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盤夫》 金采風 飾 嚴蘭貞
◎解三酲
戲迷們還沒從“張三夢”張繼青去世的打擊中平複心情,又驚聞越劇金派創始人金采風病逝的消息,2022年三九的北風真是分外凜冽無情。
1980年代,趙景深等戲曲研究者曾在觀摩金采風《彩樓記》的演出後比較劉月娥和《爛柯山》中的崔氏,認為二者都是寒窯裡的青春少婦,用平劇來定行當則是青衣、花衫兼有,動作幅度都比較大,性格張揚,是以對金采風嘗試扮演崔氏寄以厚望。金采風在輾轉得知這一評價後,表示更願意繼續加工曾演過的角色,何況《癡夢》《逼休》,張繼青、梁谷音已經演出名了,自己何必去搶飯吃。
這個回答坦蕩謙虛,不争不搶,确實是她的特色,就連她博得大名的《盤夫》,也是1953年北京彙演,上級臨時指派,金采風幾天之内“鑽鍋”學來的。開場鑼鼓響起,金采風還在遲疑,袁雪芬一把把她推出了九龍口,才有了後來的“活蘭貞”。而當時台下坐着的,正是一直心系文藝工作的周總理。
不同于比她年長約十歲的越劇第一代流派創始人袁雪芬、範瑞娟,金采風是個女中學生,沒坐過科,1946年“社會招考”才考入二人領銜的雪聲劇團。當時雪聲劇團已經開始大量排演新戲,學員隻能在幕邊看着學、偷着學,金采風一開始定的行當是小生,如《盤夫》這樣的骨子老戲,自然沒學過。誰能想到,十幾年後,這個高高瘦瘦的小姑娘演活了那些傳統戲裡需要包大頭的閨閣小姐,一唱二做三水袖,一點點學過來、悟出門道,演出了一份自己的剛強來。
1949年以前,上海的“小電台”四面開花,是戲曲藝術傳播的重要媒介,名演員在現場演出之餘跑電台也能為新戲招徕觀衆。老師們是成名之後上電台,金采風則是先上電台後成名,她嗓子寬亮,生旦各流派都學得以假亂真,聽衆們先注意到了電波裡的金采風,才留意到舞台上的金采風,紛紛給劇團寫信建議她改唱花旦。加之名角歇夏、病休,各種機緣湊在一起,1950年前後,花旦金采風、呂瑞英,小生丁賽君就作為東山越藝社的“三鼎甲”,逐漸為觀衆所熟悉,各自的風格也初露峥嵘。
熟悉越劇的觀衆都知道,金采風的唱腔主要師承袁雪芬。聽她和丁賽君1956年靜場錄音《庵堂相會》,此時兩人都未滿三十,氣力十足,金采風的唱又糯又彈,四工調乍聽全是“袁味兒”,仔細聽又有更早的“越劇皇後”施銀花的影子在,鼻音運用已頗為娴熟。“十七年”戲曲演出蓬勃興旺,戲曲演員的成長也是飛速。等到1962年拍攝電影《紅樓夢》,金采風飾演王熙鳳,角色重要,戲份卻并不多。一段初見黛玉的“昨日樓頭喜鵲噪”,旋律基本保持在中音區,“膝前的外孫女”“要吃要用”幾句頻繁使用大幅度下滑音,明快歡脫,金派唱腔已臻成熟,一曲就勾畫出了王熙鳳的“裡面尖來外面光”。
而同年拍攝的電影《碧玉簪》則讓金采風塑造的又一閨秀譽滿海内。“三蓋衣”大段尺調中高密度的顫音、哭音,展現了李秀英對丈夫的愛恨交織,又委屈又不舍,婉轉動人,難怪在香港演出時被譽為“神秀英”,1980年再次赴港時還為觀衆挂肚牽腸,要貼演《送鳳冠》以飨熱情。電影雖然能接觸更大範圍的閱聽人,可惜鏡頭剪切在一定意義上消解了這一段繁複唱做中精心設計的舞台排程,當年演出的風貌隻能通過實況錄音中的笑聲與掌聲追想一二。
1980年代金采風重返舞台後留下了各個劇目中和不同小生流派演員合作的豐富錄像資料,此時人書俱老,風味又略有不同。比如《盤夫索夫》,五六十年代即使從錄音中也能咂摸出此時嚴蘭貞作為相府掌珠的自持身份。後來重排此劇,金采風在其丈夫也是著名越劇導演黃沙的支援下,重新梳理嚴蘭貞的性格邏輯,水袖更加炫目,演出風格更轉向潑辣奔放。偷聽曾榮自歎時的拍手叉腰,搜府索夫時坐上桌子哭鬧,已經大大超越了青衣甚至花旦的演出門檻值,業界向有争議,不過觀衆反應總是熱烈,也給追摹這一流派的後學留下了不同指向的版本,可以各取所長。
金采風青年時多演大家閨秀,她所賴以成名的劉月娥、嚴蘭貞、李秀英,不全是唯唯諾諾嬌滴滴的大小姐,特别有主意、有執行力,人物性格和她火爆且細膩的表演風格、飽滿有鋒芒的唱腔風格相得益彰,在悶騷内秀的袁派和剛烈癡情的傅派之外又辟出了越劇旦角新的細分市場。她并沒有特别固定的小生搭檔,但無疑和風格冷峻穩定的陸錦花最能冷熱相濟、彼此成就。不管是越劇骨子老戲、唱功繁重的前後《盤夫》,還是移植自川劇、唱少念多的《評雪辨蹤》,短短一折攻防幾異,兩口子驕嬌二氣,一台子雞飛狗跳,戲劇節奏急緩得當,舞台效果和笑果都十分突出。
除了和小生流派宗師們合作,金采風作為前輩在越劇的男女合演中也進行了有益的嘗試,留下了如《漢文皇後》《三夫人》等新編曆史劇目。二者大大拓寬了金采風的角色塑造空間,她從閨秀走到了夫人,也延續了《則天皇帝》以來越劇對表現女性政治領袖的探索。但就像同期創排的《忠魂曲》《花中君子》一樣,主角從主要負責價值觀建設的領袖,退回到了嚴守男性角色價值、負責打輔助的姐姐或者妻子,也算時代特征。吸收紹劇的沉郁頓挫,《漢文皇後》《三夫人》也豐富了金派唱腔弦下調的曲庫,可惜演出難度頗大,前者《認弟》一折還偶見後學在拼盤演出中扮演,後者幾乎絕迹舞台,比徐派《北地王》、尹派《浪蕩子》更為罕見。
金采風性格腼腆内向,能戲頗多有當時的劇團上司、前輩大姐一點點逼出來教出來的緣故,但流派風格的确立卻是她自己不斷探索、主動學習來層累疊加的。《寶蓮燈》中劉彥昌為三聖母題詩“莫愁玉女峰頭冷”,前提是“猶有天台采藥人”,後學未必能打破流派創始人的高處不勝寒,但至少可以打破一些難戲、冷戲的門檻,天天“官人好比是天上月”,那你也隻能是月邊星。 圖檔來源/上海越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