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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斯文:九如巷張氏姐弟家書情

編者按

近日,以“相約北京 遇見江南”為主題的“蘇州文化藝術展示周”在京城掀起了一股蘇州文化熱。而念起蘇州近現代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九如巷張氏絕對是繞不過的話題。恰逢由蘇州圖書館、上海圖書館聯合舉辦的“九如巷三号張氏文獻展”也在蘇州開展,此次展覽将持續到2022年2月27日。展覽期間,九如巷張家後人拿出不少珍藏的文獻史料,有些還是首次呈現。在這些展品中,張家姐弟之間的通信,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跨越到二十一世紀,從國外到國内。他們仍在以傳統書信互相聯絡,同時為編輯《水》往來筆墨。書信中也牽涉到一些張家友人,如俞平伯、餘英時、匡亞明等。家書中有姐弟情深,同時也凸顯出當代文人之家交往的印記。2022年春節來臨之際,本版特約江南文化學者王道解讀其中幾封,再次體會來自蘇州文人家庭的流動的斯文。

流動的斯文:九如巷張氏姐弟家書情

張華奎寫的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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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張允和寫給張寰和的賀年卡。

壹 昆曲、千禧年、江南小生

五弟、小二妹,12月26日信收到,條理分明,問得極好,我可逐條答問,并告訴你們我的原則。一、所有小題如“未曾相識”;“已相識”等等,是給你們知道順序。紀念冊上不必刊明小題,即依我的小題把照片排刊先後而已。

二、我是1970年與徐櫻同到夏威夷(由台初次至美)在那裡教曲友昆劇身段,演了三台戲,住五十多天,才到四姐家的。在四姐家住五年,回台灣四個月又到美國西部。在趙家住到千禧年。

千禧年宏女接我到康州,是以現住在和家,(這樣寫,是要你們知道我的過去旅程及住處)。

三、有志成的照(片)一概印成如杜麗娘那樣大小,沒有志成合影,我個人,及同别人的照(片)都不須印大的,越小越好,我喜歡小而清晰的照(片)。附寄一張陳安娜為我印的遊園春香影,讓你們參考(這是我很喜歡的小形身段)(一定要寄還我)。

四、1993年更正為1997年,是曲友趙徐志雲太太為我九十歲祝壽,在美國聖馬刁安老自助處辦的祝壽慶典,非常熱鬧,平劇票友還演八仙上壽,各人唱一段京戲,我扮“王母娘娘”唱昆曲,又同學生楊美珊演了牡丹亭的“春香鬧學”,是車禍受傷後,我還能在高齡串演的高興事。

五、冊子頁數可減至極少為之。

六、“海韻”是金山一個華人平劇票房。

七、明德排在淩宏前面,我贊同。

八、玉菁、嘉玲、嘉俊等照(片)都是台灣拍的,最近給我的,不必注明年月日(我不知道),其中一張三人的有嘉俊在後面,不全身,前面小兒是夭折的小孫子,嘉華這張可以取消,不刊登為是。

九、背後有戰旗的,武裝生角是顧傳玠扮的張繡,坐地者是朱傳茗扮的嬸娘,這戲名《張繡刺嬸》,又名《戰宛城》(是三國志上的戲)。

十、《亭會》小生名趙汝舟(趙伯濤),是元和扮的;旦角名穆素徽(謝素秋),是許振寰扮的。昆山演的義務戲之一。

十一、《樓會》小生名潘必正(于叔夜)是元和扮的,旦角名陳妙常(穆素敏),是許振寰扮的(也是在昆山演的義務戲之一)。

十二、(1)附圖四張,以連、杏珠結婚喜宴,左起杏珠母、杏珠、以連、元和。

(2)元和在美國加州屋侖市(約1976年或1977年,不必注明可也)。

(3)在趙乃凱、張蕙元家(我住此),左起趙乃凱、趙文祺、樓老太太、元和、樓蕙君。

(4)在美國聖馬刁安老自助處,上(海)昆(劇院)名演員嶽美缇(扮小生)、張靜娴(扮旦角)演皂(羅袍)戲。我等上台與彼二人合影。左起:嶽美缇、許聞佩、元和、朱何孔敬、張靜娴。一月六日,我又交給和統五張照,煩他由電腦傳送給你們。

在趙徐志雲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下面由張蕙元拍的古裝《掃花》身段照,都說像十九歲,一笑。

所有分寄給你們照(片),都是相簿上拿下來的原版照片,務請用後妥為儲存,或即挂号寄還我,貼回原處。費心,費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問題,可再來信告我知。二姐有沒有寄文及申報舊新聞給你們,我很惦記着。

