仍能體會自己當時有多懊惱。

不甘于當“寄生蟲”,結婚第二天,惠才就到生産隊找了個落腳的地方,開始單獨生活,呂則長時間待在機關,每周日晚飯後去看她,坐上一會兒,又回醫院。“沒有陪我吃過一餐飯,也沒有到他食堂打過一份菜給我吃。”

章紅推測父親在結婚之初的心理,其中固然有時代因素,擔憂自己下放,需要在醫院裡及時接收消息,但更多的是,過慣了單身生活的他,彼時的情感歸屬尚在機關。

婚姻生活徐徐展開,以一種不由分說的方式。用楊本芬的話形容,“性格不合的夫妻,結了筋又和好”。初遇時那雙“頂有柔情”的眼睛、同病相憐的家世,織成了“他會對我好”的期待,在實際相處中,這期待屢屢落空。呂不懂得體貼,惠才需要幫助時,他的回應幾乎總是,“不要搞得嬌生慣養”。

新婚不久,惠才去鄉下探望呂的生父母,呂父臨走前抓了兩隻雞讓她帶回去。這一對油光锃亮的白雞,後來不翼而飛。惠才告訴呂,那日未鎖大門,想必是遭了賊。呂兩三個月對她愛搭不理。直至多年後,在一次争吵中,惠才發現,呂一直認為是她把白雞賣了錢寄回家。這因誤解而來的冷暴力令惠才深感受傷。現在看來,也是物資匮乏給婚姻籠罩上的陰影。

“文革”開始,呂經常下鄉,留下已懷着二女兒的惠才在家。精心飼養的黑兔子深夜被人偷走,惠才聽見了動靜,卻無能為力。呂得知後,沒有安慰的話,連連逼問惠才“是好人還是壞人,好人怎麼不出來打賊”,這令她無語。

楊本芬覺得自己對伴侶的要求并不高,“能夠疼惜我,愛護我,給我一點溫暖,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講幾句安慰話,就可以了。”她擁有十分和睦的原生家庭,家人之間幾乎沒有吵過架。“别人家為了一碗飯打得頭破血流,我們就是大家都不吃,你讓我吃,我讓你吃。是以我根本不了解夫妻還有這樣的情況。”

書房裡,母親的單人照與子女們的照片挂在兩面牆上,靜靜相對。楊本芬起身從書櫃裡拿出哥哥生前的照片,“我哥哥很英俊,對老婆體貼入微。在鄉下,洗個蚊帳,洗個被子,要去水塘洗,我哥哥就不讓她去,太重了,怕她拿不動。他自己去洗。”

章紅認為,如果用光譜來描述人們的性格,父母可能正好處于光譜的兩極。母親情感豐富,父親則提供不了她所渴求的精神滋養和所謂的情緒價值。現實中,楊本芬的丈夫章醫生在兩歲多時被送到一戶不能生育的人家當養子。土改時養父母被劃成地主,在一個夜晚雙雙上吊自殺。其時他尚未成年,想回到親生父母家,卻被拒絕。這段經曆成為他永久的創傷。

“沒有‘應該’。你是你,他是他,你不能叫他按你的性格去維持這個家庭模式。”楊本芬嘗試從原生家庭的角度去了解伴侶,找到内心的平衡,她歎了口氣,“我實在沒有太多要求,就是希望有一點點體貼。”

2

“為什麼我也會對眼淚存在厭惡呢?”

《我本芬芳》中講述的婚姻狀況,引起了許多讀者共鳴。豆瓣上有一條熱評寫道:“想起了父母輩和祖父母輩的婚姻,和家族中所有女性的一生。”

故事情節以惠才的視角展開,呂則沒有剖析自己内心的機會,這使得個别讀者在對惠才共情憐恤的同時,抛出了一些較為激烈的發言,看見有人将呂視作“渣男”,楊本芬有些難受,對章紅說,“你爸爸不是渣男。”

“他可能不算一個好丈夫,但絕對是個很不錯的父親。他還是個稱職的醫生,給予過許多人幫助。這樣的人,怎麼能貼上一個簡單粗暴‘渣’的标簽?”章紅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作品一旦寫出來,解讀權就不在作者手上而是在讀者手中了。”當了多年編輯和作家,章紅深知其中玄機。

主人公呂的稱呼,也引來了一些揣測。隻取一個姓,是不是有意為之?“當時沒有想到什麼中意的名字,僅以姓稱呼好像也挺自然。”楊本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完全沒有想到讀者會有這種猜測。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沒有控訴老爺子的想法,沒有。”

針對第三本書,楊本芬原來不打算接受任何采訪,擔心會對伴侶不公平,因為現在隻有她擁有講述的權利。最後的解決辦法是,請章紅在場,有一個相對中立的聲音,“這裡面涉及家庭内部的關系,沒有那麼黑是黑,白是白,很糾結,也很複雜。”

