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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最近,随着《風起洛陽》的播出,網上湧起了關于“以倭代唐”的争論。引起網友較多共鳴的,是b站up主、漢服達人“朱學士Neo”對《風起洛陽》服化道專業性的質疑。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看了〈風起洛陽〉,我以為到了日本,還教觀衆蓋危房,哪怕是唐朝的摩天大廈》視訊截圖(b站up主@朱學士Neo)

朱學士Neo在視訊中指出,《風起洛陽》的建築不是唐朝的,是日本的。比如《風起洛陽》海報上的建築并非唐代風格,而是日本神社的大門。劇中出現的大廈融合了日本興福寺五重塔和藥師寺東塔的特點等。朱學士Neo說:“整個劇組可以說對古建築一點也不懂,不但不乏假日式建築,而且整個比例彩繪、部件位置等等真是讓人不知道怎麼誇的出來,明明有很多文物例子可以照抄,隻能說并不用心。”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為何文化界紛紛湧現“以和代唐”的創作者?“以和代唐”的根源在哪裡?日本文化,是否真的能等同于唐朝文化?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學者孟晖老師的文章《“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在作者看來,澄清“以和代唐”的誤會,不過隻是打一個局部小戰役而已。“更為宏大的曆史叙事,整部中國史,牽連着中國的昨天與今天,甚至牽連着天下,才是今後幾代青年的嚴峻使命。”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孟晖 文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最近,随着《風起洛陽》的播出,網上湧起了關于“以倭代唐”的争論。我個人感覺“倭”字有貶義,是以就換為“以和代唐”,也發表一下我的看法。

“以和代唐”,确實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我國出現的現象,不僅影視劇,建築、園林等多個領域都有同樣的風氣。如果想要梳理該現象,會發現各個領域情況不同,需要仔細研究,不是短短一篇文章可以承載的。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程小東導演《倩女幽魂 》(1987)劇照

舉例影視,其實更多是受港台古裝武打片的影響。上世紀的港台片很推崇日本美學,有諸多借鑒,而大陸影視則是追随港台片,是以對和風的模仿轉了一道彎,打了折扣。比如對披散頭發的熱衷,對抹布一樣松松垮垮、看去像是麻布料的白色服裝的熱衷,就不是日本藝術的因素。聲明一下,本文沒有貶低港台電影的意思,港台古裝武打片成就很高,形成了獨特的美學,不僅對世界電影做出了貢獻,而且有力地向全世界人民傳播了中國文化。

以和代唐的根源在哪裡?

港台與大陸受日本美學吸引和影響,我覺得此一現象要分為兩個層面分析:

首先,我們對和風着迷,自發模仿日本文化,有合理性。

人都喜歡新鮮感,厭倦現狀。更何況,任何文化系統、國家和民族也都需要不斷引入其他民族的文化成果,突破成規,激發出新的活力。

還有一點不可否認,當一個國家在國力上占優勢的時候,自然會引發追慕心理。上個世紀後半葉,日本一度稱雄世界,财富、工業能力、科技水準、文化水準都位居前列,于是西方人就把日本當作東方文明的最高代表,在各方面加以贊賞和借鑒。近年,中國上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西方以及全世界又轉而仰慕中國,開始推崇中國文化。

典型的例子,網飛紅劇《路西法》講的是基督教裡的魔鬼路西法的故事,可是這位地獄之王的台詞裡會提到“陰陽”,與他的忠實女魔鬼随從都是功夫高手。實際上,從上世紀起,“風水”學在西方就非常興旺,近年燒紙錢居然又火遍了全球。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我國知識界與群眾都延續着五四時代的激情,深知,與歐美發達世界相比,當時的中國處于全面落後的狀态,大家抱着開放的心态,決心引進一切優秀的異國文化。那個時期,日本文化确實處于鼎盛期,在各國文化中,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關系親密,中國人最容易領略并被打動,是以,即“熟悉”又“陌生”的日本,以其獨特的美感,觸動了中國人的心弦。

