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台灣詩人餘光中

孫秉偉
在台北的表妹把我姨母去世的噩耗傳遞了過來。老人家終年90歲。表妹說,姨母在彌留之際,弱弱地說,她就要去天堂見她的三姐了。聞此言,我不禁老淚縱橫。
姨母的三姐就是我的母親。母親已走了五年了。我對着母親的遺像說,媽,我姨母就要去天堂找您做伴了,你們姐妹又要重逢了,媽,我好想您,也想姨母!
晚上,目睹母親留給我的遺物。我小心打開一個精緻的鋁合金盒,裡面有一封仔細包裝在塑膠袋裡的信,還有一個用天鵝絨包裝的小盒子。
我先拿起了信,信封上有一行漂亮的繁體字。這是我的姨母1983年從台北轉道舊金山寄給我母親的第一封信。我抑制住情緒,輕輕地打開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三姐:
您好,姐丈和甥輩們都好吧!
欣接連城家書,全家歡沸,喜泣交織,莫此為甚。
唐詩雲:“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34年啊,有家歸不得,親人不能晤,真是望穿秋水心如焚,流不盡的辛酸淚。總算蒼天不負遊子心,終獲親人書信。三姐啊,您那一聲聲親切溫暖的呼喚,叫得小妹氣結喉哽,老淚縱橫。極目遠眺,海天茫茫,骨肉姐妹何時才得相見?
每憶少小離家,而今滿頭白發,“獨怆然而涕下”。日夜思親愁滿懷。見三姐一書,得知我朝思暮想的雙親,都已仙逝作古。獲此噩耗,我無法克制自己的無限悲痛,萬分愧疚。為人子女者,雙親在未奉養;雙親病未侍藥;雙親殓未親視;雙親棺未親扶,真是痛苦不堪,遺憾終生啊!我這受雙親寵愛的小女兒,隻能遙跪祈禱雙親在天之靈安息。有機會返故裡時,請替小妹跪禱老人,以贖不孝之罪。三姐,請您告訴我,雙親臨終可有什麼遺言?
34年來,我日夜思念大陸上的親人。三姐啊,我想象得出那倚門相望的爹娘蒼蒼的白發,可沒法改變我心中的三姐那動人的倩影。我常常與您在夢中相會,您依然是那樣和善可親,那般溫文爾雅。咱姐妹相差6歲.記得孩提時代,胞姐常帶我去即墨城趕集。那時節,我手裡淨是小黃花啦,小蚱蜢啦,有時三姐還給我掏隻家雀兒,牽着線繩逗着我玩。家雀兒唧唧喳喳,我嘻嘻哈哈,又有多少興緻啊!村子裡演戲,三姐總背着我去看,月亮圓的時候,我總愛纏着三姐,為我講月亮裡面的嫦娥娘子和那隻玉兔的故事。我偎依在三姐懷裡,神奇地端望着夜空中的那個大玉盤,那裡面有多少神秘的樂趣啊!
三姐悉心地照料着我,每天早晨為我梳洗,我最愛吃三姐燒的芋頭,真香啊。此地也有芋頭,我煮着吃、蒸着吃、炸着吃、烤着吃、加排骨炖着吃,或者煮熟再用豬闆油炒着吃,但都沒有幼時吃三姐燒得芋頭香。我常常呆呆地想着這些往事,不由得滿臉挂着心酸的淚水……
15歲那年,我在青島一家女校讀書,寄住在三姐家中。您與姐丈是那般關心我,疼愛我。拮據的生活裡處處滲透着甜蜜的親情。細糧總是給我吃,一有可口的飯食,總想着為我留着。記得那一年,正值端陽節,您特地做了幾條黃花魚,挑出兩條大的,留到我傍晚放學回來吃。我的英語學得很吃累,晚上背英語到深夜,三姐就坐在我的身旁,做針線活陪着我。夏天怕我熱,做好單衣,給我扇扇子。冬天怕我早走晚歸受涼,早早做好棉衣,晚上給我蓋好被子。
1949年春,學校要南遷。要求學生随校走。走還是留?當時涉世尚淺的我怎能預測命運的安排呢?不聽您和姐丈的再三苦留,執意要走。一心望女成鳳的爹娘,唯恐耽誤了女兒的學業,哽咽地答應了我的要求。三姐拗不過我也隻得含淚同意了。
臨行前,三姐鄭重地送給我一件禮物,是一隻銅盒硯台。我知道那是三姐最珍愛的即墨全區聯考第一名的獎品。我捧在手裡,感覺分量那麼重,那麼溫暖。
走的那天下着冷雨,碼頭上人聲嘈雜,人們你争我搶地往船上擠,您與姐丈來送行。我望着濁浪滔滔的海水,想着我就要離開親人,心裡悠悠閃閃得發慌,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拖不動。時間不等人,我剛說了聲,“三姐,我要走了”,就說不下去了。您為我理了理額前的亂發,流着淚囑咐我要處處小心,要常常來信。我強忍着淚,點頭應允着。汽笛聲響,我一直看着在冷雨中向我揮手的三姐,久久不願回到艙内,直到看不見您的身影。以後南遷,經港去台。命運之神啊,你為什麼這般冷酷地把我隻身抛到了孤島上?
