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媒體報道,作家曹征路于2021年12月28日去世,享年72歲。
曹征路生于上海,1971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開端》,1993年進入深圳大學中文系任教,擔任着中文系的基礎課程,同時進行小說創作。曹征路既是一位豐産作家,也是當代文學史上頗具有影響力的作家,著有小說集《開端》《山鬼》《隻要你還在走》《曹征路中篇小說精選》等,長篇小說《反貪指南》《非典型黑馬》,理論專著《新時期小說藝術流變》,電視劇劇本《墜落的樹葉》《組織部又來了年輕人》及十餘部電視片。其作品多次收入當年的中國各類年度最佳小說選本,多次獲省級文學獎、刊物獎等”。同時,曹征路也是《當代》的重要作者,曾發表作品《那兒》《霓虹》《問蒼茫》等。今日分享一篇他的舊作,以此緬懷。
問 蒼 茫(節選)
曹征路
第一章
1
柳葉葉運氣好,工位面對着窗戶,每天都可以偷閑朝外看幾眼,一擡眼皮就能看,主管也注意不到,她還一次都沒被抓住過呢,這讓她好開心。
其實外面有什麼?沒有海,也沒有像樣的商廈,但外面有天,有時候還有白雲,這邊的白雲和老家的不一樣,是那種昏昏沌沌結不成團的白雲,爛棉絮一樣稀稀拉拉。有時候她還能看到低低盤旋的大飛機,發出隆隆的震響。在晚間,還能看清飛機上一排排的窗戶,和尾巴上一閃一閃的星光,提醒她别忘了如今自己也住在大城市裡,離現代化很近很近。有一回大家在拉話最想做的一件事,有人想吃一碗米粉榨肉,有人想美美地睡兩天,當時她脫口就說想坐一回飛機。她們都笑她不着調,癞蛤蟆要舔天鵝腳背呢,可她自己覺得飛機并不遙遠,天天都在身邊,就在半腰間,好像一步就能騎上去。人和人,真的不一樣。
那天的台風就是這樣被她看到的。在窗子裡看,像一個紅毛鬼。從前她以為台風就是從台灣刮來的風,特别特别大的風,其實不是。台風是有顔色的,起初是黃色,明黃,接着整個天都紅了,是那種紅磚一樣的混濁的紅,透着一種讓人不安的明亮。但很快就黑下來,黑得怕人,大中午的馬路對面的樓房忽然就不見了。再緊跟着,是雨。雨是橫着掃過來的,直接掃在她臉上。開頭還帶着點溫熱,有點臭,是一股子臭雞蛋味。風向是旋的,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雨就像淋噴頭打擺子一樣的調皮。但轉眼就變了,變成了海浪一樣撲進窗裡,于是一片尖叫,工房裡一下子全都是水。天也一下就黑了,屋裡是開着燈的,是以顯得更黑。把窗子關了,才看清楚那個雨是橫着撲過來,砸在窗玻璃上轟轟地響,吓死人。
這場台風憋得太久,收音機天天說來,就是不來。空氣臭得很,到處是汗酸味,粘乎乎的。大家都等着刮台風,說是台風一刮,衣就幹了。每天宿舍裡都有人說沒衣服穿,所有的衣服都挂在走廊上,永遠幹不了,而走廊的牆壁上也是成串的水珠。大家隻好都穿潮衣服上工,在身上一點一點焐幹,又一點一點汗透。毛妹說她的手都能擠出水來了。毛妹碰巧這兩天來了老朋友,她又舍不得用衛生巾,不知從那裡揀來的破汗衫,洗洗晾晾就那麼墊在下面。大家都說要坐下病的,她不信,笑笑還是墊着。現在台風終于來了,可以松口氣了。好像憋了很久才突然透出這麼一口氣。
然而台風就像是一個暗示,一道指令,不知道是哪個喊了一聲,不幹了!然後大家都停了下來,在這之前誰也不曾商量過,但現在有人說不幹了大家就都不想幹了。這很奇怪,就像是等了很多天刮風下雨,一直不來,但說來也就來了,誰也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不幹了的意思就是罷工了,就是跟老闆、管工叫闆了,造反了。從前聽到這個話新鮮的很,是别個公司裡發生過的,怎麼鬥怎麼鬧最後輸得又是怎麼慘,講故事一樣。現在輪到自己也不幹了,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也不覺得什麼,說不幹就不幹了。有個人把一個大扳手高高地抛起來,掉在傳送帶殼子上咚地一響,還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就是這麼簡單。