那個時代,我們真的相信,日本比我們“先進”,不僅在工業和科技上,而且在文化上,甚至在審美能力上,都更先進。其實也是事實。

在那個以學習為榮,以“拿來主義”為健康心态的時代,誰能夠在中國建一所模仿和風的亭子,那是勇開新局,是為改開做貢獻,自己很自豪,别人也誇獎。某種程度上,那是一種好風氣,說明一個國家在心态上很健康,充滿熱情、沖動、夢想。在任何文明和國家,追慕異國文化的風潮,都會反複出現的。

但是,中國人發現和風之美後,立刻,單純的審美問題、單純的文化借鑒或曰“拿來主義”,就與複雜的意識形态鬥争糾纏在一起。其實質是:

日本軍國主義者,日本右翼,甚至西方帝國主義分子,為了将日本侵略中國合法化,進而把一切帝國主義行為合法化,極力把日本樹為中國文明的正統。說白了,就是“奪嫡”、“争大統”。

他們鼓搗出的基本話術非常荒唐,早已被中國網友識破和嘲笑,那話術是:非說今天的中國早已經不是當初(宋及其前代)的中國,然後進一步宣布不是當初的中國就不是真正的中國,再宣稱今天的日本才是當初的中國,是以才是真正的中國。

這一套話術,又牽連到對中國曆史和中國文明的诠釋,因而錯綜複雜,鬥争格外激烈。比如如何定位元、明、清?多方趕來參戰,而參戰的每一方都有各自的利益。西方人就發明了一等非常荒謬的曆史叙事,如今成了全世界的常識:

哥倫布的船一到美洲,中國就衰落了。随後西方文明領先世界五百年。

然而,包括很多西方曆史學家在内的研究成果表明,歐洲拿着美洲白銀來參入古老發達的印度洋貿易,結果之一是讓明清時代的中國空前富裕——因為當時的中國太先進了,出口能力太強了。

在史學與意識形态的絞殺與混戰中,處于轉型期的中國形勢被動,畢竟,從十九世紀中葉以後,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任務是努力學習西方先進文化。

總之,在建立新的曆史叙事、新的曆史學、新的曆史觀的過程中,中國文化界建立起一種觀念:漢唐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

這一觀念沒錯,但,糟糕的是,該觀念被與另一種洗腦觀念捆綁在一起:在漫長的中國曆史上,隻有漢唐是盛世。其他的朝代,其他的時期,要麼分裂,要麼衰弱,要麼異族統治。

幾千年曆史,隻有區區兩個朝代是盛世,如此巧妙的,對中國文明進行了矮化。

在唐代,日本開始全面學習中國文化,形成了跨越式進步。曆史編造者們便就着那一段曆史操作,宣揚日本保留了唐代文化,是以日本才是唐朝的真正繼承者。中國一共就兩個盛世,而日本是其中一個盛世的正統傳人,而且還是兩個當中更為強大的那一個的正統傳人,這一把鼓搗,就讓日本奪嫡成功,獲得了入繼大統的合法身份。

可悲的是,中國文化界的一部分人,沒有察覺“以和代唐”是一項戰略忽悠行動,反而被忽悠了,真的相信,今天的日本文化展現了唐代文化的風貌,和風的東西,保留了中國曆史上唯二的兩個盛世之一的精髓。

日本沒有能力與唐代相像

既然打上門兒奪嫡,我們也就聊聊,日本文化,是否真的能等同于唐朝文化?