站在妻子的位置上,面臨的窘況是真實存在的。書中記叙了一件事:呂将一家人當月的肉票全買了肉,與過年留下的墨魚一起炖湯給客人喝,未曾考慮家人接下來的生活。書外的楊本芬和書中的惠才一樣,遇到這樣的事,隻能以淚水排解憤懑與委屈。

但眼淚沒有得到正向回應,溝通被躲避與抗拒替代。章紅一方面覺得這種做法對母親很殘酷,但在某種程度上,她也能夠了解父親的感受。她和一位朋友吃飯時,對方講起傷心事,突然哭了。那一刻,章紅僵住了,沒做任何安慰的舉動。她發現自己的反應和父親太像了。“為什麼我也會對眼淚存在厭惡呢?這其中也有厭女的成分,就是我會對軟弱有偏見。”

第一個孫輩降生後,楊本芬一家請了個保姆幫助照看孩子。嬰兒的尿片要換,丈夫絕不喊保姆,而是喊妻子去換。保姆把聲音拖得老長說:“楊阿姨,虧得你唷,章叔叔也是親外型的人,和我爸爸一樣。隻不過我爸爸還打我媽媽,章叔叔不打人。”

“所謂的親外型,不是一種人格,是文化作為基因在個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老婆是可以随便對待的。如果我對外人不好,是會有後果的;我若對别人好,則會得到贊許。對待外人時,人性中這種獎懲機制在正常地起作用。”章紅分析道。

如同多數傳統婚姻裡的妻子一樣,楊本芬為操持家務、照顧孩子付出了更多心力。天長日久,自然有因家庭分工而生的沖突。

在飯桌上,楊本芬曾指責丈夫“不幹活”,章醫生不擅長為自己辯解,有一次輕微提出異議,說自己砍柴、劈柴、種菜,把這些“外面的事”都做了。“這是他的觀點,他覺得家務事就應該是老婆做的,他既不愛做家務事,在觀念上也認為他是可以不做家務事的。”章紅這樣了解父親。

3

“燦爛就是一個人笑得很開心”

1984年,章紅準備聯考,為了給她籌備上大學的開銷,家中買來兩隻小豬養着,到放榜時賣掉。也許是因為養豬過于勞累,章醫生年輕時的肺結核複發了。在治療過程中,用藥過量,以緻得了球後視神經炎,視力急劇減退。

章醫生在長沙住院的26天裡,楊本芬無法陪在他身邊。中途她去探視過一次,他像個小孩般執拗地要和她一起回去。第二天早上,楊本芬剛坐上回程的機關班車,就看見丈夫出現在車邊。“我要跟你回去。”那隻沒有蒙紗布的眼睛裡浮現出淚光。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楊本芬的雙眼也盈滿淚水。

相伴大半生,楊本芬說不清丈夫對伴侶的需求,隻知道在生活中他很依賴自己。家中電話鈴響,一定由她來接。2008年搬進的這間三室兩廳的房子,裝修事宜也是她一手安排的。

“他的歸屬感還是在這個家庭,在我母親身邊。”章紅記得,在他們三姐弟小時候,父親隻要一會兒不見母親,就會問:“姆媽哩?姆媽哩(媽媽呢)?”

三個孩子長大成人,在1980年代都考上了大學,優秀的子女成為兩人最大的慰藉。“我也經常跟自己講,我做得對,堅持下來還是好。如果我不堅持,肯定他們不可能成為三個大學生,我不願意離婚的原因都在這裡,沒有孩子時,就是往好裡過,慢慢會好的,也盼望有了孩子,會對我更好。等有了孩子以後,更不願意離婚。”

“他真的老了,我現在還是對他特别好的。他也無力傷害我了。”時光逐漸磨平了互相碰擦的棱角,但沒有改變兩人的性情,楊本芬喜歡幽默,樂于制造一些生趣,章醫生則不苟言笑。

“寶氣”,在楊本芬的家鄉方言裡指的是喜歡談笑、談笑有時不得體的人。有時,這個詞從章醫生口中蹦出,化作對妻子的評價。她不以為意:“有朝一日,我不能寶氣了,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沒有第二個人像我一樣哄着你。”

老來伴,老來伴,即便認清了其殘酷的本質——“彼此被枷住了,躲無可躲,逃無可逃”,楊本芬仍不甘于隻背負責任的沉重與苦澀,她對婚姻中溫情的追求從未止歇。

2021年10月,楊本芬在電話裡和章紅讨論《我本芬芳》的封面,一旁的章醫生問,“燦爛是什麼意思?”章紅聽到媽媽轉頭對爸爸說,“燦爛就是一個人笑得很開心。”