大姊,元(和)2002年1月6日

上述是張元和從美國寄給在蘇州的五弟張寰和的信件。這封信主要内容是圍繞着編輯《顧志成紀念冊》的。

衆所周知,張家四姐妹之大姐張元和是嫁給了當年的昆曲第一小生顧傳玠。而且在婚後不久,顧傳玠就更名為顧志成,開始轉業做教育和商業,為的是擺脫當時演員沒有社會地位的陰影,同時也希望自己在事業上有所突破。1949年5月,顧志成有意赴台,元和跟随移居台灣,後來元和協助顧志成在台中經商。兩人還常常利用商務之暇參與業餘昆曲活動。顧志成曾為昆曲愛好者“拍曲”授藝,并一度應東海大學徐道鄰教授之邀,向學生們傳授了《牡丹亭·遊園》等戲,使江南昆劇一脈得以在台灣傳播。1965年1月6日因肝硬化及肺炎并發症在台中逝世,終年5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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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和與顧志成合影。

顧志成去世後,元和一直都在圍繞着昆曲藝術打轉。應該說這也是她對丈夫最好的紀念,以及對自己的慰藉。顧志成的昆曲藝術應該得到傳承,張元和身體力行在台灣并遠赴異國他鄉開展昆曲傳播、演出和教授活動,她早年受邀赴美,與李方桂夫人徐櫻一道宣傳昆曲,後來兩人還在一輛汽車上出車禍,徐櫻不治而亡,張元和重傷。在信中,元和就提到了自己重傷後還能上台演出,頗為欣慰。

為了編著《顧志成》紀念冊,張元和把在台灣和美國暫住地以及早期在蘇州、上海的照片、資料都集中在一起,交給五弟張寰和主編,後來,在定和、宇和、寰和、以迪、緻元等三代人共同努力下,終于在2002年9月自費出版了《顧志成紀念冊》。次年9月,張元和在美國去世,享年9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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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巷三号展覽現場圖檔。

貳 谷音社、俞平伯、水雜志

小五弟,昨天、今天收到了你兩封挂号信,照片底片都如數收到,到底老人好。那些照片都是你放的吧?也不能怪迪公,他太忙了,為事業忙,為家人忙,隻好對自己人拆爛污了。

俞平伯在10月15日12時55分去世,我第二天才知道,已經火化……

他是我們曲社創始人,也是海内和海外曲社的帶頭人。北京曲社将在本月(11)十八日,開一個紀念曲會,要一些照片和他的手迹,我是以才打電報給你們要照片。我這兒還有兩張,俞和我們的底片。

……自俞平伯去世後三天,我開始從我的十八本日記中,我編的十八期《社訊》中摘錄俞平伯的昆曲活動做了近兩萬字的年表。目前已告一段落,要在紀念會中展覽。

大病之後,眼力很差,有光又不在家,要到十二月中旬才回來。曉平上月17日由美國回來,回來後又到青島出差。後天又要去武漢。

(張允和緻張寰和,1990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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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周有光、張允和、周孝華、張寰和在北京合影。

這是1990年11月9日張允和緻張寰和的一封信。其中一些内容需要注解一下。張允和所言的“老人”應該是他們那一代的人,即同輩人,有共同的話語和感受,做事認真負責,待人真誠。提及放照片,張寰和先生是攝影家,曾與夫人周孝華在北京周家住過一時,是以有機會為二姐、二姐夫以及相關友人,如俞平伯拍了不少照片。由于底片洗出來的都較小,張允和就想放大一些照片。此事應該是牽涉到了張寰和家公子張以迪先生。因為以迪先生也是攝影家,而且有自己的專業暗室。寰和先生似乎對以迪做事不滿,但允和女士所言有理,畢竟各有家事,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信中提及的俞平伯先生去世,頗為至要。

1936年,由俞平伯先生發起在清華大學成立業餘昆曲社“谷音社”,主要成員有浦江清、唐蘭、汪健君等,當時張家充和、宗和與好友陶光都是主要社員,曾在校内多次舉行曲集和公演,可謂享譽京津地區。

時隔二十年後,1956年8月,由俞平伯等業餘曲家發起,北京昆曲研習社在京成立。初起屬北京市文化局上司,每月發經費250元。首屆社委主任是俞平伯先生,社委有項遠村、許士箴、伊克賢、袁敏宣、周铨庵、許寶騋、許寶馴、鄭缤、錢一羽、張允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被迫中止活動。1979年夏,原社員58人聯名呈請複社,俞平伯先生因年事已高主動請辭,經選舉主委改為張允和。

