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紅星書評丨了解杜甫的59種角度:評向以鮮《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

紅星書評丨了解杜甫的59種角度:評向以鮮《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

了解杜甫的59種角度

——評向以鮮《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

◎程章燦

向以鮮是古典文學教授,也是活躍于當今詩壇的名家,一手寫詩,一手治學,左右開弓,兩手都有硬工夫,這是相當罕見的。我與以鮮緣分不淺。我們既是同庚,又是同年,還是同行。我們同是出生于1963年,同在1970年至1979年間在鄉村接受中國小教育,同于1979年考上大學,同在1983年考上唐宋文學專業的碩士研究所學生,畢業之後雖然配置設定在不同高校,卻同在古籍所工作,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更巧的是,我們還有一些共同的研究興趣,比如在南宋詩人劉克莊研究和中國古代石刻文化研究方面,殊途同歸,不謀而合。我與以鮮的初次見面遲至2018年,但這些重重疊疊的緣分,使我們一見如故,更感投緣,對他的詩作和學術著作,我也格外關注。

說來慚愧,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新詩的愛好者,近年來俗務牽扯,用來讀新詩的時間越來越有限,對讀過的詩作能夠留下印象的也越來越少。但以鮮的詩作是例外,他的《觀察西嶺雪山的十三種方式》,我一讀之後就贊歎不置,至今難忘。這首詩表面上詠的是雪山,實際上詠的是杜甫,把詩中的西嶺雪山替換成杜甫,沒有絲毫違和。“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這不是一篇小小的絕句,古人都已經看出來了:“此‘千秋’‘萬裡’,是甚氣概!”是以,這首小詩經得起反複吟誦,西嶺雪山經得起各種觀察。以鮮的十三種觀察方式,既是站在詩歌的立場之上,也是站在學術的立場之上。誦讀着他的這些詩句,我感覺詩人已經幻化成西嶺雪山,他的心在飛雪!

既然觀察西嶺雪山都可以有十三種方式,那麼,了解杜甫可以有更多種方式,更多種角度,《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為此提供了确證。

紅星書評丨了解杜甫的59種角度:評向以鮮《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

向以鮮《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

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為杜甫作傳者不乏名家,聞一多、洪業、馮至、蕭滌非、朱東潤、陳贻焮、莫砺鋒等,都是熠熠閃光的名字。其中,聞一多和馮至兩位更是現代文學史上傑出的詩人,他們為杜甫作傳,代表了現代詩人了解古代詩聖的特殊方式。以鮮也是一位當代詩人,其碩士導師王達津教授是聞一多的弟子,論起來以鮮兄就是聞一多的再傳弟子,而《盛世的側影》繼承了聞一多馮至以來現代詩人為古代詩聖作傳的學術傳統,是有淵源的。

千家注杜,萬家評杜,學統文脈,綿延不絕。這部嶄新推出的杜甫評傳,随着21世紀第三個十年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為21世紀杜詩學史開創新篇。它全身上下充滿創意,它的結構是新穎的,它的題目是新鮮的,它的視角是新辟的,它的文字是新奇的。全書不分章,隻由59個小節組成,意在暗合杜甫59歲的一生。評傳叙述大緻按照杜甫的生平先後排列。每一節都有引人注目的好題目,每個題目都是觀察和了解杜甫的好角度。從書名《盛世的側影》到節名《童年的劍氣》《除夕賭徒》《長安詩歌道場》《一隻金蝦蟆》《第四種告别》《撒嬌派》《詩人和豔情》……都能引起人們的閱讀沖動,欲罷而不能。至于文字跳脫靈動,文采飛揚,更是随處可見,真不愧是詩人的手筆。

評傳以“盛世的側影”為題,這盛世,當然指的是杜甫所生活的大唐盛世。杜甫所看到的盛世,盛世所映現的杜甫,組合成了這副“盛世的側影”。用以鮮的說法,一方面,“韋堅用他的才智和豐富的物質文明,為我們展露了大唐盛世的側影”,另一方面,杜甫用他的才智和卓越的詩歌創作,為我們展露了大唐盛世的側影。《飲中八仙歌》是杜甫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先師程千帆先生曾經以“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為題,對《飲中八仙歌》作了精彩的分析。以鮮又進一步細讀,提出别緻的賞析:“杜甫對玄宗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想象。這八位沉醉的人間仙人傳(賀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和焦遂),是杜甫為大唐盛世所描繪的另一幅盛世側影……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杜甫都看見過自己的某一個側影:放縱的側影,抒情的側影,失意的側影,熱烈的側影。這些側影既是杜甫的,也是大唐盛世的。”

