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安排是什麼，我們并不确知。但我們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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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今天狀态不太好，沒看書也沒寫大稿子，在家裡窩了一天，看着東加火山爆發的新聞，想起了我很喜歡的一位英國畫家透納的畫。
《被拖去解體的戰艦無畏号》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這個人，是個非常特殊的人物，因為我們知道，在西方繪畫史上，大多數畫家的專長是宗教畫、肖像畫或者曆史畫，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喜歡的那種山水風景畫在歐洲一直沒有什麼非常高的地位。
這個思路可能跟西方宗教思想有關，在基督教中，人類是上帝最後也最美的造物，是以理所應當地展現了最多的神性。理所應當地成為被藝術品重點刻畫的要素，至于人物背後的風景，這玩意兒似乎是次要的。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名家留下的油畫中，人物身後的風景，都是他們的助手甚至美術學徒幫他們塗上去的。
年輕時候的透納幹的就是這種活兒，出身普通的他在美院畢業後遇到了年輕藝術家通常會遭遇到的困難——窮，自己的畫作賣不出去，于是他不得不找了份兒兼職，每個晚上靠給成名的畫家畫背景來掙錢。這個工作勞累而廉價，透納幹一晚上往往隻能掙兩個先令，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名副其實的“美術搬磚工”。
但是透納卻樂此不疲，因為他特别喜歡觀察和描繪自然界的光與色，久而久之，這手搬磚活居然還被他畫出了名，英國繪畫圈裡人人都知道有個叫透納的小夥子畫背景是一把好手，于是他的生意越接越多。
1796年的時候，積累了一定财富與名氣的透納，終于創作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幅油畫《海上漁夫》（"Fishermen at Sea"）。
從這幅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透納似乎依然延續了那種給别人打零工時的風格，他在這幅畫作中描繪了壯麗而浩瀚的風景，而畫中的人物（海上的漁夫）在畫作中卻是渺小的，在海上聽任命運的擺弄。
這種人物與風景的配置設定比例，在中國山水畫中很常見，但在當時歐洲卻是少有，正在經曆啟蒙時代的歐洲非常自信，相信人類能夠主宰命運與萬物。是以透納的風景畫被視為特别的獨特而前衛，喜歡他的人，能品出其中獨特的意味，而不喜歡他的人，卻說他的作品“空無一物”。
《從梵蒂岡遠眺羅馬》
而且透納特别喜歡描繪災難，描繪災難中人類的那種渺小，這一點也當時很多西方人不習慣，因為在他們的宗教觀念中，災難的來臨一定是有意義的，聖經裡上帝毀滅索多瑪城，是因為那個城市裡已經找不到十個義人了。而透納喜歡描繪的那些狂風暴雨、天雷地火，是沒有那種很強烈的宗教寓意的，反而帶有一直帶有一種東方式的難以言說得捉摸不定感。
《議會大廈的大火》
這種理念對于西方也過于超前了，對其畫作“空無一物”的批駁不僅僅是對畫作本身的，更是從寓意角度。
可以想見，如果時代這樣發展下去，透納也許很長時間都會是一個不被主流所了解的畫家，甚至會像梵高、米勒這些人一樣，在去世很久之後，才會等到藝術上的知音。
但命運的轉折卻突然不期而至了——因為一場改變世界曆史的大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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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5年4月5日，荷屬東印度的首府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士兵們突然聽到遠方傳來了持續不斷的隆隆巨響，巴達維亞的人們非常驚慌，還以為是大炮聲，總督立刻下令加強警戒。到4月10日，他們沒見到半個敵人，卻見到一個沖天的火柱從東方升騰而起。
