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伐，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
本文首發“海邊的西塞羅”，作者授權推送
各位好，下午出門閑逛。本來不想寫了，不過中午看到有朋友私信我，說好久沒有聽你聊聊國際了，想知道你對眼下俄羅斯與烏克蘭劍拔弩張的關系怎麼看，真的有可能打起來嗎？
我思考後回答他說：“不會”，但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句：如果一切都在棋手們的預料範圍之内的話。
回複後我想了想，這話說的好像有那麼點耍流氓，事實上，人類曆史上的很多戰争都是大國之間的博弈誤判造成的。那這次會嗎？
1
你看一戰以前的俄德兩國就是這樣，沙皇尼古拉二世覺得我也沒成心要跟他的“威利表兄”開打，他覺得我就發個總動員令麼，正好那個時候沙俄内部政局也不太穩定，正好借着戰争邊緣狀态轉移一下内部沖突。
人家哥倆可是有過“同袍”的情誼。
可是他沒看過德皇威廉二世那邊的底牌，事實上德國那邊有個已經搞了十幾年的“施裡芬計劃”，想的就是一旦德國跟法俄，要利用沙俄體制、交通落後、動員慢的特點，先把法國收拾服帖了，然後再揮師向東，跟沙俄對線。
于是沙俄一宣布總動員，德國馬上急眼了，逼着沙俄撤銷總動員，不然就要開幹。但你想這事兒沙皇能認慫嗎？——你讓我撤總動員我就撤總動員？那我面子還要不要了。國内那幫人我還拿什麼震懾？于是隻好硬着頭皮開幹。
是的，一戰爆發的原因說白了就是這麼點事兒。國家之間擦槍走火，有時候就跟東北爺們吵架一樣：“你愁啥？”“瞅你咋地？”“再瞅一個試試？”“試試就試試。”然後就帶着國民一起“試試就逝世”了。
誤判對戰争的推動作用，其實遠大于具體原因本身。沙皇們在火藥庫門口點煙談事兒，無意中就引爆了毀滅的火藥庫。
2
轉回來說時事，此次俄烏沖突，說起來也很有這種意思。兩國之間的沖突，其實沒有外界說的那麼不可調和。
首先看俄羅斯的國力，很多中國人一提俄羅斯就說人家是戰鬥民族，但事實俄羅斯人在曆史上其實不怎麼會打仗，雙方勢均力敵的戰争基本它就沒赢過，力量比對方強的陣仗也打輸過不少，赢下的那幾場，基本靠的不是“冬将軍”，就是體量比人家大太多。
但現在俄羅斯的問題，其實恰恰是在體量問題上，除了領土沒有縮水，俄羅斯從經濟和人口上都早已不複當年之勇了。
經濟上，根據剛剛公布的資料，俄羅斯去年的GDP排名已經正式跌出了全世界前十了，連南韓都不如，當然你可以說俄羅斯曆史上也沒富裕過，可是這個經濟體量要撐帶甲兩百萬、世界第二軍事強國的虎皮實在是勉強了一點。不打仗可能還好說一些，可大炮一響，黃金萬兩，俄羅斯的戰争機器越大，就意味着它越輕易不能開動。
何況有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在前，歐美如果再一追加制裁，俄羅斯經濟能不能撐得住是很難說的。
2008年俄格戰争打了十天，塔斯社後來後怕的總結說，如果戰争拖一個月還不能解決，問題可就嚴重了。而2014年烏克蘭危機之後，俄羅斯經濟本來就脆的跟紙一樣，這個節骨眼上，但凡普京不糊塗，我相信他是拎得清不敢開戰的。
另一個問題就是人口，這個問題常常被人們忽略，但其實最為嚴重，受經濟困頓、養老重擔等多重因素，去年因為疫情加經濟蕭條，現在全俄羅斯都在為未來有沒有足夠的人守住他們遼闊的領土而犯愁。這個時候，你說他們還願意主動出擊，從烏克蘭那裡去争個什麼頓涅茨克過來……我覺得這個思路病得不輕。
而且頓涅茨克那個地方，也不是什麼膏腴之地。的确，在蘇聯時期，這裡曾經号稱是“蘇聯的魯爾區”，蘇聯最著名的煉鋼廠、焦炭廠、化工廠大批集中在這裡。
但時過境遷，頓涅茨克當年的這些優勢産業，如今有個名兒，叫“落後産能”。這個地方現在早已經從“蘇聯的魯爾”堕落為了“烏克蘭的東北”（巧了，地理上也确實是東北），遭遇的困境跟大陸東北地區是一樣一樣的——重工業企業連年虧損，人口老齡化，年輕人流出問題嚴重，大批退休、下崗勞工嗷嗷待哺，等着領國家的福利救濟。貧窮的烏克蘭滿足不了這些俄羅斯族勞工們的訴求，他們才會吆喝着想“回歸”俄羅斯。
可是烏克蘭養不起，俄羅斯就養得起嗎？前面說了，這年頭，地主家也沒餘糧啊。普京會有那麼算不開賬嗎？會為這種地方跟烏克蘭打一仗，就算真把這塊地方拿過來了又能得到啥？十來個連年虧損的重工企業和幾十萬等着他發養老金的勞工而已。
是以這樣分析下來，你會發現俄羅斯若真打這一仗是一點裡子都不掙的。即便赢了其實也就是個費力不讨好的“面子工程”。
可是再想想，我們又不能斷言俄羅斯不會為了面子走這條路——因為這個昨日帝國，現在真就是在靠面子撐着。
3
三國的時候，孫權背刺劉備，搶了荊州殺了關羽。魏國曹丕那邊招群臣開預測會，分析劉備會不會“怒而伐吳”。别的人都說不會打——就劉備那點家底兒，打東吳不是找死麼？唯獨侍中範晔說不對，你們不能這樣分析。“蜀雖狹弱，而備之謀欲以威武自強，勢必用衆以示有馀。”
