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壯圖,字楚珍,雲南蒙自人,于乾隆三十一年考中進士,乾隆三十九年入閣任内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雖然未能列入軍機,算不得朝廷要員,但是這官職也不算小了。
說明:清朝雍正設立軍機處取代了内閣,大學士也對應地喪失了實權也變成了榮譽頭銜。
乾隆五十一年因父親去世,尹壯圖回鄉丁憂守制,三年後返京複職。在橫貫中國南北的往返中,尹壯圖看到了地方的衰落,意識到“議罪銀”的危害。出于其為臣之道以及憂君憂國之心,向乾隆谏言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尹壯圖 像
督撫自蹈愆尤,聖恩不即罷斥,罰銀若幹萬充公,亦有督撫自請認罰,若千萬者,在桀骜者借口以其饕餮之私,即清廉者不得不望屬員之傾助,日後遇有虧空營私重案,不容不曲為庇護,是罰銀雖嚴,不惟無以動其愧懼之心,且潛望玩具之愈,請永停此例,奴才具平常者,或即罷斥,或用親職,毋須再膺外任。
但是尹壯圖沒能想到,他這寥寥幾句話會引出軒然大波,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也将他的君上死死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此時的乾隆,作為一個禦宇已五十多年的皇帝,如果說他對手下官員的情況渾然不知,那根本就不可能。乾隆四十六年将甘肅官場掃蕩一空的王亶望案,可是乾隆一手操辦的。
對于尹壯圖所說,說實話乾隆心裡應該八成是認可的。那為什麼乾隆會如同被揪住尾巴一樣異常地憤怒呢?是因為尹壯圖這幾句話,本該是心照不宣的話。
乾隆作為一個權謀、政治水準頗高的皇帝,當然不會相信朝廷裡的官員們會像他們嘴上說得那樣,一心為君為國。他自然也知道,他們當官就是為了“權利”,隻不過少數人是為“權”,絕大部分人是為了“利”。
宮廷畫師用西洋技法繪制的乾隆像
讓很多人沒想到的是,乾隆和明太祖朱元璋一樣非常厭惡貪腐,他們厭惡的部分原因也是一樣的 -- 天下是我這個皇帝的,怎麼能允許你們貪墨我的東西。甚至乾隆初期對待貪腐的手段也和朱元璋一樣。
因貪腐而被乾隆處死的二品以上大員就有27名,除了朱元璋沒有皇帝能和他比(朱元璋處死的進階官員大部分是謀逆)。但是乾隆在處置貪官的過程中也發現了一個問題。
收拾掉貪官,也不意味着天下之财都是他的。雖然可以查抄犯官家産,但這是一次性的,而且這些官員們還會轉移、藏匿。更重要的是天下之财需要這些官員們幫他去收取。
乾隆意識到天下雖然是他的,但要想取天下之财,也離不開這些官員的協助。更尴尬的是乾隆也發現,朝廷正常管道收上來的賦稅并不夠他花。是以乾隆也需要官員們幫自己拓展财源,但是不給他們好處,他們怎麼可能幹活賣命呢?