管工急得直蹦,問是哪個喊的不幹了,哪個不幹就炒掉哪個,但沒人理他。管工隻好去抓拉長,拉長們自己去做也做不過來,一條拉停了,60幾條拉全部都停。隻有傳送帶還嗤嗤地走,線路闆越積越多,像一條漂滿樹葉的小河,最後終于卡死在那裡。有兩個男的還想去砸打卡機,那個打卡機每天都會把時間記錯。不知哪個說,砸它有個屁用,都是故意錯的,這才不砸了。于是大家都跑到窗子跟前去看台風。
台風的身子到這時才真正露出來,咆哮着翻滾着,把天和地攪成一團,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海浪,從樓頂直接倒下來。馬路上所有的車都趴着不敢動,看不見一個人,隻有廢紙箱和垃圾桶在天上飛,公司對面的一個巨大廣告牌,眼睜睜地就散了,飛了,一點聲息都沒有。有的樓房窗戶沒有關好,整扇窗子就被拽下來,到處能聽見玻璃的碎裂聲,緊跟着是電閃雷鳴。就像是有一個巨大的瘋子一步一步逼過來,手上拎着一根大鞭子,稍不如意就給你一鞭子,然後張開血盆大口嘿嘿地獰笑。
這情形,看得人熱血沸騰,好開心,好過瘾。
其實早幾天,就有一個消息在傳,說是下一批勞工又要來了,有200多,是廣西來的。消息是他們湖南佬打聽來的,他們是上一批的,比柳葉葉他們早三個月,眼看試用期就要滿了。也就是說,公司要把湖南佬炒掉200多才能騰出工位。湖南佬來的早,已經親眼看到過前面幾批人是怎麼走的。他們不想走。好容易熬到試用期快滿了,憑什麼要他們走?
這樣的流水線勞工,新手一兩天就能上崗,公司有60幾條拉,2000多人換上200個新手根本影響不了什麼。試用期隻發200塊生活費,正式工700元工資,這筆賬傻子都能算過來。再說十個人的工作量隻安排七個工位,做不了就加班,公司隻要付一點加班費就可以永遠用新勞工。新勞工如果當不上拉長,就隻有被炒,公司永遠隻付生活費。
另一條消息是,公司又接到一個大單,要做兩個月。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消息,這從每天的加班時間就能知道。以前加班加到八點,現在要加到十點。加一次班能多得五元錢,有人就罵,說老子一天當兩天活,才多吃兩包友善面,真不劃算。不過也有人喜歡加班,因為加班給的是現錢。比方毛妹,她就能把五元錢省下來,她說出來就是苦的,怕苦就不要出來,人家有活給你做,應該高興才對。但柳葉葉就是高興不起來,她兩條腿都做腫了。她還算好的,毛妹腳背上一摁一個坑。
聽他們說,以前每到一批勞工被炒,總是有人哭有人鬧,但鬧也鬧不出名堂,因為合同寫的清清楚楚,試用期六個月。試用期滿不合格的就是要炒,這是公司的規定,你自己能力不夠你怪哪個?是以大多數人還是選擇離開,不願意走的頂多在公司大門外賴兩天。大門有保安守着,你想進又進不來,你想說理又沒有人聽,最後還是一個走。
但這一次就不同了,這一次的湖南佬很抱團,他們得到的消息早,抓的機會也好,就在新人要來不來的時候,就在公司剛剛接到大單的時候。還有,就是這場台風幫忙助威的時候。
柳葉葉坐在二樓的落地窗前,那個人事部姓馬的經理,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剛剛撐開的一把花傘,轉眼就像蒲公英絮毛一樣翻轉飄散,變成了一把枯枝。姓馬的瘋子一樣沖進門庭,大概開頭還想找地方擱傘,轉了幾圈之後才醒過神來,才把那把鐵絲扔了出去。從寫字樓到廠房不過二三十米,就已經把姓馬的變成一隻湯鍋裡爬起來的雞。她還看見姓馬的沖着保安大喊大叫,那個讨好他的保安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隻能把笑臉硬硬地夾住,退回去重新拴上大門。他不放人出去,其實也沒有人想出去。馬經理沖進工房,嘴巴裡不幹不淨地學廣東話罵人,丢!丢!
這一切,全都被她坐在鐵梯上看得清清楚楚。
馬經理和幾個管工商量一下以後宣布說,好好好,剛才是誰叫的我們也不追究了,就算是大家剛到南方來沒見過台風,受了驚吓,公司買單了。但是下不為例,下次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就要賠償損失了。你們知道停機一分鐘公司要損失多少錢嗎?吓死你!
沒人答話,也沒人動。
馬經理說,怎麼啦,聽不懂我的話嗎?