原來，從五天前開始，距離1200多公裡的坦博拉火山就進入了“全面噴發模式”，在4月10日這一天達到總高潮。據後來測算，當時噴出的煙柱可能高達30公裡，整個火山幾乎完全化為一團烈火。
《維蘇威火山噴發》透納
猛烈的火山噴發，總共噴出了大約1.4億噸的熔岩和火山灰，原本高達4300米的坦博拉火山山體被噴發硬生生1000多米。這是近代有科學觀測以來，全世界最大的一次火山噴發，其噴發等級達到極為罕見的7級。
巴達維亞沒有接到這場火山的直接目擊報告，因為能見證這場火山噴發的附近十幾公裡以内的居民，都在火山噴發後遇難了。落地的火山灰破壞了耕地、森林和水源，在随後幾個月中又導緻8萬餘人死于饑荒和疾病。
但這場火山活動帶來的影響，遠遠不僅止于此。
透納所創作的《滑鐵盧戰場》，畫面中昏暗的天空，被認為來自坦博拉火山噴發後，在歐洲造成的陰霾天。這場最終導緻拿破侖失敗的戰役，正好發生在坦博拉火山噴發期間的1815年6月。而據說，拿破侖落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陰霾造成的地面潮濕，讓拿破侖善用的火炮無法展開……若真如此，那也真是造化弄人。
火山噴發後第二年，也即1816年，遠在歐洲的人們驚奇的發現，天空開始呈現一種亮麗而詭異的橙紅色、仿佛有一層霧氣始終在遠處飄。英國人将這種奇怪的景色稱作“幹霧”（dry fog），覺得可能一場大雨就會将其洗清。但奇怪的是，每次大雨過後，這種霧氣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會讓人覺得更清晰、濃郁了。
《奇切斯特運河》透納
一百多年後，學者們才揭示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坦博拉火山的那次超級噴發，将火山灰中的硫酸鹽送到了平流層中，它們形成氣溶膠，并随着大氣環流籠罩整個平流層，無法被對流層中的雨水所清洗。于是之後的幾年中，全球的天空都不時在人們眼中呈現出這種詭異而絢爛的橘紅色。
而火山給全球帶來的，也并非隻有這異景，由于火山灰遮蔽了日照，全球氣候出現了反常的降溫，歐洲、亞洲和北美洲溫帶地區的人們驚恐地發現，經過了6月、7月和8月，炎熱的夏天居然沒有到來，歐洲陰雨連綿，美國東北部甚至下起了雪，河水結了冰。
1816年是以在曆史上被稱為“無夏之年”。這一年的氣候變化，對全球各地的人們的影響是深遠的。
在歐洲，由于糧食短缺，之後的幾年中整個歐洲餓死了20萬人，幾乎每個國家都出現了“糧食騷亂”，從拿破侖戰争中剛剛恢複的社會秩序再次瀕臨崩潰，這被史學家稱為“西方世界最糟糕的一次生存危機”。被饑餓折磨的底層群眾們相繼罷工、集會、遊行，甚至發動政變。英國在1819年發生了“彼得盧大屠殺”，1825年，沙俄發生了十二月黨人起義。
危機改變了世界，各國政府不得不向群眾作出更多權力讓渡，法國大革命因之不再是一場打擾貴族們進餐的意外，而變得影響深遠。
在美洲，從歐洲因饑餓逃難而來的人口激增。但糧食的歉收讓他們在美國東部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于是人們開始向美國西部遷徙，随之而來的西部拓荒，撐起了美國今日成為世界首強所必須的體量。
在中國，突如其來的這場大降溫讓土地荒蕪，富庶的江南地區出現蕭條景象，雲南甚至發生了“是歲大饑，路死枕籍。”的嘉慶大災荒，全國米價上漲，窮苦人貼兒賣女。康乾以來大清苦心維持的盛世景象，終于撐不住了。這場災荒還影響到了此時已至暮年的嘉慶皇帝的心境，社會沖突的進一步尖銳化，讓他變得更加不敢嘗試改革，他寫出了“守成論”，晚晴中國呈現出的那種故步自封的僵化氣質在此徹底定型。
總之，或好或壞，1815年那次火山噴發，改變了整個世界。而有一個人的藝術生涯，也因這場巨變而轉軌，他就是透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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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我們說過，在1816年之前，透納的風景畫不被很多人認可，很多畫家嘲笑他。歸根結底，啟蒙時代之後的歐洲人不習慣或者說根本無從感覺透納在《海上漁夫》中所展現的那種人類在自然偉力面前所展現的脆弱與渺小。