朝廷收的賦稅不夠乾隆花,并不單單是因為乾隆奢靡,還有農業皇朝固有的問題 -- 無法擴大稅源。皇朝的土地數量随着皇朝的穩定将不會再增長(由于兼并,賬面數字還會變小),稅賦自然也不會增長。但是皇朝的開銷随着時間的推移隻會越來越大(皇族的壯大、官僚的膨脹),很快朝廷就會入不敷出。
實際上明朝也是一樣的問題。而且兩朝的時間點也差不多,都是到中期就開始入不敷出了。不過戲劇性的是清朝快完蛋時由于列強的入侵,被迫開埠,進而多了以關稅為首的新型商稅收入,已窮困潦倒的滿清政府一下就變得闊綽起來(洋務運動、籌建海軍)。
是以乾隆選擇了妥協,讓官員們替他搜刮天下之财,一部分上繳,一部分自留。具體的操作方式就是“議罪銀”,官員們犯了“小錯”後,可以通過繳納高額罰金換取免于處罰。
不過為了控制官員們搜刮的程度。乾隆也始終堅持“完贓不能減等”的原則,防止官員們濫用“議罪銀”制度幹出越來越出格的事情(意思可以小貪,不能大貪)。
我們實際也可以看到對于超出“議罪銀”制度範圍的官員,乾隆是一點也不姑息,手段也一點也不溫柔(換句話說就是死路一條)。
不論我們如何評價,至少乾隆本人認為自己這手胡蘿蔔加大棒的方法,很好地鼓舞了官員的工作熱情、抑制了惡性貪腐、增加了朝廷和自己的收入。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能公開地說,畢竟這種暗黑的中庸,是和嘴上高呼的禮義廉恥相抵觸的。
這原本是乾隆和官員們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但是卻被尹壯圖給拿上台面,擺在天下人面前,如同當衆的耳光。更嚴重地是尹壯圖所說一旦被臣民們廣泛地對照認可,勢必破壞他盛世明君的形象,甚至動搖他統治的基礎。
乾隆南巡圖卷局部
乾隆憤怒歸憤怒,但他得消除尹壯圖給他帶來的影響。如果直接給尹壯圖定個诽謗之罪,并不能封住天下之口。反而會讓天下臣民認為皇帝和朝廷在刻意滅口、遮掩。
乾隆想到了兩個辦法,一是“謠言止于始者”,讓尹壯圖自己去消除他帶來的影響;二是利用皇朝内部各地方互通資訊困難這一事實來制造假象,讓天下臣民認為即便是有貪腐、營私也隻是自己所在的個别地方有問題,其它地方都很好,是以大清朝整體上非常好。
是以乾隆決定公開并大張旗鼓地處理此事。首先乾隆正式批複了尹壯圖的奏章“壯圖既為此奏,自必确有見聞,今指實覆奏。”
乾隆的明面的意思是,你不能光說,你得拿出證據來。其實是在給尹壯圖挖坑。尹壯圖權謀水準差了乾隆太多,完全猜測不到他的君上想做什麼,是以他的回複讓他跌入了萬丈深淵。
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臣經過地方,體察官吏賢否,商民培養皆蹙額興歎,各省風氣,大抵皆然,請旨簡派滿洲大臣同往各省察查望。
意思是我彙報的事情都是我實際見到的,皇上派專人去調查就可以一清二楚了。這是官場上很正常的以退為進,隻要朝廷派人去查,那後續就不是他的事兒了。
乾隆不再跟尹壯圖廢話,任命戶部侍郎慶成為欽差巡查天下,以證尹壯圖所言是否為實。但是乾隆也表示了為了讓此次巡查公正,需要把尹壯圖帶上,由尹壯圖來核驗和監督巡查情況,并告知天下。同時為了保證公正,此次巡查必須公開,整個過程都要讓天下臣民都一清二楚。
朝廷大張旗鼓地向整個皇朝全程公開、透明地辦案,這可謂是兩千多年的頭一遭。
乾隆的意圖很明顯,需要通過尹壯圖之口,告訴天下臣民,他乾隆統治的大清到底是腐敗不堪,還是處處安居樂業,一片祥和。這個時候尹壯圖才明白過來,連忙認罪道歉,但是為時已晚。
對于大清的官員們來說,皇帝派遣欽差出來不查具體個案,而是巡查天下,這擺明了就是演戲、走過場,單純地就是為了滿足平民們的青天幻想。道理并不複雜,因為大清朝有正式的監督管理系統(禦史系統、密折制度),朝廷和皇帝是靠這個實作對地方的監督和管理。
圖畫中奢靡的大清官員們
正常情況下地方官員如果瞞報或者貪腐,朝廷和皇帝都是通過監察系統獲知相關消息,進而調查并懲辦相關官員。實際上乾隆主辦的諸多貪腐案,都是通過這種模式發現并處理的。
如果皇帝真的懷疑地方普遍存在問題需要派出欽差巡查,那就意味着監察系統出了問題,不再能有效監管地方。如果真是這樣就應該先治本,整頓監察系統。而且沒有一個有效的監察系統來協助,欽差巡查又能查出什麼來?
是以官員們都明白了,皇帝是要下一盤大棋、演一出大戲,官員們能不配合麼?