還是沒人答話,沒人動。
馬經理就去罵拉長,要他們把自己的人找回去,同時還點名叫了幾個人。人群這才動起來,但也隻是柳葉葉這批新來的最聽話。毛妹還去招呼了幾個人,可他們人少,坐在工位上孤單得很。就是坐下了身子不動也還是沒用。就是身子動了,60幾條拉也還動不起來。空氣變得焦躁,好像随時都要爆炸,柳葉葉覺得剛剛涼爽的身體又透不過氣來了,渾身都在發抖。
馬經理這才着急了,說我知道你們心裡想什麼,想這些有什麼用?公司是有規定的,跟你們大家都簽過合同的,簽字畫押,不是假的吧?人才流動,末位淘汰,這是政府定的章程。有意見你們跟政府去提。我跟你們一樣,也是打工一族。表現不好也要被辭退的,當然表現好了可以繼續幹嘛。公司歡迎大家留下來,大家都是出來打工掙錢的,誰跟錢有仇?你?你?你們不要叫我難做好不好?
有人在後面忽然嘀咕一聲,放屁。這下就像真的放了一個響屁一樣,工房裡一下笑翻了天,大家前仰後合笑到肚子疼。
馬經理火了,跳着腳叫保安,讓他喊隊長來,把全隊都集合來。但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渺小,而且很快就淹沒在大家的起哄裡。人們叫着嚷着一起往外沖,馬經理立刻被擠到牆腳,想找都找不着了。混亂中,有幾條拉的日光燈管被敲碎了,還有那個會吃時間的打卡機,也不知是誰,把一塊線路闆塞進機孔,吐出來整整一團亂麻。
這老天爺也怪氣,剛才還昏天黑地雷霆震怒呢,轉眼就豔陽高照了,隻有污水在馬路上潺潺地流,證明剛才确實刮過台風下過雨。大家跑啊跳啊歡呼啊,快活得很,好像自己給自己放假了,誰都管不着了。其實人人心裡也都清楚,大雨還在後頭,該來的還是要來,哪個都擋不住。盡管哪個也不曉得後頭有什麼,反正橫豎一條蛇皮袋闖天下,打工仔一個。有個湖南佬牛皮烘烘說,大不了老子炒他鱿魚,怕什麼怕?
可柳葉葉心裡還是有點虛。這是三個月來第一次早收工,不是主管宣布收工的,是自己宣布的。平常天天盼着能歇一天,能到街上去逛一逛,可是真的歇下來了,又覺得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辦了。她在人群中張望,想找個熟人,她心裡慌得很,空得很,想找個人拉拉話,可忽然間就覺得每一張臉都是生面孔,誰也不認識誰。而且,别人好像也在張望,也在找人,她們就這樣擁擠着往前走。
忽然,人群又跑起來了,風又來了,噼噼啪啪的雨點又砸下來了,于是她也莫名其妙跟着跑起來。
2
這股生成于印度洋的熱帶氣旋,取了個奇怪的名字,叫塔娜,據說是一個專司小壞的漂亮女神。該女神在印尼群島還很苗條瘦弱,幾乎沒有什麼破壞力。可是越過海南島到了珠江口一帶就突然強壯起來,中心風速達到了十五級。等到香港電視裡出現紅色風球的時候,深圳人還有點生怕它拐彎不來造訪的意思。深圳人被低氣壓壓迫了太久,壓得透不出氣來,太希望來一個自由女神解放一下,哪怕惡作劇也很好玩,深圳人太缺好玩的東西了。另外,深圳缺水呀,大大小小的水庫都見底了幹涸了龜裂了。幾年前還有清水環繞的小鎮,如今全都站滿了鋼筋水泥,它們都要喝水。如今河道裡已經搭起了一排排鐵皮房,洗頭妹就站在河底拉客,來呀,來玩,來洗頭。可是水呢?水早就斷了源頭,沒了來由,都鑽到塑膠管子裡去了。是以塔娜要登陸了,簡直就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一個盛世的節目,大家都要高舉雙手歡迎,誰也不去深想,這位女神的笑容還含有幾分惡毒。結果特意去海邊迎接塔娜的人士轉眼就消失了幾個,删除了幾個,歸零了幾個。在市區,首先是一些腳手架挪了位,像圈羊的栅欄改換牧場一樣。然後是廣告牌五馬分屍,那些高貴的香唇和肉身,隻能無力地垂挂在路燈架上招搖,那些誘人的豐乳和肥臀,全都躺在人行道上任人踐踏。深圳河暴漲,把積攢多時的垃圾一股腦推向香港,腐臭湧上馬路,撲向窪地的樓房。在最繁華的羅湖,一幫爛仔早就把大方桌翻過來等在路邊,等在涵洞兩側,為急于回家的女士提供舟船服務。他們吆喝着,跳樓價啊,平到死啊,十門(塊)一位啊……
這些也就罷了,可刮台風居然刮出一場罷工出來,你想得出吧?寶島電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銅牌牌不大,挂在牆上也不起眼,可在幸福村卻也算是一家主力外資企業,它的一舉一動自然非同凡響。是以文念祖一聽說寶島電子出事了,連夜就往回趕。傻瓜都想得出,幸福村有上百家企業,一旦打工仔們互相通氣,連鎖反應起來,局面就不可收拾了。現在是穩定壓倒一切,隻要不出事情,你悶聲大發财好了,有錢大把賺好了,什麼都好說,這話是市上司親口對他講的。但出了事情呢,上司沒有講。他明白,那就什麼都不好說了。至于什麼叫事情,什麼不叫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另外這次事情來的有點邪,他總覺得不合正常。要在以前,他也不會在意,一兩個工廠罷工,太家常便飯了,但這次确實有點邪。好像真是電視裡講的,是這個塔娜在搗鬼?罷工的規律其實跟種莊稼差不多,春耕秋收,是有節氣講究的。一般是春季招工,夏季跳槽,到了秋冬,過年關了才會出點亂子。這才七月份,剛過端午,搞乜鬼呀搞?