可是在經曆了詭異的無夏之年之後，這種心态開始發生了悄悄地轉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解透納，了解他所描繪的那種宏大、浩瀚的風景，和其中那些渺小的人類。
《奴隸船》
透納在用他筆下那宏偉的高山、瀚海、暴雨、雷電、烈火告訴世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轉瞬即逝，沒有什麼能夠永垂不朽。
而在經曆氣候與工業革命雙重巨變中的英國人，也開始與畫家的這種心情達成一種奇妙的契合。
若幹年後，作家狄更斯将在他的小說中遲到的總結活在這個大時代的人們的那種心情：“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一個智慧的年代，這是一個愚蠢的年代；這是一個信任的時期，這是一個懷疑的時期。這是一個光明的季節，這是一個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踏上天堂之路，人們正走向地獄之門。”
《迦太基的衰亡》
而在這樣的總結到來之前，什麼東西可以撫慰人們在時代洪流中那種漂泊、渺小的心靈呢？去看透納的一幅畫吧！
于是透納一躍成為了那個時代英國最為著名的畫家。受“幹霧”的啟發，透納的畫作中也越來越呈現那個時代天空中所獨有的那種詭異而燦爛的色澤。他從天空中采下金黃與橘紅，并将其不加克制地鋪滿了整個畫布。
但很奇怪的，整個時代透納的畫作雖然更多地去描繪黃昏與災難，卻往往給人一種詭異的安甯感，在他的筆下，仿佛哪怕最慘烈的災變，也可以無比甯靜的發生。
這種感覺，固然與透納為了反映“幹霧”所采用的那種暖色調有關，但更重要的可能是，此時的透納為了更好地反映自然界的光與色，甚至開始逐漸抛棄物體具有的清晰輪廓，讓畫布上的一切變的模糊、朦胧起來。
《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
就像同時代鑒賞家評論，透納在畫布上所展現的，是一種“命運的朦胧感”——你看不清在你面前洶湧而來的時代巨浪究竟是什麼，但你知道它一定即将改變你的生活。
在透納的筆下，命運就是這樣洶湧磅礴，不講道理地向你襲來，毀滅你，或者成就你，與你何幹？
但這并不意味着透納是一個選擇對時代躺平的人，在功成名就之後，有人曾問他，他繪畫成功的秘訣是什麼，透納說：“秘訣就是勤奮、勤奮再勤奮，然後把剩下的事情交給上帝。”
用中國人的話說，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這樣，即便“天亡我也”，你也可以欣慰說上一句“非戰之罪也。“
《戰争：流放者和石貝》
是的，梳理透納的人生，你會發現他的人生是一次必然與偶然的奇妙耦合：如果沒有那場震撼世界火山爆發以及随之而來的無夏之年，透納的風景畫可能不會有後世那樣知名，這位标新立異的畫家，也許需要在時代的不解與非議當中行走更久，甚至一輩子也等不到時代的認可。
但透納的努力、他對自然界光與色的偏好，卻并不是為這場突如其來變革準備的，沒有這場變局，他也會畫——誠實的畫，努力的畫，執着的畫，不管了解他的時代，是在明天，還是一百年以後才能來臨。
他隻是努力、努力，再努力，然後把自己無法決定的未來，交給命運，交給時間。
《狄多建立迦太基》
寫這篇稿子，也是想回答一些朋友的提問。最近，很多的新聞，讓我們越來越感到，一個大時代正在來臨，疫情的延續，人口的拐點，增長的放緩，很多人非常的焦慮，很多文章作出了種種分析與預判。
但回顧曆史我們可以看到。其實真正宏大的變革，它的面目往往是模糊的，其影響是複雜而難以看清的。就像透納畫作當中那些映天的烈火與席卷而來的巨浪一樣，你不僅躲無可躲，更猜無可猜。
人類在這種巨變面前，真正能做的其實很少，我們就像瀚海中的一葉孤舟一樣渺小。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們應該頹喪——就像透納筆下的漁夫，任海浪滔天，卻依然在劃槳，就像透納筆下的漢尼拔，任山巒巍峨，卻依然矢志将它翻越。
《伫立在陽光中的天使》
是的，人是渺小的，在宏大的時代命運或自然偉力面前，我們其實什麼也左右不了。但這依然不能否定人類的榮光，因為機遇隻眷顧那些像透納一樣有準備的人。對他們來說，哪怕是災難也能成為另一種契機。
火山已經爆發，
時代正在來臨，
但，管他呢。
願我們都能成為那個透納，
在動蕩的時代與漂泊的人生中，
畫下那一抹屬于自己的金色的光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