1953年,我結識了徐先生,他是河北人,比我年長五歲。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久我們就結婚了。他待人寬厚,與我感情很好。使我在異鄉他地,終歸有了寄托。他是個孤兒,大陸上沒有了親人,卻常常為我探聽家鄉的消息。前些日子,他從他的一個去大陸觀光從青島來台的日籍友人那裡,意外地看到了他友人受三姐之托帶來的一封信。當他又驚又喜地跑回寓所,告訴我這一喜信佳音時,我簡直驚呆了。我遲疑着,雙手顫抖着接過信來,才看了幾行,便大哭起來。三姐啊三姐,34年了,我終于見到您的親筆信,知道您的音訊啦。誰能了解一個遊子悲苦的心呢?您的家書如同甘泉滋潤着我苦澀的心田,我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與您書信中相見的巨大歡愉之中。不知看了多少遍,整整幾天,我不能安寝,淚水總伴着我,真是又哭又笑且悲且喜。
三姐啊,三姐,您可知道,小妹輾轉到台灣後,我把您送給我的銅盒硯台端放在寫字桌上,近40年來與我朝夕相伴。其間幾次搬家,從來沒有改變過。每當見到此物,就會牽動我的不盡鄉愁和對三姐的無限思念。有朝一日能回到家鄉時,我一定要完璧歸趙,把這件禮物再送還給您。
三姐,如今我已是半百之年的人了。竟還背井離鄉,不能與親人相見。人間凄楚,何勝于斯!每逢節假日,親朋聚會,盼河山統一,思故鄉熱土總是最熱門的話題。孩子們也多願就“村邊清清水”、“場院柴草堆”為題抒發思鄉之情。這不都是我輩對晚輩潛移默化的影響嗎?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是東坡老先生的佳句絕唱。我常常在望月思鄉時吟誦它。在那個時刻,我為自己能與大陸的親人共同沐浴在一片清輝裡感到欣慰。我深信總有一天,在那金風玉露的秋夜,我們姐妹以及更多的姐妹、親人會團聚在自己的故鄉熱土,舉杯邀明月,歡歌度佳節。三姐,這一天快要來了吧!
謹緻大安!
小妹敬上
1983年1月6日
我的淚眼模糊了。這封信,記得當時全家都讀過。沒想到這封信母親一直珍藏在身邊30餘年,一直到2016年離開這個世界。
我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天鵝絨盒上,小心揭開天鵝絨和兩層包裝紙,又揭開最裡層的一層絲綿,隻見一個小盒子靜靜地卧在裡面。這個小盒子是黃銅質地,已有了多處鏽斑,呈黃綠色。打開一看原來就是母親得獎的那隻硯台。一頁發黃的紙箋上,有一行娟秀的小楷,上面寫着“1945年,即墨完小,三姐榮獲全區聯考第一名,嘉獎志賀。”
這是我的姨母1988年從台灣第一次回青,給母親捎回來的禮物。
思緒一下子打了開來,母親生前和我講過的那段久遠的往事活生生地浮現在眼前。
出生于1928年的母親,從小生活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兄弟姐妹共八人,她排行老七,身下有一個比她小6歲的小妹。苦難的童年,缺吃少穿。到了春天更難度日。秋糧吃完,春糧才下種,秋黃不接。就東鄰借一籃子地瓜幹,西鄰借一瓢米,來家摻上野菜維持生活。童年的母親常找鄰居家小夥伴,上坡地去挖野菜,掐掃帚菜,拿回家來摻上點地瓜面,蒸熟了當飯吃。母親七、八歲時就能跟着哥哥姐姐上坡幹農活。平時就看菜園子,捉蟲、拔草、澆水。每到逢集,全家人一起下手摘菜,整理好,推到集上去賣。
日子在省吃儉用中艱難地往前走。身上幾個哥哥先後都娶妻生子。轉眼間侄子到了學齡了。家裡決定讓母親的小妹陪着侄子上學堂讀書。那時,私塾學堂設在一所祠堂裡,由本街一個落榜的秀才教學。母親那年十一歲,看到她的小妹和侄子上學好羨慕。就央求她的母親讓她也去上學認幾個字吧。回答是,你比他們大,能幫你哥哥們幹活了。再說,家裡也供不起仨學生。母親無奈,隻有偷偷地抹淚。母親除了幹農活,還要幫着嫂子看孩子。經常背着孩子到學堂門前去玩。學堂裡傳出來學生們琅琅的讀書聲,那麼好聽。尤其是他們背誦《二十四孝》,因為每個故事都有兩首詩句。學生們拉着長腔誦讀,母親聽着聽着就入迷了。孩子一下子磕倒哭起來了,母親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背着孩子回家,惹得全家一起責備,母親無語,隻有落淚的份了。
