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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馮德英:他發現了“苦菜花”的美

悼念馮德英:他發現了“苦菜花”的美

馮德英

苦菜花,開放在貧瘠的崖畔上,是誰發現了它金子般的光芒?是馮德英。老人家在1月17日早晨于青島悄然去世,享年86歲高齡,這是苦菜花還沒有綻放的季節。我悼念他,因為他,我心中的“苦菜花”永不凋謝。

我是先看了《苦菜花》的連環畫,後看的同名電影(看了若幹遍),最後才看了同名小說。少年的我被英雄們潇灑而壯烈的身姿所感染,那山花爛漫的氣息一直彌漫到今天,影響着我的創作。

2005年初,為紀念中國電影百年,《大衆日報》開設了文藝專欄,編輯安排我寫馮德英與電影《苦菜花》的故事。馮先生在青島的家中接待了我。滿頭銀發的他飽含深情地回憶道:“《苦菜花》能幸運地問世,還與大衆日報社有關系呢!”順着這個話題,“苦菜花”生根、發芽、開花的過程,在馮老的客廳裡如潺湲溪水流進了我的心田。

1955年,《苦菜花》完成了初稿,馮德英把稿子寄到北京解放軍總政文化部,他還給陳沂部長寫了一封信,希望得到指導。陳沂同志在抗戰期間曾擔任過大衆日報社的社長,文化修養很高。陳沂看了初稿覺得小說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就把稿子批給解放軍文藝叢書編輯部。馮德英很快收到了編輯部的回應,責任編輯楊昉讓他到北京去修改稿子,在馮德英的印象中,楊昉是個非常敬業的文藝編輯,審美趣味不一般。當時的總政創作室集中了一批優秀軍旅作家,如徐懷中、白桦、公劉、彭荊風等,馮德英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好多。

小說初稿名叫《母親》,出版社希望馮德英能改個名字,因為已經有高爾基的《母親》了。馮德英考慮了幾天,心想,小說裡有關于苦菜花的描寫,含義也深,比較新鮮,就改成了《苦菜花》。從此金燦燦的“苦菜花”就閃耀文壇。小說出版後,引起巨大轟動,馮德英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夢幻一般一舉成名的年輕作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剛剛拿到的8000元稿費全部捐給了軍烈屬。

馮德英說:“當年寫《苦菜花》時不到20歲,就是想傾吐,想傾訴,有時寫着寫着滿眼就湧出淚水。一門心思要說出自己老家那些抗戰的老故事。一開始寫作,僅僅是一種愛好,後來逐漸變成了一種追求,把寫作當成了一種生活方式。要說有個主題,就一個,告訴人們,我們的生活是怎麼來的。其實,就複雜性來說,小說永遠小于生活;但從審美角度來說,小說又高于生活。”《苦菜花》的出版,增強了馮德英在寫作上的信心。第二年,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迎春花》隻用了三個多月,之後又創作了《山菊花》。“三花”中,他自己比較滿意的是《山菊花》,因為較之先前的作品,各方面的準備和認識更為充分。《山菊花》曾獲解放軍文藝出版社首屆優秀長篇小說獎,但這部小說的出版命運多舛,前後經曆了18年。

馮德英坦言,自己也沒想到,一生能跟“苦菜花”結緣。拍攝同名電影準備了3年,春夏秋冬的外景都是真的,演員僅體驗生活就用了一年多。電影裡的娟子媽馮大娘(曲雲飾)是個老太太形象。其實,馮德英小說裡的馮大娘39歲,他說,在孩子眼裡,39歲就是老人了。那個時代40歲左右的女人與現代這個年齡的人也大不一樣。

我記得,采訪中,馮德英對戰争題材的影視劇有些不滿意,他說胡編亂造的成分太多,虛假的情節是對英雄的亵渎。如果拍攝影視劇沒有耐心,蘿蔔快了不洗泥,粗制濫造的東西不會傳之久遠的。

悼念馮德英:他發現了“苦菜花”的美

2021年春,我到山東乳山采訪,參觀了馮德英文學館,還到他的老家拜谒了馮德英舊居。馮德英出生在一個紅色家庭,他自幼接受了革命的洗禮,年僅14歲就參加了革命軍隊。他能寫出《苦菜花》跟他的童年紅色經曆有很大關系。撫摸着泥制的窗台,盯着那斑駁的廂房土牆,我體味着《苦菜花》那字裡行間的泥土氣息,馮德英的面容在我腦海裡慢慢清晰起來,小說的開頭有了鮮活立體感:“在山東昆嵛山一帶,到處是連綿的山巒,一眼望去,像鋸齒牙,又像海洋裡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

