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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丨東風:問山文

夜雨丨東風:問山文

問山文

東風

聽說有人在松柏問山,瞧你那憨态傻樣,唐沒你詩,宋沒你詞,元都沒你調,清沒你故事,誰會問你?能問出啥真經?我對老婆說:“問山像哲學,誰會在這個山旮旯賣弄高深?問什麼?怎麼問?我得去一探究竟。”“哼!算了吧!就你這官腔十足的調,茅草都不會給你點個頭。”老婆輕蔑道。

我本不是什麼官,為啥帶着官腔?最聽老婆話的我,開始對着鏡子捋舌頭。今天終于捋直了,可以去問山了。

“我當時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是一種傲慢。我畢竟來自九五之尊的泰山腳下,如此閉塞的地方,看我如何征服你,簡文波的一番話,把我的心高氣傲擊得粉碎。他說,要在山裡做項目,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得問山。我原來内心是一種高傲甚至嚣張。他的話語讓我羞愧難當,一種敬畏油然而生,于是我決定留下來,一路走來,才發現這裡是一個值得奮鬥一生的地方。”宋娜有些激動地回憶着。

“松柏這裡,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比如農戶家裡的農具、生活用具都是遠古農耕文明的完美繼承,這些東西都被日本學者載入了史冊,它們的科學性卻被時下一種日益追求現代模式的生活方式所漠視,本地農民也受現代家具的影響,打算扔掉,被我勸留了下來;在這裡,夾一片白菜入口,是香甜香甜的,嚼勁十足,要在嘴裡回味很久才舍得入喉,在其他地方從來沒有吃過,還有那土辣椒,且不說那青、紅、紫、黃的色彩,關鍵是當地五花八門的烹饪方式,我僅舉其中一種——燒辣子。先把青椒用炭火燒,再與鮮核桃、鮮花椒、蒜一塊舂,辣椒、花椒、核桃、蒜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會再度發酵,把人的嗅覺味覺調動到極緻,神經細胞注意力集中到一點——吃,饞蟲群起,垂涎四溢,舔唇咂嘴,人的原始狀态表露無遺!燒茄子、紅豆腐、老臘肉、土雞······更不用去說其他深山野菜了。”咕咚咕咚,顯然有人忍不住在吞口水。确實,原生态的味兒現在很稀缺了!規模化生産是失去原生态味兒的根本原因。宋娜的話語輕輕袅袅,有激情而不浮躁,當然而不狂妄,感覺是從她那小月雙星間飄出,悠悠坦坦,深邃源遠,如同聽得道高僧講經,聽着聽着,便着了迷。哎!我一個土生土長的城口人之前咋就沒感覺到呢?一向愛充能兒的師傅竟也出了神。

宋娜平日裡住在問山書房。一座半山腰上的小木屋,原農戶搬遷下山打算拆掉,經過宋娜一番捯饬,成了清修之所。大圓木簡單加工的書桌上,幾個癟頭砂歪的土陶茶杯,大小不一,色澤各異,不知道從哪兒東拼西湊而來,與四書五經、古琴一搭配,感覺回到了秦漢時代。這是否是古代夠斯文的标配?

夏日暮色在屋外喝茶甚妙。泡一杯雞鳴茶,靜靜地看山岚升起,月挂山頭,霞染天空,有古琴、笙箫······宋娜有詩曰:遙想山林寂寂,孤影不孤心如如,風動雪落簌簌,問山石上三生度。或點一支行一大師做的蜂燭,靜靜地在問山書房看書。蜂燭通人性,燭體溫潤如小女子,飄出淡淡的蜂蜜味兒,道行不深容易走神。

宋娜說:“最羨慕這裡的岚,我見過不少名山大川,都是少許的岚,還要碰運氣,松柏随時都有,在文山書房前,慢慢品茶,看遠山岚漫起,感覺人與大巴山一塊吐納,讓人頓感透徹!我們的生活方式為何不能這麼簡潔呢?在比如說進問山這條道,我就主張不要硬化,外面的道路硬化是為了滿足大交通需要,迫不得已。硬化對環境破壞很大,像松柏這樣的地方,每硬化一條道路,就如同人的血管被硬化,硬化多了就如同人得了矽肺病,岚就是大巴山的自由呼吸狀态,如果大巴山不能自由呼吸,我們便不能看到如此美妙的山岚。”

