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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丨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對故鄉一言難盡

作者:文彙網
文藝評論丨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對故鄉一言難盡

長期以來,文藝作品之中便存在着異鄉人的形象。漢代《古詩十九首》所傳達的羁旅愁思,從古至今都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意義。在當代,随着改革開放程序的不斷推進,部分地區的經濟發展格外迅速,制造着更多的機遇和挑戰,是以也吸引着外地人不斷前往,由此産生了更多的異鄉人故事,不隻為文學作品提供素材,也成為幾十年來電視劇的表現對象。1990年由陳小藝主演的電視劇《外來妹》,關注的就是彼時南下廣東打工的農村女性這一群體;2005年康洪雷執導的《民工》,則聚焦了農民進城務工的現象,重在表現他們的艱辛、迷惘與幸福。

直到近期,在熱播劇《不惑之旅》《小敏家》之中也出現了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形象。

從《外來妹》《民工》到《小敏家》,一個可見的變化是,随着經濟環境的變化,離鄉謀生工作的人群已經突破了早期的打工妹、農民工等群體,将一些更高學曆、更有學識的人也包括在内。而另一個可見的變化是,這些大都會的異鄉人身上的“異鄉”标簽在劇集中已經逐漸被弱化。《小敏家》之中,劉小敏是北京一家婦産醫院的主任護士、母嬰知識方面的“大V”,劉小捷是受到上司器重的編輯,李萍更是知名教育機構的老闆。她們的吃穿用度與大都會之中的一般本鄉人沒有明顯的差别。這一變化在稍早前的劇集,如《歡樂頌》《三十而已》等中的都會異鄉人樊勝美、王漫妮身上就已初見端倪。可以說,在近年來的劇集中,大都會的異鄉人與本鄉人一樣,分享着大都會追逐夢想的機會,也分擔着大都會的快節奏和壓力。當下劇集的重點,不再是異鄉人與大都會之間難以調和的沖突,而轉向了展現以異鄉人為代表的當代人在大都會之中如何為生計而奔波,又如何在大都市安頓自我。

文藝評論丨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對故鄉一言難盡

在當下的熒屏故事中,故鄉所具有的撫慰功能,已在一定程度上讓渡給了大都會

離鄉背井的生存壓力在《我在他鄉挺好的》之中得到了集中展現。加班、被辭退、租房“爆雷”,這些最終濃縮在胡晶晶身上,直推到觀衆面前。在《歡樂頌》與《三十而已》之中,樊勝美與王漫妮也正是因不堪大都會之中的生計奔波之苦,幻想着通過“嫁個有錢人”的捷徑來一勞永逸地實作階層躍升。即使是陳卓(《小敏家》)這樣已在北京多年、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積攢了一定人脈的人在自主創業時也一籌莫展,最終遭遇了失敗。

在此我們不由地發問:大都會打拼既不容易,這些人卻為何仍然主動選擇留在大都會之中?顯然,大都會的開放、發達無疑意味着更多追逐夢想、占有财富和改變社會階層的機會。而更重要的或許是,現代化和國際化的大都會往往意味着多元和寬容,是以使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這裡都可以找到安放自我的位置。而作為故鄉的小縣城,則顯得保守而平淡,更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對個體形成冒犯甚至拖累。

文藝評論丨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對故鄉一言難盡

這種大都會與故鄉之間的對比,在《小敏家》之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劉小敏在北京奮鬥多年,不僅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和事業,也獲得了全新的人生、理想的戀人。對劉小敏而言,與故鄉生活相關聯的是不堪回首的婚姻、酗酒的前夫,是因為與中學老師讨論詩歌和藝術的通信而被當成第三者、受到衆人奚落和鄙視的難堪往事。而北京則意味着成功的逃離,和個人價值的實作。對劉小敏而言,作為異鄉的北京,與故鄉就此成為分明的兩極。有趣的是,劉小敏當下的戀人陳卓雖然與她一樣來自小城,但長期生活在北京;而劉小敏的前夫金波則長期生活在故鄉小城。陳卓與金波形成了鮮明對比。陳卓浪漫樂觀,對劉小敏尊重、愛護有加,中年遭遇創業失敗也不氣餒,預備着從頭再來;金波則潦倒厚顔,對前妻毫無邊界感,并希望依靠前妻和兒子來為他還債。從某種意義上說,劉小敏遇到的這兩個不同的男人,正是大都市與其故鄉的道成肉身。

而與劉小敏相比,故鄉對樊勝美(《歡樂頌》)則意味着更大的難堪和狼狽。對樊勝美而言,故鄉指向了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屢屢将她拖累,她賺來的錢全都填進了父母兄長組成的無底洞,使她難以維持生活,也難以經營愛情。對樊勝美來說,家人帶來的不再是溫馨,而是難以擺脫的負擔。