有種流行說法宣傳,在今天的日本更能看到唐朝的原貌。此說法的嚴重錯誤之一,是否認了日本人民的創造性,否認了日本文明的獨立性。把日本當作唐朝的冷凍室,說人家學習到中國文化之後,一千多年僵滞不變,沒有任何進步。

但是,實質上,日本是氣質獨特、富有創造性的民族,連西式甜點和咖啡都能發展出和風的流派(對精神法國人和精神意大利人的我來說都是異端)。同類的工藝,無論是金漆,還是瓷器,日本與中國都明顯不同,風貌鮮明。是以,日本不可能是某個時代的古文明的冷凍室。

從中國的角度來考慮,中、日之間無論在曆史長度、文明厚度、空間體量、财富能力等方面都不在一個量級,是以日本根本沒有能力具有唐代文化的形象。就像一家中等公司不可能擁有一家跨國企業的形象一樣。也就是說,中國與日本,根本就不比對。

這個大問題,可以很容易地具體到細節。

随便舉例,中國發明了絲綢,從先秦起,一直擁有無與倫比的先進絲織工藝,是以中國有紗,有羅,非常輕軟,薄到半透明。但是,在近代以前,日本沒有紗和羅,是以和服裡沒有使用紗和羅的情況。那麼,唐代服飾大量用紗羅,根本沒有紗羅的日本傳統服裝,又怎麼能呈現唐代服裝的風貌呢?一個民族再天才,也不可能展現它沒有的東西吧?

我們都明白,紗和羅多麼能塑造氣場,據說楊貴妃曾經為舞者張雲容寫詩,稱贊其舞姿的妙曼:

“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袅袅秋煙裡。 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日本藝伎沒有輕薄半透明的羅衣,怎麼能“儲存”唐代舞蹈的那一種魅力?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新疆出土唐代屏風畫

再舉個瓷器方面的例子,我的親身經驗。我曾經買了一隻很漂亮的日本瓷盤,有次盛了點兒食物放在蒸鍋裡加熱,結果瓷盤一下碎成兩半兒。我先是驚訝,然後就笑了。在我小時候,正是共和國艱苦創業的時期,日用品都非常簡樸,然而,那時可能一兩毛錢一件的瓷碗瓷碟,放到蒸鍋裡大火加熱都沒問題,是以,在我的人生經驗裡,隻要是瓷器就一定頂得住高溫,就沒想過還有不耐熱的瓷器。但是日本的瓷器居然挺不過蒸鍋裡的溫度。就在瓷器的基本名額上,日本都達不到中國的最低标準,它又有什麼資格“代唐”呢?

再說一個更複雜一點的情況。日本傳統建築基本全部為木構,輕靈綽約,有種特别的美感,十分迷人。确實,一直到宋代,中國傳統建築情況類似,幾乎整體采用木構。但是,到了明清時代,磚這種材料全面進入中國建築,大江南北,隻要是經濟發達地區,都是燒磚築牆,結果就是中國傳統建築的面貌發生了截然的變化。

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建築始終沒有引入磚,于是乎,和風建築看去确實與唐宋古畫裡的表現更其接近。然而,磚有諸多優點,保暖,隔溫隔熱,增強房屋的牢固度,延長建築壽命,讓安全指數升高。如果以進步為名額,甚至僅僅以舒适為名額,是明清建築更好呢,還是日本和式建築更好呢?沒有利用磚,是以沒有變化風貌,除了證明日本建築僵滞不前,跟不上時代的進步,又能證明什麼呢?

滑稽的是,假設事情颠倒過來,和式建築引入了磚,而明清仍然如唐宋那樣始終采用全木構形式,那麼,對某些人來說,則是證明日本人善于革新,能夠不斷發展,中國人固步自封,缺乏創新精神了!