是啊!進了大巴山,就要學會大巴山的步态,款款而行,感受蜿蜒的樂趣。問山書房在松柏的最高處/木樓青瓦,窗含群嶺/彙清泉養一群星星/擁群山養一汪山岚/撫古琴養一片鳥鳴/點一支蜂蠟,翻一本舊書/照見古今/設計者宋娜,在問山書房/打開了一扇天窗。這是詩意《問山》。

雲朵卻被魯渝兩地情所動,動筆寫信——松柏村來信/家林兄,近好/幾場會晤,松柏村不服/今冬,拟備一盤大棋/千裡水墨,萬傾雪花/大木漆、木工房以及臘肉宴/兄如赴約,望棄華衣美服/踏泥上山/餘在問山書房撫琴以候/在下另有相告:松柏村/以嶽丈自居,不貪杯,不恭維/雖柴門小戶,深閨女子/不屑媚俗/一應/盼兄速來。

“看,那就是‘問山漆号',劃篾條那人就是文森·漆,那小孩是文森·漆的兒子”我們順着宋娜指的方向望去,一座攬在群山小懷窩裡的小木屋,四周被竹篾籬笆圍起,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孩兒在屋檐下騎着小木馬,正享受策馬揚鞭。

文森·漆是法國人,十年前尋漆城口,如今幹脆常居松柏。文森·漆,略顯清瘦的中等身材,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感覺已穿了很久,一幅典型山野村夫特有的邋遢風格,更突顯一雙深邃的目光,或許藝術家就是這種格調吧。我很少出山,對歐洲人的了解都源自電影、小說。文森·漆與我心目中的歐洲人相去甚遠。“你這胡須是有意留這麼長嗎”我好奇地問。“哪喲!懶得刮!”文森.·漆懶洋洋的回應道。‘問山漆号'屋内無序地擺放着文森.漆割漆、創作的各種器具,與他的穿着及其搭配。據說,他很讨厭采訪,尤其讨厭官腔,不利于創作,打算搬走。

文森·漆生于法國南部的圖盧茲地區。作品在世界各地被展出,多次在中法兩國舉辦個展,他的藝術創作也受到法國、意大利、瑞士、美國和中國私人收藏家的青睐。作品看似未經雕琢,卻都需要通過掌握精湛的中國古老漆畫技藝來完成,2007年移居重慶,正式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十年前第一次到城口尋漆,後與北屏鄉漆農楊老四長期合作,每年都到城口收漆。2020年7月,機緣巧合中,被宋娜找到,在當地政府的支援下邀請至松柏村,2021年5月正式入駐“問山漆号”。

文森·漆追逐森林,癡迷于中國漆藝,是以來到中國。他研究世界各地的漆,笃愛松柏漆——特有的沉穩、質感、亮度、可塑性······之前,對法國人的浪漫僅限耳聞,今日得見,名不虛傳。因愛漆藝,把自個兒漆了個遍,竟然把名字也漆了,把名字文森改為文森·漆,平日裡都還稱呼他文森·漆。這且不說,還把自己的小兒子也漆了——肖漆七,說七月的漆最好,取名漆七。他老婆肖金蓉,看不出川妹子的辣味兒。兒子跟随老婆姓——肖。文森·漆的作品我着實看不懂,但能夠感受到法國人的浪漫,因愛漆而把全家人都漆了個遍,按中國話說,一家三口都是漆投的胎。

文森·漆不認識漢字,但卻有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還帶有重慶“火鍋味兒”,與他交流巴适得很。他不認識漢字,卻對中國曆史文化研究得頗深,尤其是漆文化,着實讓我這個中國人汗顔。一談到割漆,他把自己拍的視訊給我看。視訊裡傳來一陣山歌飄來——正月是新年呐,小郎上漆山,你在漆山莫貪玩······二月是花招,小姐勸嬌嬌······

