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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談|《鄉村造夢記》:一個真真切切的鄉村中國夢

《鄉村造夢記》:一個真真切切的鄉村中國夢

新作談|《鄉村造夢記》:一個真真切切的鄉村中國夢

《鄉村造夢記》書影

陳濤:2020年我去甯德拍攝反映脫貧攻堅的紀錄片時,曾多次聽當地人講到龍潭村的神奇,隻是一直沒有機會感受,現在通過閱讀你的《鄉村造夢記》對這個地方有了比較真切的了解,為何要創作這樣一部作品?

沉洲:2019年 6月,和一群作家赴閩東高山縣屏南采風,那時我正為三聯書店寫一本閩地飲食的文學随筆《閩味兒》,想寫該縣藥膳飲食題材。抵達當晚,老朋友來叙舊,除了聊藥膳,他還講了個奇葩事:有位藝術家在偏遠的龍潭村教農民畫畫,引來一百多位城裡人常住,村民也回流了三百多人,空心村變成網紅村。他的理念是發展文創産業,憑借暢達的網絡鼓動年輕人創造文創産品。

這引起我的興趣。此前,通過各種資訊,耳聞目睹的鄉村振興進行時,就是雄渾的鋼琴交響曲,這個地方居然用二胡、唢呐演奏,不同凡響,還充滿了在地文化。這事有天方夜譚的感覺,居然發生在一個空心村?當時心裡也糾結了一下,是不是換個選題,去采訪這個人這個村?

陳濤:你為人相對散淡,怎麼會突然想投入兩年時間來介入這個主旋律題材的創作?

沉洲:我的确不輕易一朝為某人某事感動。屏南的事隻是偶爾會在腦海跳出來,與我熱衷大自然遊走的經曆自行連結。記得曾經在遊人如織的閩南雲水謠古鎮,當地朋友說:外出打工的村民紛紛返鄉,别小看這一間間小店鋪,一年掙十萬不算事。也曾經走訪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的村落,村主任介紹:年輕人都不去城裡打工了,按人頭分到各家的茶園,單賣茶青一年十萬打底。

前者靠自然人文景觀,土樓申報世界遺産成功,成為多部當紅電影的外景地,遂成旅遊打卡點;後者依托獨有的物産資源,以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品位,獲得高附加值。

這觸動了我的神經,廣袤的鄉村大地上,還有多少自然人文景觀和物産資源不見特色甚至匮乏的鄉村,在摧枯拉朽的城市化程序中,等待它們的命運必定是人去樓空,直至消亡嗎?

無意中看到一篇發表在《光明日報》的文章,據國務院參事馮骥才先生調查,全國自然村每天以 80到100個的速度消亡。

冰冷的數字讓人觸目驚心!我像被抛進冰窟裡再倉皇爬出來,内心受到極大刺激。這時《閩味兒》書稿交了,屏南鄉村發生的事,冷處理半年,居然還惦記着。感覺自己與那裡的人和事确認上眼神,不再遲疑,馬上聯系老朋友周芬芳。她剛從縣政協主席位置退休,我知道,屏南傳統村落文創産業是她在任上親手抓起來的。我要到一大堆資料,也關注了“文創屏南”公衆号,花了一個月浏覽文字、圖檔和視訊,發現這個題材真的不一般。突然有了緊迫感,内心蠢蠢欲動。

自從決定寫這部書,我便認定它進入了鄉村振興國家戰略的深宅大院,而屏南文創複興古村的特别在于,它是從側門走回廊再繞進正廳的,并非媒體宣傳的典型人物和事件。一個非體制内、毫無背景的藝術家,以其對當下時代的宏觀預判和個人智慧,通過藝術教育直接把鄉村系統換成智能基座,就地現代化,讓最沒文化的農民變成文化創意的貢獻者。事後檢討,我是被他這個人和他竭力去推行的事,以及那些縣鄉村幹部們的情懷感染了,才情不由己地踏入這座原本離自己生活非常遙遠的一座大院。

新年伊始,周芬芳電告,幾位外地藝術家年前都在。我立刻動身,先做粗線條采訪。十多天後回來,武漢突發新冠疫情,這于我無礙,窩在家裡昏天黑地整理采訪錄音,閱讀屏南方面不時傳來的資訊。到了4月底,屏南疫情防控警報解除,立刻赴屏南的文創村采訪了近兩個月。

陳濤: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從寂寂無名到聲名鵲起,肯定經過了一段異常複雜的時光,根據你剛才談到的采訪,你肯定擁有非常多的采訪素材,如何使用這些材料,如何完滿地展示這段曆程,在藝術上有哪些考量?

