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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移的七巧闆:杜甫的毛孔和血肉

挪移的七巧闆:杜甫的毛孔和血肉

(網絡圖檔)

湘人彭二/文

在看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前,我看過馮至的《杜甫傳》,也看過陳贻焮的《杜甫評傳》,但我仍然着迷于這樣的句子:

“在7月潼關被攻陷之前不久,我們的詩人杜甫正在白水縣,大概在奉先西北10英裡遠的地方。他很沮喪,因為軍事行動關閉了長安東邊郊縣通往其他地方的道路(‘東郊何時開?’)。看起來似乎在756年上半年他都不可能傳回長安了。而在京城陷落之後,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則是把家人安置在哪裡,如何抵達行在?”

這出自洪業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第100頁,充滿曆史的細節。我由此知道,在潼關失守這麼重要的曆史事件發生前後,杜甫在哪。他在做什麼,想什麼。

陳贻焮的《杜甫評傳》裡,也充滿細節,可以與洪業的描述互為參照。

潼關失守前,是哥舒翰鎮守潼關城。陳贻焮寫道:“當時哥舒翰……且有小勝,是以老杜對他寄托了很大希望。但想到高仙芝、封常清這樣的一些常勝将軍也都喪敗身亡,戰局多變,很難逆料,就不免憂心忡忡,痛哭流涕了。朱注以為潼關屬華州,與白水近,故見兵氣之盛如此。蒲起龍不同意,說:‘白水去潼關且四百裡,安得雲近?亦遙相虛摩之詞耳。’說虛摩是對的,但多少有視覺詩感作依據。白水距潼關不近,登高遠眺,華嶽諸峰當能入望。今見夕陽返照,映紅了天際層巒,遠水萦回,閃閃發光,心想華山下面就是哥舒翰重兵雲集的潼關,不覺疑心那山岚漂浮着兵氣,水色夾雜着刀光了。寫景有力,令人魄動。”

這樣的描述,讓我想去陝西白水,向潼關的方向望望,試試能望見什麼?

而馮至的《杜甫傳》,在描述這段曆史時又有不同。他寫道:“杜甫在756年五月,從奉先帶領一家人來到了白水,寄居在舅父崔顼的高齋中。他眼前還是平靜的泉聲松影,可是他覺得山林中仿佛有兵氣彌漫,水光中閃爍着刀鋒。這時,哥舒翰正統領二十萬河隴的士兵扼守白水以南的潼關,杜甫的朋友高适也在軍中。杜甫對哥舒翰有相當的信任,他認為在潼關前胡羯并不是抵抗不住的強敵,因為正月間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初次攻打潼關時,曾經被哥舒翰擊退。”

在馮至筆下,杜甫對哥舒翰和大唐的未來還有所期待。到了洪業和陳贻焮那裡,杜甫則背負上濃重的哀愁。烏雲籠罩在杜甫的天空,看不到他有一絲快樂。

那麼,哪一方更接近曆史的真實呢?我重讀杜甫的《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選擇相信洪業和陳贻焮。

并非要貶低馮至,從他那裡我仍受益良多。而要把一個千年前詩人的具體生平和曆史真相一一通過文字重制,這很難,尤其對于杜甫。

學者陳毓賢說:“《舊唐書》說杜甫有集六十卷,杜甫死後二百七十年王洙為他校編全集的時候,隻剩二十卷了。是以要了解杜甫的生平,隻得按有限的文獻和現存杜詩的内容,七拼八湊地重構。杜甫死後約三百年……竟出現不少僞杜詩,還有假托蘇東坡做的僞杜詩注釋,摻雜在各種杜集裡,到清代才被錢謙益、仇兆鳌、蒲起龍等考證家糾正。”

洪業自然也深知其中的艱苦,但他為此打了一個有趣的比方:“如同七巧闆拼圖”。“試想一下,你手裡有一袋子的不規則碎片,拼在一起,将會呈現出古羅馬的城市地圖,但是碎片上的線條暗淡而無法卒讀。你知道還沒有完成,但是許多碎片的邊緣已經被老鼠齧去,某些碎片又被發現屬于其他地圖,你無法确知有多少不相幹的碎片摻入袋中。當你考證并比較這些碎片,在桌上把它們移來挪去,你感到萬分煩惱,它們就是沒法嚴絲合縫,偶爾你會激動不已,因為有不少碎片能夠完全拼合。這真是一種令人着迷的遊戲。”洪業說。

對于洪業來說,拼合杜甫年譜是痛并快樂的遊戲。他一定也是帶着愛去拼合杜甫的詩歌的。我想象他像個孩子,在無數杜甫或以杜甫名義的詩歌中甄别、選擇,懷着許多的期待,想把它們拼成杜甫真實的模樣。

讀《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有一個發現,就是書裡有很多疑問句。它為平鋪直叙的講述增加了跌宕的氣氛。也好像一個人在雨後的山谷裡走,時不時碰到一個可愛的小蘑菇。“那麼杜甫是杜閑的崔氏夫人的唯一兒子嗎?”“當杜甫十九歲左右,就已經開始漫遊了……不幸的是,我們對杜甫初次旅行的細節了解得很少。我們隻能猜測為什麼一個孩子會被允許離家這麼久遠?”