“割漆很苦很累,今年跟大漆匠們學割漆,隻割了七八斤,大漆就是我的生命,我喜歡它一切,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來到一個四處看得見漆樹,看得見大漆匠的地方,我從來不給自己的作品取标題,一旦取标題,就如同把一幅作品困在監獄裡一般,局限于此,我把作品比喻成‘蝴蝶',你要去尋找它。中國的文化太美妙了,我用三輩子都學不完。”難怪我看不懂文森·漆的作品,難怪宋娜一再強調松柏村是接納‘對的人'的地方,突然間,我的腰闆不自覺地挺直了,感覺大巴山文質彬彬、風度翩翩、風流倜傥······

“在法國,我們沒有漆,也不産漆,在法國,再沒有人用天然生漆了,它失傳了,當我第一次來到中國的時候,我原本以為确實很難再找到天然生漆了,更沒有人去割生漆了,實際上卻不是,現在依然有很多人在收集天然生漆,它依然被需要,依然有生命力,哎喲!更為奇觀的是漆樹也有成精的,成精的漆樹隻要你對它一動刀,它就很快落光樹葉,裝死,當你不再動它,又長出新芽恢複原狀,大漆匠說那是躲朝樹,都是成了精的樹。中國人真奇妙!割漆那麼艱險,還一邊割漆,一邊唱情歌,心裡随時惦記着幺妹兒,比我們法國人還浪漫。”文森·漆侃侃而談。“漆,你們這個字很有意思,木有三點水,左一刀,又一刀,最下面一個水,當你看到它的字形,一下就了解到了它的含義。”從文森·漆談吐中,我不相信他不認識漢字。

文森·漆看到松柏的漆如獲至寶,視漆為自己的生命,而我們滿嘴是“巴掌田,雞窩地,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我們滿眼死死盯住事物的價格,看不見大巴山的價值。文森·漆把漆農尊稱為“大漆匠”,“好帥!My god,ho my god !隻有與大漆匠一同去割漆了,才知道漆的珍貴。”而我們眼裡的漆匠,黑不溜秋、髒兮兮。看文森·漆那一招一式虔誠地跟大漆匠學割漆的舉動,方知什麼是問山。我每敲一下文森·漆的話語,指尖都顫顫的,難道這就是中歐文化差異?

宋娜說,我們一定要把價值化和價格化區分開來,吹糠見米的政績觀、市民觀害人不淺,有人要我們搞生态藝術村、民俗院落、大師村等等,都沒有逃離吹糠見米這一邏輯。我們在松柏村的理念是還原生态,原生态房子拆得差不多了,我們按原生态修複,而且是由本地工匠按照本地工藝修複,比如城口老臘肉就是要原生态加工,木樓上長期煙熏火燎。城口火塘與衆不同,與日本火塘一模一樣,我認為日本人的祖先有城口(大巴山)人。如何了解城口農村原來的生産生活狀态?采集為主,有一種農業初始階段的味道,如果我們以工業文明的思維去認識反而落後了,比較生态,人類稀缺什麼就是最好的,一種具有國際水準的純粹絕對價值,即大自然的修複不能用商業邏輯,追求一時價格的實作,而想法充分展現大巴山生态價值。比如生态礦——大木漆,隻要大木漆樹種植到位,源源不絕,無污染價值就會吸引世界各國的愛好者。無論生漆之道,還是蜂蜜之道,很多人看不見其價值。我們開始研制中華蜂養殖标準,原始桶,按照環境狀态割糖,如果一家養幾十百來桶,是不現實的,養蜂如果急功近利,就走偏了,目前我們制定了七個标準,努力實作大巴山中華蜂的價值。一個綜合的大巴山生态文化,需要長遠規劃,耐心培育。你們看文森·漆帶着信仰來的,對大木漆的信仰。簡文波因為信仰才留在松柏,提出問山這個哲學命題,不管你在大巴山來做什麼,都要問問“山”,低投入,不用現代工程思維,是一個文化積累的工程。不能任性地生态價格化,而是價值化。我現在關鍵起到了啟蒙作用。松柏農戶把木工器具都準備扔掉,現在利用起來,讓老百姓知道為什麼要撿回來,把原來不值錢的怎樣利用,通過我們陪伴,捯饬捯饬,嘢!這麼好了,松柏農民們都很驚歎。通過我們滲透式,找回本土自信,從熟悉到漠視狀态,再到醒悟,城口人敬畏、珍愛自己的家鄉特别重要。老百姓說外地幹部任期短,政客就是過客,本土幹部很重要,并不是對外地幹部的歧視,是一種對外地幹部政績觀提醒。有人提出組建一支問山團隊,由本地文化人組成,我很支援,這樣有利于大巴山文化傳承,但是團長得由縣長擔任。為什麼說本地很重要,比如方言也是一種文化基因的傳承,是城口人很好玩的一種文化,比如大巴山裡的故事等等。大巴山是母親山,秦嶺是父親山。神仙擋不住人想人,真情沒有喜新厭舊,說的,吃的······松柏這裡都會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松柏生活方式,極具大巴山原初文化。