沉洲:整理近百G采訪錄音的同時,我開始考慮結構問題。對長篇文學作品,一個好的結構是它不可或缺的藝術之美。但從掌握的資訊又苦于無從下手。五年多來,屏南傳統村落文創産業程序架構龐大,現身的人彼此糾纏、發生的事紛繁雜沓。從 2015年3月林正碌團隊進駐屏南漈下村開始,先後來了“中國獨立藝術批評第一人”程美信團隊、複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張勇團隊、天津泰達當代藝術博物館馬惠東團隊、中國美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陳子勁團隊、南京先鋒書店錢小華團隊和本土的甯德市千乘橋文化創意團隊,他們建立了漈下、雙溪、廈地、前洋、龍潭、四坪、棠口、前汾溪等一批傳統村落文創産業基地。

我想到做減法,其他幾個村落的人和事,隻得忍痛割愛,僅留下林老師這一條主線。即便如此,梳理起來依舊千頭萬緒。龍潭現象很多人迄今還不知其前因後果,雜音頻出,但它真真切切從泥土裡長出來,而不是誰耗資修建一個花圃,再移植來幾棵名木向人展示。我提醒自己,結構隻是外衣,應該為所寫的人和事量身定制。

為了讓人看明白文創理念怎樣一步步兌現,大的結構上,采取順時間軸的方向往前推進,分三個文創村鎮展開,把每一個人、每一件事講述清楚。這個結構好比瓜藤,在橫向往前生長中,縱向分枝開葉綻花再結出果實。結果過程打破時間囿限,從小長到成熟。人與故事是這樣,三個村鎮亦如此,上部寫漈下村時,按時間順序點到了雙溪古鎮,為中部埋下伏筆;到了中部,從頭細寫雙溪古鎮,再埋下龍潭村的伏筆。三部分彼此勾連,然後再回歸時間軸方向,繼續講述城鄉融合的故事。這避免了平鋪直叙,産生變化,同時讀者也能将林老師長袖善舞的策劃套路看清楚,并把這種成功經驗傳揚出去,惠及更多的空心村和農民。

屏南文創振興鄉村一直在健康地豐富和壯大,它的内生動力使之不會停滞下來。這個結構的時間軸,緣起林老師到漈下村開展公益藝術教學,此前發生的人和事全部倒叙插入;截止于疫情後的五六月,是因為如何激活一個空心村的原理已然成型。

全書選擇第三人稱的叙述基調,以求客觀。寫作中偶現第一人稱,這樣可以變換一下節奏,豐富層次;其次有些人親曆的事多、時間長,選擇第一人稱可以簡潔筆墨。下部寫到八位城市來的新村民,全部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對這些差別于主流觀點的逆城市化者,“我”的叙述角度有帶入感,親切可信,同時也揭示出他們的複雜心理,更有說服力。

陳濤:通過閱讀這部作品,以及你藝術化的處理方式,我可以感受到你投入了相當大的精力與心血,尤其是看到其中許多性格各異的人物,你跟他們有比較深入的交流,創作過程中,有沒有比較深的觸動?

沉洲:8月理好大綱,進入寫作狀态時心裡急起來,恨不能轉瞬成書,快快把這件讓人腦洞大開之事告訴天下人。時常白天無流暢思路,躺上床要寫的人物又在腦海裡輪番登場、想寫的故事也一幕幕上演,還不時借夢排闼闖入,讓人夜不成寐。我隻得晝夜不分地寫,白天困了睡、深夜睡不着起床執筆屬家常便飯。一百多天裡的寫作時間裡,身體倍感煎熬,最後失眠成瘾。

那些用生命激情為一方農民謀幸福的人,那些不指望是以得到提拔、為鄉村振興義無反顧的人,那些冒仕途風險、勇于工作創新的人 …… 寫作時活靈活現在眼前晃動,被他們的所作所為感動,經常鼻頭一酸,雙眼便淚水盈眶,這在我相對理性的寫作經曆裡是不曾有過的情狀。

寫作過程中,我思考了很多現實中難以解開的結,對那些基層幹部開展工作之難感同身受。

按理說,鄉村振興上升為國家戰略,教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可是很多地方,今天的城鄉學校師資配比依舊同一标準,有執業資質的教師也沉不下去。兩三年前,起碼在我采訪的行政村還有拆點并校的現實存在,希望留在鄉村創業的中青年,為了孩子隻能進城,這無疑加速了鄉村的空心化。

中央要求農村機構要健全,功能發揮要充分,現實很難做到。我所采訪的行政村,村兩委裡隻有村支書和村主任的基本工資加績效補貼是一千九百元,其他十幾位村兩委幹部月津貼兩百元。鄉村留不住人才更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長期以來的城鄉二進制化,使得艱苦的付出待遇反而更低。但凡培養出一位優秀老師、醫生什麼的人才,都會往條件好的城市流動。人才是鄉村造血機制的核心,如何解開這個死結?

農村老宅通常聚集了三四代人口,原本就不夠住。城市工業化程序加速後,很多人進城務工,甚至成為城市人口。如今鄉村振興了,一些想回流的村民沒房子住,而配套農民新村又與土地紅線相左。

空心村的山壟田、山坡地,因為與他處工業用地統籌置換,變成十八億畝紅線内的“農保地”。這樣的地,機械化程度低,勞動力成本高,種一畝水稻要倒貼幾百塊錢,不少土地已經抛荒了二十多年。如何在生态植被不受破壞的前提下,發揮更大效益?