1941年,本村有兩位有文化的年輕人,帶頭每家捐錢蓋學堂。第二年學堂落成,成立了即墨段村完小。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有教室。設了正副校長,聘請了老師。然後動員全村所有學齡兒童,不管男女都可報名上學。聽到這一消息,母親高興極了,那年母親已經13歲了,終于有了求學的機會了,興奮得晚上都睡不着覺。
沒錢買書包,就用塊藍花布包着石闆、書包。沒有鉛筆盒,就用小花布縫了個小袋子裝筆。知道家裡窮,上學不容易,母親很少張口要錢買學習用品。用毛筆寫完的作業本,再把紙翻過來訂成本子抄寫筆記。為了省油燈,就在月光下看書。母親長得高高的,才上一年級,覺得不好意思,直接報了二年級。在班裡還是大高個,老師就把她排到最後一位。因其小妹早上了兩年學,識了不少字,就成了母親的啟蒙老師。在小妹的幫助下,不長的時間,就把一年級的書都學完,補上了。母親珍惜得來不易的求學機會,學習努力刻苦,晚睡早起。二年級期末考試考了全班第一名,一直到四年級,年年都考全班第一名。老師表揚,家裡的親人、街上的街坊鄰居都誇獎,說“老範家要出個女秀才”。
那是一段多麼難忘的時光啊!姐妹倆出出入入都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起做作業,一起給在菜園子忙碌的娘和哥哥送飯。一起玩耍。
在春天的場院上,老牛在向陽的山牆邊慢慢地咀嚼着。一些紅的、紫的、白的野花兒不知啥時候都開了。母親用線繩拴着一隻剛掏出來的家雀兒逗着小妹玩。雀兒跳着、飛着,姐妹倆跑着、笑着……
在夏夜的瓜棚裡,姐妹倆偎依在一起,數着數也數不清的星星,争論着哪是織女星?哪是牛郎星?陣陣瓜香飄來,坡地裡、小河旁、草叢裡不知有多少小蟲兒奏曲鳴叫呢……
在收完秋的坡地裡,升起一堆一堆的青煙。農家的孩子們三五成堆,烤地瓜、芋頭。燒蚱蜢、豆蟲。姐妹倆也在烤芋頭,還沒熟呢,口水直往肚子裡咽,等着吃完了,倆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起來了。原來都成了黑鼻頭、黑嘴巴了……
在臘月的大雪之後,早晨起來推門出去,隻見場院、草垛、房頂、樹木都披上了一層銀裝。姐妹倆在雪地裡笑着、跳着,好不快活。妹妹把紅頭花摘了下來安在小雪人臉上。“哈哈,紅鼻子,小雪人成了紅鼻子!”妹妹圍着小雪人轉起了圈,銀鈴般的笑聲把爹娘都引了出來。
四年級期末考試,四個鄉合并,把學生聚在一起考試。母親以優異的成績奪取全區第一名。區裡在學校召開大會。區長說,這次奪得全區聯考第一名的同學,三年上了四年的學,刻苦用功,她刻苦學習的精神和勁頭,值得同學們學習。區長在大會上親自為母親頒獎。當母親領到一本望眼欲穿的字典和一個閃着光澤的銅盒硯台時,激動地流下了熱淚。
鬼子投降後國民黨軍隊來了。到處抓壯丁,催糧催草,見老百姓家裡值錢的東西就搶劫一空,弄得鄉親人心惶惶。完小被迫解散,校長老師都走了,剛上完初小的母親和同學們眼巴巴地辍學回家了。母親趴在完小校牌上好一頓掉眼淚,好不容易得到的學習機會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
1948年,母親出嫁了。在青島市區一個小房子裡住了下來。姨母在青島一所女校讀國中,就寄住在母親家中。那是姐妹倆在一起的最後一段時光。第二年春,小妹随校南遷,從此渺無音訊。直到83年收到姨母的信,88年姨母回青,分離40載的姐妹才得相見。當姨母把一個用天鵝絨細心包裝的銅盒硯台鄭重送還給母親時,已是花甲的母親喜泣交織。母親把它原封不動地珍藏了起來,一直到離世。
是老伴給我送來一杯熱騰騰的茶,把我從回想中拉了回來
我盯着書桌上一冊打開的詩集,上面是已故台灣著名詩人餘光中先生的《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是啊,我想,一峽淺水怎能隔斷“本是同根生”的兩岸同胞呢?倘若海水退去,人們會看到,原本大陸和台灣是緊緊相連在一起的。
(該文發表在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核心期刊《時代報告》2021年第10期)
孫秉偉 中共黨員 大學學曆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 青島市當代文學創作研究會會員 青島市琴島作協會員 青島市市南區老年文協理事 原任青島鐵路文聯秘書長,系青島市文聯第六屆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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