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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真人秀中的急診醫生盧骁:“就想天趕緊亮”

職場真人秀中的急診醫生盧骁:“就想天趕緊亮”

盧骁(左一)和醫學生們(騰訊視訊供圖/圖)

盧骁有點像美劇裡的那種醫生,出場時不苟言笑,眼皮底下容不得走神打瞌睡。他偷偷觀察年輕醫生的一舉一動,犯了錯,就要挨批評。做得不好就是不好,他不要聽狡辯。

新來的八位醫學生,經驗參差不齊。由于拍攝職場觀察真人秀《令人心動的offer3》,他們被安排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接受集訓。前期的專科學習還算平穩,到了急診,副主任醫師盧骁負責帶教。一來是抽查提問,答得如何,盧骁不置可否,但從他的沉默或反問裡能猜出一二。對唯一回答正确的學生,盧骁也隻說了一句:“對的。”

隻要盧骁在,診室裡的空氣都顯得有些壓抑。被問起在急診的體驗,醫學生們總結,“罵,天天罵”“已經分不清是誰罵的了”。

醫院的其他地方是治病,而急診要救命。在這裡,要既快又準确,沒有那麼多時間解釋。在盧骁看來,真遇到不懂的,可以問他,但是不專注和不認真,他不允許。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盧骁不好意思地說起,前兩天差點訓哭了一位外院來的規培醫生。對方查房時打瞌睡,說自己對急診興趣不大。盧骁很生氣,就算在急診學到10%,未來也有好處。

有些醫院存在隐形的鄙視鍊,一些年輕醫生帶有偏見,覺得急診不如專科重要。浙大二院的心血管内科醫生林豔說,這種鄙視鍊“又低級又無聊”,急診更考驗醫生的綜合素質。

“骁爺”在浙大二院是個傳說,喜歡穿色彩鮮豔的收藏球鞋,每天噴點香水。他第一批報名去武漢支援,最晚一批回來。急診科醫生江利冰記得,有一次急診ICU(重症加強護理病房)住進一個嚴重外傷的12歲女孩,見不到家人,盧骁買了一隻娃娃,放在她的床頭。“别看他胡子留一留,長得嘛五大三粗,其實心很細很細的。”

在急診,有時候一天就要看盡人間疾苦。其中一期節目,三十歲的女病人腦部惡性惡性良性腫瘤複發,無法治療,年輕的丈夫隻能在急診室門外無助地哭泣。晚些時候,又有一個男人高位截癱,兒子才八歲,妻子剛剛懷孕。到了深夜,醫生們輪流搶救一名患者,心肺複蘇按壓了三十分鐘,還是無力回天。

回到診室,醫學生們都不說話了。盧骁問他們,有沒有見過急診室門口的日出?他帶他們走出去看。這是盧骁多年的習慣,每次值完夜班,他會開車經過跨江大橋,看着太陽慢慢爬上來。

職場真人秀中的急診醫生盧骁:“就想天趕緊亮”

盧骁(左一)劇照(騰訊視訊供圖/圖)

以下是盧骁的講述:從死神手上搶回來

拍節目的時候,導演組完全沒有告訴我他們的背景,第一天摸底抽查了之後,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我頭皮都發麻了,這怎麼帶?

說實話他們對急危重症處理的能力還是空白的。前面的專科帶教主任比較溫柔,反差一大,覺得我這邊特别兇。但我說,和你們之前的科室不一樣,我這邊都是一線最重的急診病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們能适應就适應,适應不了也隻能适應。

就是硬着頭皮上,你不要來跟我說累,跟我說你搞不定,你累。我比你更累,我一個人得看你們八個。

平時的帶教工作中,我确實比較嚴厲。要讓他們知道,你是在急診,要盡量避免犯錯,我可以允許你能力不足,如果真的不知道或者不懂,可以來問我,但假如你的态度或者專注度不夠,把事情辦砸了,我肯定要批評你。醫學是一件嚴謹嚴肅的事情。

前兩天我們查房的時候,我還把一個外院來的規培醫生差點說哭了。他有點打瞌睡,我看了他二十分鐘,結束之後,他說他不是我們急診科專業的,對這個東西不是特别有興趣。我說就算能學到10%,對你來說也有好處。我在法國醫院訪學的時候,隻能聽懂他們的10%,我也硬着頭皮聽。現在我們講的都是國語,你總能聽懂吧?