在這些劇中,就劉小敏等異鄉人來說,故鄉已經從他們心中一處柔軟的親情牽絆,逐漸轉變成了他們難以直面的過往,和難以背負的重擔與壓力。這樣,在這些關于異鄉人的叙述之中,異鄉/大都會與故鄉/小城市之間的分立已經悄然被建構起來了。

如果說,大都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的互相尊重,在西美爾所謂的“自我退隐”之餘顯示出了某種冷漠感,那麼近年來熒屏上的異鄉人故事正試着去打破這一冷漠表象。在這些劇中,異鄉人在大都會都擁有可以抱團取暖、仗義相助的朋友,如《歡樂頌》裡關睢爾、曲筱绡等人為被應勤母親羞辱的邱瑩瑩解圍、出氣。有時劇集更添加一些展示大都市的陌生異鄉人之間互相幫助的情節,如《我在他鄉挺好的》之中喬夕辰搬家時搬家師傅順手幫她修好了損壞多時的行李箱等。這些情節和微小點綴的加入,為大都會的面目增加了溫情,意在表明,大都會不僅是為追逐夢想提供機遇,也能夠撫慰進而安頓異鄉人的心靈。如果說,故鄉作為一個意象,自《古詩十九首》以來就在無法歸鄉的怅惘與田園牧歌式的懷舊想象之中,扮演着異鄉人心靈停泊地的角色,承擔着撫慰異鄉人的功能;那麼在當下的都會異鄉人故事之中,故鄉所具有的撫慰功能,已在一定程度上讓渡給了大都會。這樣,作為異鄉的大都會不僅寬容博大,也豐美溫暖。在它的襯托下,故鄉日漸成為一處遙遠而黯淡的底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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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改寫的遭遇:盡管生活仍不易,但大都會并未辜負異鄉人們的奮鬥

另一方面,劇集中大都會異鄉人的遭遇也得到了改寫。2012年《北京愛情故事》之中的石小猛渴望在北京成家立業、實作階層躍升。為此他出賣愛情、背叛友情,但最終卻一敗塗地。大都會對雄心勃勃的石小猛露出的是嶙峋冰冷的面目。即使石小猛已将良心和道德統統放棄,也隻能成為一個失敗的拉斯蒂涅。但這種叙述模式在近期逐漸得到了改變。此後的劇集中,大都會對異鄉人卻顯得日漸柔軟,有人認識了自我成長的重要,如樊勝美;有人打開了新的人生方向,如王漫妮;有人收獲了理想愛情,如劉小敏。雖然《小敏家》中陳卓創業失敗又罹患癌症,但劇集重在呈現他與劉小敏的積極面對,盡興生活,悲劇性的情節反而凸顯出生活在陰影之外浮現的溫情。總體而言,這些劇集都将重點放在捕捉并鋪陳都市生活的壓力之餘人們生活中的溫暖微光,表明盡管生活仍不易,前路尚艱辛,但大都會并未辜負異鄉人們的奮鬥。

文藝評論丨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對故鄉一言難盡

這樣的人物形象和叙事的轉變,與近十年間進入大都市的異鄉人群體的極速擴大不無關系。這一群體的擴大使他們開始在一定程度上獲得話語權,在劇中也不再扮演負面角色。另一方面,觀衆觀劇的目的往往在于消遣和放松,是以要求劇集能夠釋放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郁結的壓抑和焦慮情緒。先以主角們經曆的職場與生活中的左支右绌來引起觀衆的共鳴,使觀衆與角色認同,進而以他們向上的、積極的人生收獲和感悟來使觀衆獲得情感撫慰。

但是,當異鄉人都在大都會之中安放自我的時候,作為故鄉的小城市也相應地在他們的人生版圖中逐漸退場。在這一意義上,大都會與小城市之間的分立卻更明顯了。由此我們不能不深思:是否隻有大都會才能為人們提供追逐夢想的舞台,作為故鄉的小城市是否注定将無法挽回地失去它的下一代?這背後深層的原因是什麼,大都會與小城市之間的分立又應當如何破解?

《我在他鄉挺好的》的結尾處,簡亦繁從北京辭職,前往雲南。這一結尾或許正在無意之中嘗試着回答我們上文提出的部分問題。而關于這些問題更為深度和全面的探讨,正有待于此後的劇集來完成。

文藝評論丨大都會中的“異鄉人”,對故鄉一言難盡

作者:蔡郁婉(文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編輯:範昕

策劃:邵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