如今,年近九十的章醫生由老家來的一位中年男子照料起居,在請護工之前的十幾年裡,楊本芬一直擔任着照護者的角色。章醫生醒得早,淩晨四五點,“啪哒”把床頭燈開亮,楊本芬便會立刻跟着醒來,擔心他有什麼需求,即便他隻是翻了個身,她也會惦記着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采訪進行到下午4點多時,章醫生由護工攙扶着從房間走出,他的面容還依稀留着年輕時的痕迹,深眼窩,高顴骨。雖不大能說話,見到陌生晚輩向自己問好,一絲憨厚的笑意浮現在他臉上。

章醫生看了一會兒電視,昏沉睡意再次籠罩住他。楊本芬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幫他把被子角掖好。

82歲楊本芬筆下的婚姻真相:彼此被枷住,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楊本芬的三個子女都考上了大學,章紅定居南京,姐姐和弟弟留在了南昌。1970年代,章紅(下圖左一)和姐姐、弟弟站在包菜地裡。1988年,楊本芬、章醫生和他們的子女、大女婿拍攝了全家福(上圖) (受訪者供圖/圖)

4

“耄耋之年,直面婚姻的真相”

随着第一個孩子的到來,楊本芬上學的夢想再沒有實作。一日,她抱着大女兒在馬路上玩耍,望見遠處一片茶園,采茶女人們的身影,穿梭于濃郁又飄渺的綠意之中。這幅景緻将她迷住了。那天晚上,女兒睡了,她悄悄地爬起來,将腦海中的風景形諸文字。作品後來在本地雜志上發表了,她仍記得牽着女兒去縣文化館領取稿費的那天,陽光耀眼。

“我本身就是愛寫、愛閱讀的人,那時候就是因為沒有條件。”履行了世俗生活對自身的要求,卸去柴米油鹽的重擔,楊本芬晚年在寫作中覓得了一份自由。她愛了一輩子文學,書架上五百多本藏書,暗示着她部分的創作來路。

在章紅看來,母親的寫作是真正的“救贖”。從前兩部對大時代下個體命運的書寫轉向更隐秘的精神剖析,“我媽媽說她覺得自己很勇敢,我也是同意這個判斷的,當你過了一輩子之後,在耄耋之年,能夠直面婚姻的真相。”

楊本芬也很清楚,并非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擁有書寫的能力。“上了年紀的人呢,更加不被人家看見。認為他們也老了,根本不需要情感。但事實上不是這麼一回事,怎麼可能咧,一個活活的人。他們還是希望在婚姻裡面得到溫暖,得到體貼。”

“像我這種婚姻的比比皆是,跟别人聊起天來呀,都是差不多同類的,沒有得到疼惜,那我也感同身受。”在楊本芬的記憶裡,那個年代,恩愛夫妻有,但不好的婚姻要更多一點。

在銅鼓縣汽車隊時,隔壁高個子男人打老婆,“像抓雞一樣地把她從平房裡丢出去”。楊本芬目睹過兩次家暴,其中一次,男人抄起竹椅向女人砸去,女人毫發無損——椅子碰巧像頭盔一樣卡在了她頭上。後來,女人“強悍了一次”,男人跑步回來,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她将滿滿的痰盂兜頭倒下,屎、尿、衛生巾都貼在他的臉上。

楊本芬把這樣的故事也仔細記下。第三本書出版之後,她先後寫了關于母親和哥哥的文章,現在活躍于筆端的,都是在鄉下生活時的鄰居。“我喜歡寫,因為放不下。”她在創作中沒有感受過壓力,想說的話、想寫的事鮮活而磅礴,一氣揮灑于紙上。

如今家中大小事務,皆已托人打點妥帖,唯一令楊本芬憂心的是她的膝蓋,兩三年前那場糟糕的微創手術,讓疼痛加劇了。南昌高新區圖書館邀請她開講座,本已答應,膝蓋卻疼起來,“遠呀,要坐車”,最終是章紅代她去的。一百多本新書被帶回家,高高低低堆放在書房的桌子上,等待楊本芬簽名。

幾年前,章醫生還很清醒的時候,楊本芬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有下輩子,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搖了搖頭。

她覺得不可思議,心想,我這一生做得這麼好,為你付出這麼多,也培育了很好的孩子。

過了一會兒,她又跑到老伴身邊。“下輩子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搖頭不算,你親口告訴我。”

“不願意。”三個字說得清晰。

章紅在其中看見兩個同樣受傷的人,“一個人婚姻不幸,而另一個人覺得幸福,這種情況基本上不會有的。一個女性的覺知提高,獲得解放之後,也意味着一個男性獲得了解放,得到幸福的可能性變大了。不要以為僅僅是男性在欺負女性,不是這樣簡單的對立關系,而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互相傷害了。如果毫無覺知,這種互相的傷害會一代一代繼續。”

82歲楊本芬筆下的婚姻真相:彼此被枷住,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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