你去做,我看着你,給你兜底。其實他們内心害怕沒有老師在旁邊看着。很多年輕醫生,一次做錯了就會有陰影,第一次失敗了,第二次失敗了,第三次再也不敢去做了。他懷疑自己的能力。這個時候你要鼓勵他,你正好碰上了特别難的病人,做不到非常正常,我也有可能失敗,沒有人能百分之百保證成功。

急診醫生必須膽大心細,你得敢去做,做的時候要把握細節。我們很多東西都是走在鋼絲上的極限操作,專科可以擇期手術,有很多術前準備和提前備案,我們是不可能的,當場就得随機應變。

碰到緊急、危重的病人,很多醫生工作兩三年完全不知道怎麼應變,這個很正常。一個成熟的急診科大夫可能至少要培養5年左右。

歐美國家急診科醫生的地位、工資待遇挺高的,它需要很強的專業性,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中國的急診醫學隻有三十多年曆史,人才培養和專業都比國外晚好多年。全國的急診醫師人才流失比較嚴重,好的人才,可能會覺得壓力太大就放棄了,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上的壓力。

我們也有年紀大的醫生,可能上了年紀之後不會這麼頻繁地值班。我們科室有幾位大夫也因為身體等各種原因,轉到其它科室,或者做行政管理崗位。我比較喜歡撲在臨床,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做行政崗位,可能一輩子就會在急診。

上班的時候必須快、果斷,病人會持續不斷地進來,必須以最快地速度分析,給出解決方案,給出他的去向。沒有辦法,逼着你去快。急診科的醫生和護士,有時候旁人看來挺兇、挺嚴厲,态度不是很好,其實是他沒有時間再給你解釋更多了。我們同僚都習慣了很快的語速,走路也很快,經常要用跑的。

有時候從早一直忙到傍晚下班,時間一下就沒有了,天都黑了,一直在搶救,可能中飯也沒吃,就喝了幾口水。遇到有些病人比較危重,心理壓力大,焦慮。

但我個人覺得,焦慮是對你自己的信心不夠,當你的能力強大到這些病人都能搞得定,條理非常清楚,你就不會焦慮了。焦慮的來源是你對這些病人沒有底,可能搞不定,或者怕出現錯誤。我見到最多的是我們的年輕大夫,覺得自己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走來走去,晃來晃去,很焦慮。

當我碰到超出能力範圍的事情,我也會慌亂。之前有一起液化氣槽罐車爆炸群體傷,直升機、救護車同時轉運來了多個極危重病人,都是大面積的燒傷加爆炸傷。

那個已經超出我的範圍了,我沒有底了。但别人不太容易看出來,我已經是組長了,如果我表現出慌張,下面的人也會慌張。

有一個患者,當地醫院說肯定沒救了。送過來之後,确實挺不容易,我和團隊連續72小時沒睡覺,天天泡在醫院,治療了三個星期,終于好轉了。我們把傷員從死神手上搶了回來。這樣病人隻能靠你去守護他,真的是守出來的。

有些職業可以當成一份工作,但是醫生不行

疫情之後,我們的搶救室和急診監護室都是封閉管理的,家人把重病人送進來之後,就看不到他們了。所有病情的談話,包括病情的變化,都是我們去告訴家屬。談話非常重要,一是讓家屬對病情有了解,二是讓家屬明白我們醫生是盡力在為他治療。

我們現在很多醫生談話,一條一條全談“死掉”了,這個也會死,那個也會死。我一聽到這個會來火。我經常說他們,你這麼談,病人家屬還治什麼?直接拉回去,不用活了。你得給人家信心,不給信心,人家怎麼治療下去?

當出現兩難選擇,包括急診手術或者治療方案,很多病人家屬會問這麼一個問題:醫生,如果這是你的家屬,你會怎麼選擇?

其實很多醫生都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又不是我家屬,我怎麼能回答這個問題呢?但是我會回答。大部分的病人,我都會從我的角度出發跟他們講。他不一定會采取你的方案,但他會覺得醫生真的把病人當作自己的親人去看了。你給出了很中肯的意見,他不會揪着你,醫生你說的就怎麼怎麼樣。這個時候他并不是逃避責任,他隻想尋求幫助,那是他最無助的時候。

我有種感覺,當你和家屬達成一種非常好的默契的時候,你尊重他,他也會尊重你。互相尊重之後,你會很舒服,因為家屬很信任你。

前段時間有一個老太太在我們這兒治療了兩個多月,最後人還是走掉了。她有三個女兒,很孝順,每天都在監護室門口。母親受傷後,她們很愧疚,母親這麼大年紀,沒有享過一天清福,沒想到就走掉了。人走之後,小女兒都哭暈了。