馮德英曾說:“我多次目睹父親手拿陣亡通知書在院子裡徘徊;我偎在母親腿旁看着她在小油燈下,一面流淚一面給傷員補綴帶血的軍裝。”馮德英的書寫是建立在數不清的英雄故事之上的,他把看到、聽到、想到、悟到的都記下來。每個人物身上都積澱着他熟悉的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苦菜花》是血寫的文字,不是書齋裡虛構出的“烽煙”,沒有象牙塔裡長出的“戰壕”,更沒有“手撕鬼子”一樣的荒唐透頂的遊戲筆墨。馮德英不是無病呻吟、為寫而寫,而是如鲠在喉、不得不寫。當年的寫作是沒有雜質的,是透明的,是有溫度的,是掏心窩子的話,拳拳之心可鑒。

讓我驚訝的是,不到20歲的馮德英對人物的複雜境遇和心理描寫都那麼到位、那麼傳神。小說第十五章寫花子和老起的愛戀一節:“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溝裡,兩個人挨着坐在岩石上……花子看着他隻穿着一件背心的健壯胸脯,沒有說話。她那雙溫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着挨緊她,她把夾襖披在兩個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軟豐腴的身子熱得像熱炕頭……這個強壯的窮漢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撫愛。他才發現人類間還存在着幸福和溫暖。”接下去,另起一段抒情:“一朵苦難野性的花,怒放了!”這結尾的一句,讓我眼前一亮。

作家莫言曾在《難忘那戴着口罩接吻的愛》中評價《苦菜花》:“我覺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對愛情的描寫最為成功、最少迂腐氣的還是《苦菜花》。”馮德英“确實把裝模作樣的紗幕戳出了一個窟窿。由于有了這些不同凡響的愛情描寫,《苦菜花》才成為了反映抗日戰争的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他大膽地直面描寫兩性之愛,這搖曳在書頁裡的人性光輝,在當時有突破意義,顯示出年輕的馮德英那遮不住的勇氣。

“苦菜花兒開,滿地兒黃/烏雲當頭遮太陽/鬼子漢奸似虎狼/受苦人何時得解放……”電影《苦菜花》的主題曲《苦菜花開閃金光》是歌唱家王音璇演唱的,她的歌聲甜美通透,如天籁一般,我也特别喜歡聽。王音璇老師還是山東藝術學院教授、聲樂教育家,可謂桃李滿天下,她去世時,我也寫過紀念文章。這首主題曲的歌詞出自馮德英,他說主題曲是小說的主旋律。

馮德英曾任山東省作協主席、黨組書記、《時代文學》主編、青島市政協副主席等職。無論什麼職務,作家是他抹不掉的身份。他的《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染血的土地》《晴朗的天空》等小說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壇上的地位,為了民族解放而甘願犧牲的偉大母親馮大娘在中國文學的人物形象長廊裡依然閃光。不說别的,僅僅一部《苦菜花》,出版60多年來已翻譯成十幾種文字,出版了1000多萬冊,就足以說明馮德英的魅力。《苦菜花》被譽為中國版的高爾基的《母親》,馮德英是中國當代紅色經典的代表性作家,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影響。馮德英是“山東省100位為新中國成立、建設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範人物”之一,被山東省政府授予文化藝術終身成就獎。他像一朵“苦菜花”一樣,綻放在人間。

馮德英先生贈送我的《苦菜花》簽名本和他推薦的蘇聯作家拉夫列尼約夫的代表作《第四十一》,都在我的書架上。但我有好長時間沒有翻看了,很慚愧。好東西不能僅僅止于收藏,還要欣賞。

馮德英先生去世後,引起了我的思考。一個作家要不斷留心美好、發現美好、描摹美好,并記錄發現美好的過程;要有自己的代表作,要有自己的“苦菜花”,要寫出“苦菜花”的獨特美。誠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所講的,要有信心和抱負,承百代之流,會當今之變,創作更多彰顯中國審美旨趣、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反映全人類共同價值追求的優秀作品。

發現生活中的美好是一大樂事,馮德英發現了苦菜花的美,還原了硝煙彌漫背景下的人性之美,很了不起,值得尊敬。我尊敬他。願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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