從此,張允和、周有光,因為昆曲活動,常與俞平伯夫婦來往,還曾專門為俞平伯慶祝九十歲大壽。

張允和尊俞平伯為師,平時常常請教詩文,兩家都與蘇州關聯密切,又同樣癡迷昆曲,是以常有聚會和聯絡。

張允和對俞平伯夫人許寶馴也很尊重,稱為大姐,曾送她詩句:“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俞平伯去世,允和女士深感悲傷。俞平伯出身名門望族,于文學、詩詞、戲曲等方面均有建樹,之前,俞平伯曾寄給張允和詩句,“滄桑易代繁華遠,更有何人道短長。”

張允和想要為這位老友組織紀念活動,摘錄日記中的内容,編年表、發社訊、在曲社中舉行紀念活動等。由此可知,張允和特地向五弟要照片不是為了别的事,正是為了俞平伯先生的紀念活動。

張允和為人熱情仗義,是以家中《水》複刊也是她的主意。雖然在病中也始終堅持主編。信中所提曉平是允和之子,著名氣象學家、中國科學院大氣實體研究所研究員,已于2015年1月22日去世。

1996年,張家《水》複刊時,張寰和、周孝華在允和家住過兩個多月,周孝華提及:“兩個人各擁有一台sharp電腦,有光用了七八年,得心應手不必說,而二姐苦苦學習不到一年,《水》的第一部分大半是她一人,日日夜夜敲打出來的,她是用漢語拼音轉變漢字打出來的。她半夜起來,把衣服遮着燈光,怕吵醒有光兄。有時光線不足時,還站着打。87歲高齡的她,一連七八天緊張地将稿子打出來。她不但自己打電腦,還培養了六七個6歲到13歲的孩子。她說:‘我們要向世界看,我們要為孩子着想,要為後人留下點東西。’國家語委上司和同僚來向有光祝賀90歲生日說:‘看到老奶奶學電腦,培養孩子們使用電腦,真叫我們汗顔!’”後來又在三姐兆和前來幫忙之下,張家複刊《水》第一期順利出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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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張允和為俞平伯祝壽敬酒。

叁 鳳凰,沈從文墓地,湘行散記

孝華五弟前後兩信及所寄照片。元元照的這一批相最清晰,所取角度也不一般,畢竟是攝影世家!上次的大批照,需要加印的虎雛已一一登記,這是從回來就忙,複信尚未寄出。現在又收到了第二批,其中有幾張,小紅說以前未見過,現在我把它們記下來(附信末),望參看虎雛的信,如他已登記過,就把我的取消。紀倫、淩宇兩處照當即轉去。謝謝你們,特别謝謝小緻元,因為這是第一手好的珍貴資料。

這次沈二哥葬事縣裡大緻是按照我們願望辦的。我對那塊墓地特别歡喜。雖然上面略顯逼窄,但周圍環境太好了。依山傍水,林木幽深。前後左右,泉水、碾房、遍山遍野的野花草,都是沈二哥心愛的,也是他筆下經常設計的家鄉山水風物。他能長眠在那裡,他會十分滿意的。

難得的是我們的這次歡聚。人老了,好幾年不見了,見面時互相看看,身子骨總算還不錯,飯吃得,山能爬,洞能鑽,盡管有人已兩鬓成霜雪(那是我),應當說,已經是很不錯了。在鳳凰時,大家都說我體質好精神好,我自己也如是想,回來後才感到疲憊。有兩天隻想躺着,不思飲食,隻想睡,且有低燒。虎雛、之佩亦然。小吳大夫說,是受潮濕的緣故,不礙事的。果然,不久就好了。你們去貴陽,有小吳大夫這個醫藥顧問,在文思那裡又高興,想必是吃的玩的,非常盡興的。人生難得幾回圓?讓我們再尋找機會安排這種機會吧。

前陣子(我們回來後)有光兄左臂疼痛(又不是肩周炎),二姐又腰腿各處疼,後來聽我的勸告,要小保姆為兩個老人按摩,現在已感到舒适多了。還要請我去親臨指導呢。我不進醫院,不濫吃藥,就是用按摩來調整自己。

五弟回蘇後感到累不?蘇州家務煩人,避免不了的。望多多保重,勞逸結合。我回京後百事待理,紛纭雜沓,而工作效率不高。可喜的是,《湘行集》已見到樣書,看樣子還不讨厭。待訂購書寄到即為你們寄來。這裡面小虎花了大量勞動,小虎的腦子太細,細緻的難以想象,你們如見到他整理沈二哥的那一櫃子資料,會感到驚訝,可惜他身子不好,不能過累,又不能不累。

