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吟誦是學習中國古典詩歌非常重要的入門途徑。我從小是吟誦着詩詞長大的,就我個人經驗,高聲朗讀和吟誦是學習詩歌和古文的一種方式;不出聲音地讀,就不能真正對作品的内容、情意有深入的體會和了解。
吟誦是一種既遵循語言特點,又根據個人了解,依循作品的平仄音韻,把詩中的喜怒哀樂、感情的起伏變化,通過自己抑揚抗墜的聲調表現出來的方式,比普通朗誦對作品内涵有更深入的體會;吟誦是一種細緻的、創造性的、回味式的讀書方法和表達方式,是文字、音聲和情意的綜合表達,是我們民族世代相傳的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吟誦之目的不是為了吟給别人聽,而是為了使自己的心靈與作品中詩人之心靈,藉着吟誦的聲音達到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應。是以,吟誦之前有兩點基礎必不可省:一是對于作者與詩歌情意的了解;二是讀誦的節奏平仄。沒有這兩點基礎的自由吟是不能通達的。
全世界隻有中國有吟誦,其他國家的文學沒有。有人把吟誦翻譯成chanting,這樣翻譯并不準确,chanting其實是佛教做法事時的念誦,與詩歌的吟誦不同。中國的語言跟世界上其他語言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其他國族的語言是拼音語言。世界的幾大古文明都中斷過,隻有我們中國的古文明,流傳幾千年的文章不管是《黃帝内經》《易經》,還是《詩經》,到現在我們一樣可以讀誦,而且一樣可以寫出“關關雎鸠”這樣的句子。為什麼?因為當時代不同、地點不同,語音一改變,拼音文字及其蘊含的東西就容易丢失。
中國雖然各地有不同的方言,古今語音也有變化,但中文不是拼音,而是象形文字。組成文字的每一個形體就是一個音節,單音獨體。中文的“花”,一個單音;英文的flower就有音節的節奏。我們單音獨體的語言,其節奏基礎是兩個字一個音節,中國吟誦也是這樣。是以最早的《詩經》是“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如果總是兩個字兩個字的,太單調,是以從兩個字一停頓的四言詩發展成為五言詩,五言詩的停頓就有兩種可能:可以是“二三”,可以是“二二一”,節奏就比較有變化。之後,又從五言發展出七言,變成“二二三”的節奏。
詩之為用,是要使讀詩的人有一種生生不已、富于興發感動的不死的心靈。為什麼詩歌的吟誦重要?因為詩歌有一種聲律,“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它的抑揚起伏有一種節奏,有一種頓挫。吟誦不但是讀詩、欣賞詩、了解詩的重要法門,而且是寫詩重要的入門途徑。詩要自己“跑”出來。詩怎麼自己“跑”出來?你要對詩歌中文字的音聲、節奏、韻律非常熟悉。你熟于吟誦,于是你的詩是随着聲音跑出來的。
中國的好詩都有一種興發感動的力量,這種興發感動的力量從何而來?無論就作者還是讀者而言,都是從吟誦得來的。吟誦是一種律動,先于文字,語言文字伴随着這個節奏的律動自己“跑”出來。真正的好詩絕不是查着字典、對着韻書一個字一個字拼湊出來的,一定是伴随吟誦的聲音自然地“跑”出來的——所謂字從音出、字從韻出,使用的文字是從它的發音、它的聲韻出來的。是以作詩的時候為什麼用這個字不用那個字,有時候是因為意思的關系,有時候是因為聲音的關系。當你做這種斟酌的時候,不是純粹的理性,是你吟誦的時候結合着聲音辨識出來的,很微妙,很見功力。
吟誦不是制造一個音樂的調子去唱,它不死闆。每個人都不同,同一個人的吟誦也會不同。同一首詩你可以早晨吟的時候調子高一點,晚上吟的時候低一點,也可以今天吟得快一點,明天吟得慢一點,要伴随着環境,把自己的心靈、感情、意念跟那首詩打成一片。中國的吟誦不是拿唱歌的調子教大家齊唱、不是花腔女高音,也不是《關雎》一個聲調,《碩鼠》另外一個聲調,《将仲子》又一個聲調。中國詩歌的吟誦,就是要在相同的聲調之中,很微妙地傳達出不同的感受。外表看起來很簡單,四個字一句,兩個字一個停頓,都差不多。可是你念的時候,哪個字長一點、短一點、高一點、低一點,有很微妙的差别,變化萬端。中國的吟誦本來就不是表演的,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中要很多聽衆來欣賞的,而是像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伯母的曼聲低吟,自己的感情跟這首詩要能夠結合在一起,你今天晚上的心情是這樣子是以你讀得高一點,明天你心情那樣子就讀得低一點,其中的變化雖然很微妙、很多,但節奏是不變的。
吟誦傳承最好從娃娃抓起,這是提高民族文化素質的百年大計。繼承和發揚吟誦,既需要認真對待,又不能急功近利。如果僅僅為了吸引更多人注意而過分宣揚似是而非的“吟誦”,乃至将其變成一種才藝表演,那隻會混淆視聽,最終反而适得其反。吟誦是一門口耳相傳的藝術,吟誦前輩要麼有家傳要麼有師承,他們的吟誦實踐是當世寶貴的文化遺産,後學理應請吟誦界前輩總結吟誦規律,将其原汁原味地儲存下來,在繼承的基礎上推行和傳播。
◎本文原載于《人民日報》(作者葉嘉瑩),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