寫完這部書,我這個原本散淡的人也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陳濤:也正是有這些現實困境,我們的鄉村更需要不斷的“造夢”。《鄉村造夢記》是一個既形象又有着豐富内涵的書名,在你看來,龍潭村所呈現給世人的是一個怎樣的“夢境”?

沉洲:最初書名是《我那山清水秀的鄉村》,從主觀感情上講,是想把自身融入進去,鄉村發生的人和事與我有切膚之感。用第一人稱介入和收尾,就是希望産生帶入感。正文前的楔子,是我初次進入龍潭時,對匪夷所思的現實發出衆多疑問;尾聲是我最後一次到龍潭采訪,發現林老師對疫情後龍潭現象又有新解。但這個書名太寬泛。

屏南的文創振興鄉村在外人眼裡就是一個夢幻,而造夢不是做夢,是有目标地把夢想一步步呈現出來,整個過程猶如造屋,一塊磚一片瓦,在時光裡聳立藍天下。而且,複興中國百年夢,鄉村夢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這也是鄉村振興成為國家戰略的意義所在。

講述這樣一種成功經驗的書,叫《鄉村造夢記》,就把事情發生的區域和性質講清楚了,也有了指向性,一眼明了。

陳濤:你認為屏南經驗對大陸的振興鄉村有何價值和啟示?

沉洲:首先是工作創新機制。屏南傳統村落文創産業總結出“三引三創四加”經驗。

引進高人,專家團隊駐村實施文創項目,保障待遇,給足施展空間;引回親人,複辦鄉村“完小”、優化人居環境、落實創業獎補,吸引村民回鄉創業;引來新人,以公益藝術教學為平台,引導城市人到農村認租老屋,打造鄉村新型人文社群。

創新老屋流轉機制,以村級組織為中介,避免哄擡租金、權益糾紛等無序現象,解決了閑置民居保與用的難題;創新老屋修繕機制,新村民出資,駐創專家設計,村委會代建,便利城裡人認租,實作老屋保護和傳統營造技藝傳承;創新項目管理機制,試行“工料法”計算成本,由村級組織購料、聘請工匠施工及全程監督,提高效率,節約成本,增加農民收入。

“工料法”已經引起福建省委和國家部委辦的重視,被吸收到“三農”工作的實施意見中。

“四加”即“黨委政府+藝術家+村民+古村+網際網路”。

在屏南的鄉村振興中,黨始終起着主導作用。屏南縣的黨和政府心系“三農”,勇于工作創新,先行先試,并不斷出台政策保駕護航。而且,修建村黨校,現實中也比較少見,它成為一個宣傳國家戰略的堅實平台。

其次是文創産業振興鄉村,這為當下如火如荼開展的鄉村振興開辟了一條新路。發展農業産業除了生态、綠色和有機,還要強化在地文化,譬如傳統農業二十四節氣的農耕知識,它不僅讓城市人深受裨益,還使别人眼裡無文化貢獻率的農民成為傳授知識的老師。如此思路,在土地原始價值上産生出更高的附加值,為那些資源匮乏的鄉村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一二三産融合,激發出生生不息的内生動力。

最後是宣傳生态文明,推廣一種新生活方式,實作城鄉和諧融合。網際網路時代,年輕人也可以在鄉村創業,實作自我價值,造福于社會。

陳濤:結合你這部作品的創作,你覺得在鄉村振興當中,我們作家何為?應該如何去做才能更好地展示出文學的力量與魅力?

沉洲:鄉村振興是一個世界性課題,中國的鄉村振興是在舉國體制背景下登上國際舞台的,放眼全球,沒有可資借鑒的經驗。我們已經進入了智能、大資料時代,個人的知識面、經驗程度、想象力遠不足以涵蓋日新月異的當下生活。我們置身的新經濟環境日新月異,它給人的意外常常是颠覆性的。

廣袤大地如火如荼的鄉村振興,每時每刻都在湧現滿腔情懷的人和神奇的事件,這裡有不成功的經驗等待甄别,有向成功萌芽抽枝的經驗等待總結和業已成功的經驗等待傳揚,文學作品,特别是非虛構類文學作品不應在此缺席。投入火熱的現實生活,采撷、收集始料未及的素材,讓川流不息的生活來感動自己,激發抒寫能量,創作出無愧于這個偉大時代的文學作品。

新作談|《鄉村造夢記》:一個真真切切的鄉村中國夢

沉洲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作品400多萬字見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十月》《萌芽》《散文海外版》《紅岩》《福建文學》等報刊。著有曆史長篇小說、散文随筆集《追花人》《武夷山——自然與人的天合之作》《有種痛苦叫迷戀》《閩味兒》《鄉村造夢記》等八部。兩次獲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作品入選國内多種選本。

陳濤 中國作家網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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