大家保重,再談。下面是我加印的照片。(張兆和緻張寰和,1992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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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張兆和回鳳凰安葬沈從文骨灰。張緻元攝

這是張兆和女士于1992年7月4日緻張寰和、周孝華的信。信中談及的攝影師元元,即張寰和的孫子張緻元,也是張氏家族的長孫,而且沿用老祖宗的家譜取名,“緻”字輩最大。祖父、父親都是攝影家,而他也繼承家傳,至今也還是攝影發燒友。

信中提及的紀倫為田紀倫,為沈從文的大姐家次子,後在長春中國第一汽車制造廠工作。對于那一年的事情,田紀倫曾有文記錄:“今年(1992年)5月,我陪同二舅媽護送二舅父沈從文先生的骨灰到鳳凰縣沱江鎮安葬。我是六十年第一次回到家鄉。以前,我雖然從來沒有到過家鄉,但是關于家鄉的介紹聽了不少。這些介紹有許多是從講起我二舅父童年的趣事而引起的。從我小時候起,父母就常常講起家鄉鳳凰縣沱江鎮。那是個美麗的小山城,有碧碧清澈的沱江,水面上漾映着傍依江邊的吊腳樓;有已斑駁陳舊的古老城樓;有花草叢生的青山,城鎮很小,也挺窮,苗族、土家族、漢族等群眾和睦地生活在一起。那裡地靈人傑,出過很多名人。二舅小時候聰穎,頑皮,早上上學……”

淩宇則是吉首大學教授,是第一個為沈從文作傳的學者,與沈從文交往較早,獲得了不少第一手的材料。值得一提的是,淩宇之女淩雲岚還是《合肥四姊妹》英文版的譯者。

從1992年張兆和緻張寰和的信中内容可知,1992年5月,在北京家中停放四年的沈從文骨灰,在家人的陪同下回到了沈從文故鄉鳳凰。其中一半的骨灰由沈從文的次子虎雛、孫女沈紅親手撒入沱江,另一半葬入了鳳凰聽濤山下。沒有墳冢、沒有墓碑,隻有一塊天然五色石,上刻沈從文手迹:“照我思索,能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1902年12月沈從文出生于湘西鳳凰。一百年後,這位一代文豪,終于魂歸故裡。黃永玉為表叔題寫碑文:“一個戰士,要不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

也就是在沈從文先生落葬家鄉之時,張寰和、周孝華、張緻元等與張兆和、沈虎雛、沈紅等一起回到鳳凰聚會。在張家相冊裡,即可見到,張兆和女士回到鳳凰,安然在山腳下小鎮吃着油條,頭發雖然花白,但精神依舊,似乎是回到了久違的故鄉。

在信中,張兆和提及沈從文墓地的植物之豐富,相信一定會有沈從文筆下的虎耳草、黃栌樹、牽牛花、芷草、柿樹、柏樹等。

信中特别提到了虎雛先生的做事認真,沈從文一些文集出版,以及文物史稿整理,包括佚文搜集,可以說他是下了很大功夫的。記得有幾次我曾與之聯系,就因為發現了新的史料,他也是非常認真的甄别,一再告訴我哪些筆名是沈從文的,哪些不是的。後來我曾為他提供《曆史教學》上沈從文的補白說明,當時他也曾去國家圖書館查過,但不全。

新近出版的《沈從文全集·補遺卷》多達80多萬字,其中有不少就是沈虎雛先生的功勞,而且他是常年帶病堅持工作。2021年1月1日,沈虎雛先生去世,享年84歲。張兆和女士在信中一再提及虎雛的心細如發,絕非誇張,而是實事求是。應該說,他心疼兒子的默默付出,但同時又希望他能把沈從文的文學遺産多整理一些出來,流傳後人。

至于信中所提的《湘行集》則應該是1992年,由嶽麓書院出版的《沈從文别集》之《湘行集》,封面由張充和書法題簽,内容插畫則為黃永玉所畫,内容則由沈虎雛參與編選。

對于這套别集,兆和女士尤其重視,特别作序:“從文生前,曾有過這樣願望,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選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冊子。不在于如何精美漂亮,不在于如何豪華考究,隻要字迹清楚,款式樸素大方,看起來舒服。本子小,便于收藏攜帶,尤其便于翻閱。八十年代初,有一家書店曾來聯系過,也曾請人編了一套,傳遞出去。可是,落空了,未能實作。我一直認為是一件憾事。……出這套書,當然,同時也了卻死者和生者的一點心願。”(責任編輯:孫小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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