明清用了磚,是“崖山之後無中國”的證據;但倘若明清沒有用磚,那就會是“停滞帝國”的證據:如此蠻不講理的詭辯,是西方專門用在中國身上的誣陷手法,多年來,卻一直迷惑了很多人。

總結起來就是,日本文明誠然有其成就,其獨特的風貌非常動人,然而,它沒有能力複制唐代文明,相反,它就是它自己,并因其獨特而魅力無限。

日本文明與中國曆朝文明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某些因素固然與唐、宋、明、清有鏡像的意義,但是,它并不能反應中國曆史上的輝煌時刻。

是以,在當代中國的各個領域熱衷“以和代唐”的創作者,是對古代中國文明的龐大體量、輝煌成就、發達富有缺乏感覺。

借用西方近代流行的概念,中國是一個龐大的陸地帝國,而日本是由一組島嶼組成的王國,二者在各個方面都不一樣,後者哪有能力去複制一個大帝國的氣象呢?

鼓噪“到日本去看唐朝”,等于說到阿根廷去看西班牙帝國,到宏村去看明朝的北京。宏村非常美,但和明朝的北京有關系嗎?

通過曆史學展開反奪嫡戰

日本如今國勢平平,光環在消退,中國卻強勢崛起,成了一個新的世界神話,形勢自會驅使人選擇,是以,文化界“以和代唐”的謬誤風氣大概不會持續太久。

這一風氣,可以看作為當代中國奮力打造新生的熱情兒女,無數次“試錯”中的一次而已,是被誘入了誤區。人非聖賢,哪能保證一出手就是對的?

然而,終于可以平視世界的一代,要清楚,仍然有着“天下”展開在他們面前。

暗搓搓想要入篡大統的,遠不止一個國家。說到這個話題,大家一般會想到南韓,實情卻是,有一些我們根本料想不到的國家,也跳入了那一角鬥場。

确實,我們怎能想到,位于遙遠的安納托利亞的土耳其,竟然也敢對中國生了非分之心。但,同胞們粗心大意之下忽視的是,西方人花一兩個世紀編造了一套“突厥語族”的假曆史,把匈奴、突厥、蒙古、滿族與今天的土耳其國(突厥國)都歸成同一個民族——土耳其(突厥),由此,給今天的土耳其人頒發了到中國“奪嫡”的資格。土耳其人(其實就是突厥人的意思)還真被徹底忽悠了,如今是真的夢想着在不久的将來“殺回”中國,繼承忽必烈大汗的皇位,然後,順理成章地,向全天下強勢索取怹當年廣大的帝國領土的主權,那片領土包括元朝以及四大汗國,是曆史上最大的陸地帝國,從北韓半島一直延伸到俄羅斯,有三千三百萬(一說四千多萬)平方公裡的面積。

你被逗笑了嗎?你笑的時候大概想不到,還有一個做着春秋大夢的國家,那就是美國。

美國是自有一番心思,它有個心病,那就是沒有貴族底子,是以,它一直有種沖動,夢想通過和中國“合并”,進而“擁有”中國,獲得“天子”的至高尊位、“帝國”的合法身份。你以為我在說昏話嗎?美國人約瑟夫·古爾登于一九八一年著成的《北韓戰争——未曾透露的真相》裡明明白白:

“杜魯門表示同意,然後便琢磨從根本上解決台灣問題的辦法。他希望考慮’台灣重新劃歸日本’的設想,正如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狀态,并且将其置于麥克阿瑟的控制之下。杜魯門接着透露了一樁出乎意料的政治事件。他說,大約一個月前,他收到蔣介石的一封密信,蔣在信中提出要’置身事外,如果這樣做有所助益的話’——也就是說蔣要辭職,讓另一位較少引起争論的人物接替對國民黨人的統治。……他認為,蔣介石會接受麥克阿瑟做他的接班人。

這樣的接班将大大有利于麥克阿瑟将軍。如果蔣介石把統治國民黨中國的大權交給麥克阿瑟,那麼麥克阿瑟将成為兩個而不是一個亞洲主要地區事實上的總督。蔣介石的這一提議也為麥克阿瑟後來企圖把國民黨人拖進戰争時增加了讨價還價的籌碼。如果英國、印度以及其他地區自由派的’第三世界主義’人士因為蔣介石極端保守的形象而反對國民黨人參戰的話,那麼麥克阿瑟不就是一個合适的人選嗎?”(《北韓戰争——未曾透露的真相》80頁,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

看見沒有?杜魯門曾經認真地考慮,讓麥克阿瑟兼祧兩房,成為整個兒東亞的美國總督咧!