給杜甫作傳,為詩人畫像,杜詩無疑是最好的材料。以鮮與杜甫之間,相隔一千多年,但詩心相通,詩人總是最能了解詩人的。以鮮善于解析杜詩的篇章字句,發掘詩中的典型意象,把握詩人的精湛藝術,以人情實體融合詩藝文理,剖析層累的歧說。沒有詩人特有的文學敏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不管是《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那樣的長篇巨制,還是《春夜喜雨》《絕句》《登高》那樣的短篇,他的解讀或洋洋灑灑,或點到即止,每有精彩之筆。例如,他指出,杜甫傑出的長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一首帶有青年自傳性質的詩作,當然也有自薦的意思”,與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寫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異曲同工。又如,在《第四種告别》一節末尾,在叙述“三别”(《新婚别》《無家别》《垂老别》)之後,以鮮寫道:“杜甫寫了三種人間悲傷的告别場景,将第四種告别贈給詩人自己:向内心的理想和火焰告别。”寥寥數語,曲終奏雅,巧妙點明了“三别”對于杜甫詩歌創作的曆史意義。

他對杜詩的解讀,既有曆史把握,又有美學分析,字裡行間,總是充滿詩意。例如他對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的解析,就有優美的想象,散發濃郁的詩意。“天寶十一載(752年)秋天,堪稱長安詩歌的秋天。放大到整個中國詩歌史上,這個秋天也是值得人們記住的:杜甫與高适、薛琚、岑參、儲光羲等五個盛唐詩人,一同登臨了曲江邊上著名的慈恩寺塔(大雁塔)——把本來是佛教道場的慈恩寺塔,瞬間變成了長安的詩歌道場。”于是,他把這一節命名為《長安詩歌道場》。他還引用孫英剛的最新成果,闡發此詩的曆史美學意義:“這座經曆千年風霜、至今矗立在西安的大雁塔,也曾經俯瞰着隋唐長安那座曆史上的大都市。它是中國中古時代帶有強烈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色彩的輝煌文明的見證者,也是佛教在亞洲興起與傳播這一世界脈絡的重要地标……它的宗教、思想、文化意涵,以及在整個人類文明起伏演進中的意義,清晰地刻畫在曆史的記憶裡。”很顯然,《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也從特别的角度展示了“盛世的側影”。

紅星書評丨了解杜甫的59種角度:評向以鮮《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

杜甫草堂

以鮮和杜甫一樣,都是流寓成都的詩人。在《就在這兒呆到老》一節中,以鮮充滿感情地寫道:“成都遇見杜甫是成都的幸運,杜甫遇見成都也是杜甫的幸運。”“沒有杜甫的成都可能是不完美的;沒有成都的杜甫,我們亦将見不到如此豐富,如此溫暖而磅礴的詩人。”這是詩歌與城市的互相支撐,人與地的彼此成全。有杜甫在此,有杜甫草堂在此,錦城就是一座詩歌之城。接着,以鮮又十分冷靜地用統計數字和理性分析,對此展開進一步的論證:“其一,杜甫現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詩作中,寫于成都及梓阆間的詩作達四百多首,差不多占去杜甫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其中寫于成都的詩作就有兩百多首;其二,杜甫現存一千四百多首詩作,有一千首多一點都是在杜甫到達成都之後的十年内寫出來的,這實在是一個驚人的現象!”總之,不僅可以說“成都是詩人杜甫的福地”,也可以說杜甫是詩城成都的巨星。

在這部從頭到尾隻有59節的評傳中,以鮮辟出多達十節的篇幅,來叙述杜甫在成都的生活與創作,包括《入蜀記》《就在這兒呆到老》《詩歌園藝學家》《為成都代言》《雙駿雙松圖》《烏皮幾之戀》《懶即真》《撒嬌派》《杜甫的舌尖》《口語大師》等,占全書六分之一強,力度不可謂不大。詩聖的福地,詩城的巨星,作為久住成都的詩人和古典文學學者,以鮮兄怎麼可能不熱愛成都,怎麼可能不摯愛詩聖杜甫,怎麼可能不寫出這本《杜甫評傳》呢?一個59歲的詩人,寫成另一個59歲的詩人的評傳,豈非天意?

如果說,在《觀察西嶺雪山的十三種方式》中,以鮮用十三節的架構,展示了他“觀察西嶺雪山的十三種方式”,那麼,這部長達四十餘萬字的評傳及其五十九節的架構,展示的就是了解杜甫的五十九個角度。散點透視,立體性和體系性即在其中矣!

作者簡介:

程章燦,現任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所長、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美國哈佛大學、賓州大學、華盛頓大學、英國牛津大學進階通路學者。

編輯 李潔

(下載下傳紅星新聞,報料有獎!)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