當時治療時,我們把老太太當成親人,我每天晚上九十點鐘看了她才回家,雙休日還來看她。很可惜,很多并發症在她身上都出現了。她家人很了解我們,說,盧主任,我們知道你也真的盡力了。

老太太的管床女醫生,是我們急診室規培三年級的學生,為那個老太太哭了三回。老太太走的時候,她特意發了一條朋友圈,發了監護室的門。我去安慰她,她給我的印象是,雖然很難過,但她要學習更多知識,以後找到方法更好地救助其他人。

在節目裡,嘉賓說得挺有道理,時間久了,你敏感性會下降的,那是必然的。但我覺得那塊敏感地還是要保留在那裡,我很喜歡湘雅(醫學院)的那兩位孩子,李不言和汪葦杭,這兩個孩子很真實。但也要把握這個度,李不言稍微有點過了,那次按壓到後面,病人沒搶救回來,他全身都在發抖,他确實有陰影了。

極少數醫生會承受不了,可能就不幹了,或者轉到其他輔助科室和沒那麼高壓環境的科室去了。每個人心理素質、抗壓能力、心理承受能力都不一樣。

你要一直記得你當初學醫到底是為什麼,不能因為時間長就忘記了。初心保留在那邊,始終會有上進心,和為病人服務的心理。如果這個沒有了,你僅僅把醫生作為一份工作了,這很可怕。有些職業你可以當成一份工作沒問題,我下了班就走了,但是醫生不行,他是跟生命打交道的。

急診接診量至少是國外的8-10倍

我現在主要負責急診監護室搶救工作,每5天輪一次24小時的班。其實不止24小時,從今天早上8點鐘上班,第二天8點要把昨天收的病人交給下一班醫生,特别重的病人再去看一下,基本上到第二天中午才下班。

國慶節期間拍《令人心動的Offer》,上了一個白天加前夜的班,晚上11點多離開醫院,快到家了,剛開到高架,周邊醫院有一個嚴重外傷的病人要會診,我又開回去。回家已經淩晨了,早上8點鐘又上班去了。這樣的事情很常見,沒辦法,病人最重要,隻能去。

一般都是晚上出事,是以我們晚上不敢關機,手機都得24小時保持暢通。我一直跟下面的醫生說,有事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不要怕打擾我休息。有時候我一直盯着手機看,我也不想看,不看又不放心。

中國的醫生确實挺辛苦,承擔了13億人的健康。我們人口基數太大了,醫生人數不是那麼多,特别是大醫院、頂級醫院,很多病人都是沖着三甲醫院來,病人量特别大。

我在倫敦訪學跑了三個急診室,他們有家庭醫生,除非是外傷、心梗、腦梗這些很急的病,一般頭疼腦熱或不舒服得先看家庭醫生。他們一個急診科大夫一天就看10個病人,拖的時間很長。我在那邊接過診,主任讓我接幾個病人,問診得問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在中國,我們一天急診接診量至少是他們的8-10倍。

我是杭州人,家裡沒有人學醫,報志願的時候陰差陽錯,跟關系好的同學約定一起報醫學院,最後被放鴿子了,他沒報,我報了。本來我想學英國文學,但它的實用性沒那麼強。其實當時不了解學醫這麼累。

我研究所學生就自己選了急診醫學。當然也知道當急診科醫生尤其累,很多周圍的同僚朋友問我,你為什麼不選專科,要選擇急診這麼高壓的專業?這麼多年幹下來,覺得也算适應,至少還挺熱愛這份專業,第一時間能挽救病人的生命。

我們那個時候的培養和現在不太一樣。2008、2009年,我在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長征醫院讀研究所學生,可以說是那種“野蠻式”的培養,把你扔在急診裡去鍛煉,在臨床上的鍛煉比較充分。工作兩三年,我基本上可以練到一般醫生六七年的水準,成長比較快。

現在大多數研究所學生以科研為主,雖然現在國家的規培越來越嚴謹正規化,但是臨床的培養跟歐美國家相比還是落後一點,國家一直在抓這方面的問題,怎麼樣提高年輕人的臨床能力。不說大道理,就說我們自己,我們經常說,把學生培養好,是為了将來老了之後有好醫生給我們看病。

當時科裡的教授、老師都非常負責,能力很強,那時候就想成為像他們一樣的人。我後來教學生也像他們一樣。有一位陳德昌教授,現在是中華醫學會重症醫學學會的(候任)主委,他很嚴厲,可能每次都會把學生訓哭。

我知道他沒什麼惡意,就是看不得人家馬馬虎虎,不仔細認真。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基礎知識非常紮實,每次查房都能把病理生理學和臨床知識融會貫通,在關鍵處點醒我們,我很佩服他。他對我還行,沒有特别大地訓斥過。

我喜歡看幾部冷門的美國醫療劇,一個叫《黑色警報》,就是講急診科醫生的。還有《夜班醫生》,醫療專業性非常強,我估計編劇就是醫學專業的,而且是一個大牛,把很多先進的東西都寫進去了,甚至可以當作看病的指導來看。

有時候挺“變态”,我上了一天班,回家還看這玩意。家裡人說你是不是“有毛病”,上班還不夠嗎?