艾奇遜等人否決了總統的荒謬設想,但是,入承中國大統,進而向全天下包括歐洲達成“奪嫡”,是美國人從來沒有中斷過的夢。幾十年來,美國屢屢單方面加戲,尼克松和基辛格堅持認為中美建立了準軍事聯盟,奧巴馬宣布他是美國的第一位太平洋總統,以及Chimerica——中美國或曰中美共同體,還有G2等等,中國人全都莫名其妙,是沒有察覺美國人的微妙心思。

美國在台灣問題上無比狂熱,原因當然很多,不過,如果加上意欲入承大統的次元,是不是就更好了解了呢?是以“獨派”真的很傻,美國哪會真的想讓寶島“獨”了呢,人家真心要攥在手裡的是“中華民國”好不好,而且絕對死死不撒手。是以,真正想要在文化上反攻大陸的倒未必是國民黨,而是美國!

由此說來,上世紀八十年代後半起,文化界興起了一股思潮,宣揚傳統文脈在大陸式微、民國大師都去了台灣、台灣保留了國學雲雲。依照我們的脈絡,那股思潮的内涵隻是自家人兒叙大統,論一論誰才是中國文明的嫡長子。然而,一旦發現美國想借道寶島同時承祧東亞的大小兩房,事情是不是就變味兒了呢?

另外,台灣地區頗推崇和風美學,改開以後,大陸文化界虛懷若谷,誠心向寶島文化界學習,執弟子禮,在一定程度上,也讓和風拐個彎兒流入大陸。文明間的流動本屬正常,對外界封閉才是最要不得的。不過,考慮到美國的心思是将中日融合為一體,讓這兩個國家都居于美利堅總督之下,然後再挾天朝以号令天下,我們是不是該多琢磨琢磨呢。

你覺得上述思索都很荒謬,因而發笑?你盡管笑,但在今天世界上人的眼裡,中國人就是地主家的傻姑娘傻兒子呀。

這一場觊觎“天朝大統”的圍剿與厮殺,曆史叙事是最重要的戰場。一兩個世紀以來,西方包括日本,一直在争奪對中國曆史的話語權,建構符合他們願望的中國曆史,不斷對中國人的曆史和文明進行剝奪,“中國曆史上隻有漢唐兩個盛世”便是剝奪行為之一。

随着中國複興,各個方面入篡大統的野心反而更其熾烈,圍繞中國曆史的話語權的激戰也更兇猛。是以,對平視世界的青年一代及後來者而言,澄清“以和代唐”的誤會,不過隻是打一個局部小戰役而已。更為宏大的曆史叙事,整部中國史,牽連着中國的昨天與今天,甚至牽連着天下,才是今後幾代青年的嚴峻使命,而那将是一場寸土必争的激烈搏殺。

敞開胸懷學習異國文化

今天的青年該了解,那前幾代已然老去、甚至已經仙去的前輩“青年”,有一種最寶貴的優點,就是對世界充滿激情,對異國文化真心向往和熱愛。這是最寶貴的品格,一定要傳承下去。

以影視和攝影為例,鏡頭是西方的發明,是西方文化的邏輯催生了它,因而,它始終遵循和發展着西方文明的肌理。是以,如果想要用鏡頭重新诠釋中國古典文化之美,僅僅靠複原傳統形象是不夠的,必須要掌握支撐起鏡頭的全部西方藝術史。當你面對鏡頭的時候,必須要麼是倫勃朗、魯本斯轉世,要麼是他們的畫中人轉世。