是的，越窮反而越要打，或者越要做出打的姿态來，隻有這樣才能“以威武自強”，對内統一觀點，同仇敵忾，對外“以示有馀”，如果荊州丢了，關羽死了，劉備連個屁都不敢放，那吳魏就會窺知蜀國的空虛，更大的侵攻就要來了。
應該說，在惜墨如金的《三國志》裡，之是以全文記下了這段話，而且被放到了最重要的《魏紀》當中，就是因為範晔的這番分析，正戳中了劉備的肺管子。蜀國在劉備治下的邏輯就是這樣的，後來接手的諸葛亮也繼承了這套邏輯。《後出師表》開篇就寫：“先帝深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後出師表》是否真是諸葛亮寫的可能存在疑問，但這番心曲其實道明了諸葛亮的難處——諸葛亮說自己才能不足，其實是謙虛，蜀國當時真正的問題是國力相比于當年進一步下降，打吳國你當年都沒打赢，現在找魏國對線，那不是更作死嗎？
可是不打，能怎麼樣呢？蜀國這個政權存在的合法性根源，就是“漢賊不兩立”，如果不不斷的“威武以自強”，别說外交，國内的反對派它都不一定能壓住。
其實諸葛亮在這裡可能還有一層有點“私心”——他之是以能當這個托孤丞相，總覽蜀國大權。憑的是什麼？憑的就是他能繼承劉備的路線，繼續“威武以自強”，如果他撐不起這個“伐賊”的架子，那他這個丞相恐怕也就當不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4
普京現在面臨的困局，跟諸葛亮其實是一樣的。剛剛過去的2021年，是蘇聯解體30年整。與其他日落西山的帝國不同，冷戰中的蘇聯，将它的攻勢，一直持續到了解體前最後5-10年。戈爾巴喬夫上台之前，西歐一直擔心的是蘇聯上司人會不會哪天一語不合把他們平推了。
為什麼要這樣強撐呢？原因就在于當時的蘇聯自己的内部問題很多，一旦放棄攻勢，讓對手窺知自己的虛實，這個架子他是撐不住的。戈爾巴喬夫改革的失敗其實就證明了這一點。
而普京作為在某種程度上“繼承”蘇聯“遺志”的俄羅斯上司人，他是知道這一點的，這個民族的生存慣性就是“威武以自強”，不秀肌肉活不下去。是以才叫戰鬥民族。
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國力進一步下降，過去的勢力範圍紛紛在西方的撬動下松動，尤其是烏克蘭，作為俄羅斯人東斯拉夫的“民族兄弟”，它的倒向西方幾乎預兆了俄羅斯大國地位的一去不複返。輸掉這場博弈俄羅斯就又會面對“内線作戰”的困局了，是否會出現預言中的“二次解體”都不一定——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普京“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奇迹俄羅斯”的口号會淪為一句笑柄，他的威望将嚴重受損。
是以跟烏克蘭對掐，雖然隻有面子，但哪怕隻為了面子，普京也必須扛到底——是俄羅斯這個有大國情結的民族曆史慣性使然，更是他本人的政治生命要他必須這樣做。
再過幾天，北京冬奧會就要舉辦了。也不知道是有意為之還是純屬巧合，隻要咱們這邊一辦奧運會，俄羅斯那廂就要幹仗。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的時候就來過那麼一次，當時俄羅斯跟前蘇聯時代另一個小兄弟格魯吉亞（斯大林的故鄉）為南奧賽梯的事兒鬧了一點小沖突，結果8月8日那天，咱們這邊點聖火，他們那邊就開火。聖火還沒滅，俄羅斯那邊已經把格魯吉亞揍服帖，是以多年以後，很多中國人都不記得還有這麼一場戰争。
但這場戰争對俄羅斯和普京的命運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那一年5月，他剛剛與梅德韋傑夫完成了“二人轉”，卸任了總統改當了總理。本來俄羅斯國内對他這個做法還是有不少非議的，但八月對格戰争一打赢，非議馬上就煙消雲散了——俄羅斯這個民族似乎就是這個樣子，誰讓我們赢，倍兒有面子，他就可以當царь（凱撒、沙皇），反對派什麼的去他娘的。
别忘了人家喜歡管自己叫“第三羅馬”
14年前是格魯吉亞，如今是烏克蘭，普京能不能把這個魔術再來一回，現在誰也不知道。但我們知道的是烏克蘭這個國家畢竟不是格魯吉亞。三國曆史則告訴我們，諸葛亮所謂六出祁山，也就第一次成績大一些，後來人家魏國有了防備，這招就不靈了，畢竟實力擺在那裡，你再“威武以自強”，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打得越多，越是空耗錢糧、強撐門面、多拖一天是一天罷了。
但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
畢竟，這是諸葛丞相都想不出解法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