宋娜說,問山是一種心态,一種信仰,一種朝拜,帶着一種謙卑,問什麼?每一個人的答案不一樣,隻要在大巴山沉浸下來都有意想不到的心靈洗滌。正如我帶着傲慢而來,在神田,把我的傲慢擊得粉碎,文山書房前為什麼有一汪水,那是大巴山的經卷,我要天天念叨,是以問山也是修行。很多建設對大巴山不敬,為何不敬畏,原生态河流被現代式河堤取代,魚兒沒了安身之地,人沒法下河戲水。愛大巴山,親近大巴山,一定要大巴山人自己認知大巴山的珍貴,才會珍惜,然而現實往往是外地人更會珍惜,因為他們沒見過還有如此原生态的地方。是以,我們要很徹底地檢討,克制欲望,重構人類秩序。吸引對的人,我們的孩子認不出幾種植物,讓後輩們來了解大自然,讓他們從小敬畏大自然。要建立生态微産業群,要有最大破壞是建設的理念。深耕本土,連結世界,越本土越時尚,悠居深山,卻影響世界。為什麼城口可以如此自信,就因為山的純淨、人的深情。将本土文化發揮到極緻,你就具備了吸引世界的能力,否則,你将失去自己,也失去世界。我們推進工作的方式,大都會存在一個特征,就是從有為到無為。所謂的有為,就是在項目前期的幹預,要定準位,做好各項示範,包括人的情緒和心理波動,都是我們要去引導的,之後就可以放手,自由成長了。因為一個細胞健康了,且等裂變就可。是以我們不是很慌張,至于裂變成什麼樣子,與我們種下的種子是息息相關的,是以最考驗人的是種子階段,種子好不好、對不對,直接決定結果。之是以每個項目,我們都還比較從容,就是因為對初心的自信。如果初心不夠純粹,甚至本來就沒有初心盲目追求,那就會越來越糟糕了。

宋娜思如泉湧,可暮雪紛紛催人離。我的内心更是漫天飛雪,大腦一次次地受到清洗。思之曆史,封建帝王治國理政遇難題皆好去問山,尤以問泰山最甚,但都官派十足。自古至今,文人騷客更愛問山,潑墨山水。而在大巴山問山,得沉浸式,問魚蟲鳥獸,問層林草芥,問萬壑小溪,問雲霞山岚,問奇峰怪石,問樵夫漆農······問山歸來,才知道大巴山住着那麼多精靈——大漆匠、躲朝樹、中華蜂、珙桐、崖柏,神樹佛崖,不可言,不可言,我為曾經嘲笑大巴山裡的紅色經幡而羞愧。

問山歸來,才知道大巴山人“好帥!My god,ho my god !”。我已在問山石下許願,來世我變成幺妹兒,在松柏的漆樹林裡搭建一座小木屋,聽大漆匠唱幺妹兒歌,陪大漆匠酒灑山河,為大漆匠洗衣燒飯,給大漆匠生一火塘小漆匠,讓全世界高呼“好帥!My god,ho my god !”山裡人從來沒感覺到自己還這麼體面。是啊!問山要問出大巴山的神聖,問出大巴山人生活的體面,如同宋娜感受到大巴山的火塘具有國際範兒一樣。這種體面一定是來源于大巴山人原有的那種憨厚淳樸。當中華蜂蜜被市儈滲透,當老臘肉市儈熏出,當大巴山傳統林農生活被市儈攪和,那就完了!

(作者系城口縣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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