上個世紀的日本電影那麼讓世界佩服,就是因為他們有那個能耐,并且将西洋美學與浮世繪等本土藝術融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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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浮草》的鏡頭

就我們這裡的情況來說,舉個例子,現在很多創作者總喜歡把畫面搞得很昏暗,以為在黑乎乎裡半掩半現就是“沉靜”和“幽雅”。但是,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歐美電影曾經有一個時期,畫面總是明度極高,所謂“高調鏡頭”,并且裡面一切服裝道具都采用作為當時工業成果的明亮化學染色,可效果極其雅緻。那是西方的黃金時期,如今,歐美影視一塌糊塗,瞎湊合,是以畫面都是黑乎乎,醜到不成話,故而,中國創作者必須上溯到那黃金期,擺脫今天西方劣質品的沼澤。

另外,就算迷戀陰影效果的話,那麼,歐洲油畫史上盡有與光共舞的大師,達芬奇、卡拉瓦喬、拉圖爾、倫勃朗、夏爾丹……各家的光與影都不相同,隻有從他們的水準上起步,才可能真正走向藝術。有沒有人敢挑戰一把,模仿拉圖爾的光影空間,拍攝魏晉漢服形象?那與模仿雜志上洋廣告畫面,結果絕對不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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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圖爾畫作之一《新生兒》The Newborn Christ, c. 1645-1648

再舉一個小例子,近來,古裝劇對仙袂飄飄的大袖白袍特别青睐。那麼,1962年上映的鴻篇巨制《阿拉伯的勞倫斯》,就通過一身帶輕紗的白衣白袍,對男主人公進行塑造,那身白衣極美,鏡頭用心展示其質地的精緻,并加以藝術性的運用,使之成為表現人物命運和性格變化的手段。此般珍貴的經驗積累,都應該成為後來者攀登向上的台階。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阿拉伯的勞倫斯》中,老酋長奧達惱道:“你們像女人一樣惹得我心煩意亂。”

講真,那部名片讓我沉醉的特色之一,是在表現阿拉伯部落戰士時,刻意模仿德拉克洛瓦的浪漫主義風格,精細到顔色的搭配。最觸動我的顔色,則是老酋長奧達外袍上的藍色。那是從文藝複興開始,就在歐洲繪畫裡永恒的顔色呀!攝制組就是有辦法,讓奧達在動作中,其藍袍從造型到色澤,都再現文藝複興繪畫的效果,動人極了。很顯然,在奧達這個形象上,那一抹強勢的藍色才是本體。我們都知道,藍色,多種的藍色,在中國傳統中占據着重要地位,但在西方傳入的鏡頭中,藍色卻很難處理。那麼,電影大師大衛·裡恩及其劇組當年的發揮,是否能對我們今天的創作有所助益呢?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奧達:“我是我人民的河流!”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拉斐爾的名作之一

孟晖|“以和代唐”隻是局部小戰役

德拉克洛瓦《但丁之舟》1822年,布面油畫,189x246cm 巴黎盧浮宮藏

唐代之是以氣象開闊,正是因為海納百川,相容并蓄;新中國之是以氣象開闊,也是因為海納百川,相容并蓄。今後的一代代中國人也該有同樣的氣勢,同樣的襟胸。

我把當年曾經點燃了世界的名言獻上: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從秋瑾女俠開始,每一代中國人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是以,才有了今日生氣勃勃、無限希望的中國。

孟晖,20世紀60年代出生,達斡爾族。1978年入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大學學習,1990年肄業;1990—1993年至法國留學。現居北京。作品有長篇小說《盂蘭變》,文化史研究著作《中原女子服飾史稿》、《畫堂香事》,随筆集《維納斯的明鏡》、《花間十六聲》、《潘金蓮的發型》、《古畫裡的中國》、《美人圖》等,譯作《西方古董欣賞》、《我不是殺人犯》、《戰争與電影》。

本文原載于“觀察者網”,2021年12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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