挪移的七巧闆:杜甫的毛孔和血肉

《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作者: 洪業

出版社: 上海古籍出版社

譯者: 曾祥波

出版年: 2020-5-31

“為什麼杜甫變得這麼的不注意?為什麼他開始逃避職責,酩酊大醉?他寫作、上呈奏表時的渴望,早朝時的喜悅,對恢複和平與繁榮的期待,現在都變成了什麼?為什麼他現在期待着退休——甚至是死亡?”

……還有許多疑問的句子,我不在此一一列出了。洪業因喜愛杜甫而問,而産生探究的熱忱和沖動;他又因寫作而産生出更多的疑問,有些疑問在書中得到了回答。那些還沒有答案的疑問,橫亘在書頁裡,激勵着洪業、也激勵後來人來回答。

洪業不僅熟讀杜甫的詩歌,對唐代政治、曆史、地理、軍事、經濟都有深入地研究。比如他會在書裡問,“杜甫常常離開父母去漫遊遣興,費用從哪裡來呢?”根據《通典》、《舊唐書》、《唐會要》、《新唐書》以及日本和西方學者的相關論述,洪業最後得出結論:父親杜閑完全能負擔起兒子杜甫的旅行支出。

洪業解釋一首杜甫贈李白的詩,也讓我印象深刻。詩是這樣的: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在許多人看來,這首詩是杜甫對李白的嚴厲斥責,或者說這兩個偉大詩人之間存在着嫉妒。但洪業覺得,這首詩是杜甫對自己的自省和自責。他翻譯這首詩:“又到秋天,我們依舊像蓬草般飄蕩在風中。我們未能如葛洪一樣,找到長生的丹藥。我痛飲,我狂歌,我白白浪費了每一天。我如此桀骜而不守規矩,這又是為了誰呢?”詩歌中的“我”是杜甫,而不是李白。

洪業的翻譯是有道理的。正如他自己所說,一首中國詩歌就像一封電報,它的詩歌語言非常簡潔,代詞和連接配接詞總被省略,而如果我們搞錯了被省略的内容和對象,又不清楚它背後複雜的思考和情境,恐怕就會誤讀了詩人的處境和心情,也不可能讀懂一首詩。

在書中,洪業還指出,《夜宴左氏莊》是現存最早的杜甫的詩歌,寫于他19歲到24歲第一次南方壯遊期間:

林風纖月落,衣露淨琴張。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洪業一開始說,他不能确認這位左氏是何許人,也不知道左氏莊的具體位置,“甚至也不能确定杜甫寫作此詩的時間”,但他馬上又以有說服力的語言使我們相信,這首詩的誕生時間和他所猜測的一般無二。

洪業說:“因為杜甫在南方已經遊曆了好些時候——也許有幾年了,他可能已經學會了足夠多的吳方言,能夠了解吳詠——換句話說,能确切地了解并被範蠡功成身退的故事所打動。我們的詩人是否已經想到了科考之後進入仕途的機遇?他是否為了因科考而被迫推延到不可知的将來的這次原計劃中的浮海之航而感到遺憾?我傾向于認為,如果将此詩系年于南方遊曆結束的735年暮春,它将變得極富意味。”

于是,我相信了洪業的話。但我有時候也想,洪業太喜歡杜甫,以至于他的洞察力和眼光會在某些時刻打了折扣,因為這會屈服于他對杜甫的愛。

在安祿山被他的兒子安慶緒所殺,長安被唐軍光複以後,757年12月8日,在綿延數英裡的夾道人群的舞蹈、歡呼和喜悅的淚水中,皇帝勝利重返長安。

在這盛大的時刻,在這舉國歡迎的時刻,杜甫在哪兒呢?在一些研究者看來,杜甫不在返京的行列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錯過了返京的時間。

但洪業說:“不,不能奪去杜甫的這段經曆。就像寫我們當代英雄喬納森.溫萊特将軍令人崇敬的經曆,而把他1945年9月2日在東京灣‘密蘇裡号’上見證日本投降的經曆抹殺一樣。愛國精神是杜甫性格中傑出的一部分。在經受了這麼多颠沛坎坷之後,757年12月8日這一天對杜甫來說一定終身難忘。我可以想象,杜甫看到長安城前歡呼和哭泣的人群時是如何的喜不自禁、老淚縱橫。”

于是,我也被打動了,不忍心奪去杜甫的這段經曆,不管它在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洪業是有詩心的,讀以上的文字,我更加确認這一點。感謝譯者曾祥波,他辛勤地勞動,為讀者儲存和再現了洪業這份詩心。

最後,我還想提到的一點是:我生也晚。以前,我不知道洪業是誰,讀《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也是很晚的事。等到我讀完了它,并且知道這本書早已于1952年在國外出版,隻是出版後長期遊離在國内學者和讀者的視野之外,直至2011年才被翻譯成中文,我對洪業的佩服更進了一步。

1952年是個什麼時候?那也是馮至出版《杜甫傳》的時候。三十年後,陳贻焮出版了更加詳實、洋洋百萬字的《杜甫評傳》。正是一代又一代學者手握望遠鏡,把一個千年前的詩人拉到我們面前,再一點點指給我們看,他的毛孔和血肉。感謝洪業,也感謝馮至和陳贻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