慶成帶着尹壯圖首先來到山西,迎接慶成的是地方官員的阿谀奉承、酒席、各種孝敬和禮物。而迎接尹壯圖的是官員們肆意地嘲諷,滿滿的官庫,成堆的賬冊。
先不說尹壯圖有沒有專業的财務查賬能力,沒有專業的監察人員協助,他一個人憑什麼去核驗一府、一省的官倉賬冊是否有問題?這就是乾隆厚黑、老道的地方,他很清楚尹壯圖一個人什麼也查不出來。
早就想明白了的尹壯圖也就程式般地看了下倉庫和賬冊,就趕忙向乾隆上奏請罪,表示經過核驗山西府庫并無虧空,是自己聽信了謠言,請皇帝治罪。
倉庫整齊,并無虧缺,業已傾心貼服,可否懇恩即今回京待罪?
乾隆當然不會這麼輕松就放過尹壯圖,第二個目的還沒有達成呢。傳令慶成和尹壯圖,隻檢查一個省并不能服衆,需要在地方上多轉轉。并将來往公文、尹壯圖巡查的事迹見聞等如同文字直播一般發往全國各地。
一省查無虧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目前赴山東及直隸正定、保定等處
其後在慶成和尹壯圖巡查過程中,每到一地尹壯圖不但要忍受同僚們的刻意的恥笑、羞辱,還要例行地上奏請罪一番。乾隆卻意猶未盡,不斷地拿當初尹壯圖奏章裡的話來反問尹壯圖,例如問他“途中見商民蹙額興歎狀否?”
尹壯圖能怎麼說?隻能回複“百姓安居樂業,絕無蹙額興歎情事”,并再次檢討罪過,向皇帝請罪。為了防止慶成被尹壯圖說服,過早地結束巡查返京。乾隆特意給慶成傳話,教他怎麼回絕尹壯圖。
伊(尹壯圖)若向慶成言及“天氣寒冷,馳驿遠行,不能即時回京,皆因我冒昧陳奏,緻相拖累,深抱不安”等語。慶成即應答以“汝此語即屬昧良。奉差行役,乃臣下職分當然,雖赴湯蹈火尚且不辭,何況查辦事件!設使奉旨帶爾赴伊犁等處,我亦安心前往。若以馳驿道路,即已畏怯不前,何以出兵赴敵耶”。如此明白曉谕,看其如何回複,即行詳悉奏聞。
《清高宗實錄》卷一三六八
在外面轉悠了幾個月後,乾隆覺得“公正”的巡查已經“公開”得差不多了,就召尹壯圖返京,準備對他進行“公平”的審判。
正式審判前,乾隆還專門發一個總結的上谕。大意是,尹壯圖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為了謀官升遷故意搞事,而且因為貪戀官位還将孤母扔在雲南,不聞不問,簡直就是不忠不孝。
乾隆嘴皮子的功夫确實是兩千年來諸位皇帝中排名第一的,他給尹壯圖扣的這頂“不孝”的帽子,尹壯圖真的是無法辯駁。
朝廷經過公議以“挾詐欺公,妄生異議律”的罪名,判處尹壯圖死刑。這個時候乾隆開始了他最後的表演,向天下臣民展示其寬仁。
乾隆表示雖然尹壯圖罪證确鑿,但是作為皇帝沒有必要和這樣的小人一般見識以及糾纏,而且将其處死後其老母将孤寡而終,有違孝道。是以特旨免死、革職留用。被榨幹最後一滴價值的尹壯圖上表謝恩,并請返鄉贍養母親。
通過尹壯圖案,乾隆保住了其治下盛世的顔面。讓大清的臣民們仍然相信自己活在盛世之中,雖然生活苦,那也是僅僅是因為自己沒本事,是以過得苦;雖然身邊的官員貪,那也隻是自己身邊的官員貪,朝廷的大員和皇帝還是青天。
但是幻境之外的人自然可以輕松地看破幻境,尹壯圖案結後的第二年(乾隆五十八年),英國馬嘎爾尼使團訪華,他們看到的盛世王朝是什麼樣子的呢?
“遍地的貧困”,“文明的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