職場真人秀中的急診醫生盧骁:“就想天趕緊亮”

盧骁為病人做穿刺(騰訊視訊供圖/圖)

沒等你情緒調節好,下一個班又來了

以前在軍醫校,二軍大是首批去汶川大地震的,那個時候特别羨慕,我也報名了,但是去不了,正規軍醫才能去,坐着軍用機直接進入映秀。

災難發生的時候沖在第一線的就是醫護人員,這是我們的使命跟責任。我和浙大二院的同僚們到武漢是2月初,當時已經封城了,危重病人特别多,ICU的收治能力不夠,我們把整個病區改造成了ICU。

我們兩天收了幾十個病人,都是特别重的,這麼嚴重的病人平時在監護室一天可能隻有幾個。壓力很大,都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情況。

我們去武漢帶的最多的是安眠藥,還帶了一個心理科醫生。我們值夜班,半夜起來穿衣服去醫院,特别冷,怕感冒,當時武漢下了雪,那裡還不能開空調,手腳都凍住了。

那時候總想能不能盡量地多做點事情,給病人帶來一線生機。對醫生來講,沒有很好辦法治療是最無奈的,有些病人很清醒,你還得跟他交流,他們很焦慮,也沒有家裡人陪伴。

新冠病人有一個很奇怪的點,叫沉默性低氧血症(silent chest),一般人低氧會有胸悶、氣急、心率加快這些臨床表現,但是新冠肺炎早期不會有表現。他的名額很不好,但是他自己感覺還行。理論上來講,這種病人應該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們還能吸着氧氣吃飯啥的。

我們能看到那些名額和影像學檢查,知道很重了。他們經常問我,醫生,我是不是快不行了?那個時候确實很難過。有些病人回來了,有些病人回不來。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些細節,護士通知1床沒有了,你去看一下,真沒有了,宣布死亡。過半個小時,3床也沒有了,你又去看一眼,也隻能宣布死亡。前面幾個晚上都這麼過來的。那種無助、黑暗的時刻,就想天趕緊亮,待不下去了。

後來,我們看着武漢慢慢好起來,從空當的街道,到走的時候解封了,又是車水馬龍。八個月後,我參加急診全國年會,再次回了武漢,代表浙江省的急診醫師做了抗疫彙報。回武漢坐在計程車上,司機聽說我是曾經支援武漢的醫生,很激動。這個城市恢複了生機,我們也覺得很值得。

以前我也遇到過難關。有一段時間連續碰到病人不好,家屬又很不了解你,覺得你沒有努力,很有可能上司也覺得你沒有做好,那個時候就會很郁悶。每個醫生多多少少都會碰到這樣的事情。

我們急診科有時候挺悲哀的,沒等你情緒調節好,下一個班又來了。你隻能告訴自己,我又有新的任務,我得加油。等你忙完了,空下來的時候又會想到那個事情。

如果下一個救回來了,肯定特别開心。其實到目前為止,全球隻有不到10%的疾病是可以治愈的,很多疾病都治愈不了。就像這個月,我有連續三四個班,一些病人都沒有搶救回來,有些遇到車禍,明顯人都扁掉了,不可能救回來。你就得接受這個事實。

我每次下班的時候,開車回家,醫院出來有一座錢塘江上的跨江大橋,上面可以看到很美的日出。每次下班回去看到這個日出,你會覺得還挺美好的,很有希望。

很多時候剛下夜班,神經還處于很興奮的狀态,睡不着的。這個習慣是我從法國帶回來的,我喜歡坐在馬路邊,看那些形形色色的行人從身邊走過去,也沒有啥目的,就看,可以看半小時。

有時候我下了班會去路邊的咖啡店坐一下,或者去西湖邊開車兜一下。一個班裡會發生很多事情,不管好的還是壞的,也會走很多人,能搶救回來的、不能搶救回來的,這個時候需要放空一下自己。回去休息一下,感覺第二天還能應戰。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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