是以下面一反映上來,他就脫口問,乜意思啊?答說是不清楚。要在從前,文念祖早就把丢你老母丢出去了,養這些馬仔有什麼用啊?可如今他也是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是幸福村幾十萬人口的父母官,是幸福開發總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就不好随便丢了。另外身邊還有一個不能随便丢的人,剛剛唱過祝你生日快樂,電話就來了,道歉還來不及。
不許罵人确實很麻煩,可是大家都說很必要,那就隻好忍着。有個香港命相大師給他看過,他有一張俊朗的國字臉,主富貴的,但忌怒。發怒的時候國字容易扭曲,兩條卧蠶眉會糾纏在一起,兩個鼻孔難免仰天長嘯,一張闊嘴更容易直貫耳底,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臉上山河猶在,國運卻破敗了。是以保持适度微笑,就是保證命長運久,戒怒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其實他還有什麼大事?他所有的大事都在四十歲以前完成了,現在的大事就是少發火,經常告誡自己深呼吸,深呼吸,把眉頭很深刻地收攏上去,輕輕哼一聲,搞——錯!
客家人大都性情溫和,不像北佬那樣脾氣暴躁氣焰嚣張。客家人既然是客,就不能像在自己家裡那樣随便,事事要謹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低頭不失禮高聲惹禍災,遇事讓三分和氣能生财這些道理,做一個客家人從小就要懂得。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靜一些,遇見不平事,喊一聲有沒有搞——錯,已經是最高抗議了,天大的火氣被拖着長音的一聲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事實上文念祖最大的長處就是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忍耐也就是特别能戰鬥,這是他屢戰屢勝的法寶。車子到家,走進辦公室,身上雨水還沒擦幹,他已經口述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通知幸福村所有的工廠全部加班。沒有事也要加班,沒班加就組織勞工會餐,沒有錢村裡給,反正要給老子把人留住。哪個公司要把人放出來,就給老子滾蛋,不要講我這個人太好講話。人民内部沖突人民币解決嘛,要幾錢,話我知。
第二件事是叫趙先生立刻跟他那個學生聯系,問清楚有乜辦法能讓勞動局不插手。隻要勞動局不插手,就不會鬧到外頭去。還有那些記者,怎麼做你們都知道的啦。要幾錢,話我知。
第三件事是,寶島電子的陳太現在在哪裡?不管她在哪,在紐約在東京都給我找出來,要她跟我通話。
布置完這些,他就進去沖涼。最近剛進了一套意大利的三溫暖房,那種三溫暖帶按摩的東西據說還是很有效的。他沒有什麼毛病,隻是肚腩不夠争氣,在最緊要的場合每每受到嘲弄,不爽。聽說蒸一蒸按一按,對某個部位經常刺激一下,可以增強戰鬥力。他在日漸松弛的肚腩上摩挲,忽然就有了一絲恐慌,體會到生命的無可奈何。生命這個東西,沒有辦法,你鬥不赢它,你不惜命,命就不惜你。客家人能在這一帶生存繁衍,靠的是乜呀?就是惜命二字。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禍福富貴貧窮自有定數,對世事變遷看得很淡,都是這樣的啦,沒所謂啦,不太認真。家家都供着神龛,供着觀音媽祖福祿壽三星和财神,有的還挂着基督耶稣的照片,有兩個活錢就不忘買香。至于這些神佛都司管什麼不去管他,隻是一律拜過去,多磕頭少惹禍總是沒錯啦,别人拜他總有道理的啦,也不太認真。他們真正認真的是性命。據說文氏宗祠的照壁上從前都有兩個大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遺訓。惜命的意思很難講,有點玄虛,也許是怕引起外人誤解,後來才逐漸湮沒。但它一直留在子孫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領神會。惜命不是講怕死,人總歸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對生存繁衍的一種看法。比方四時節氣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種藥材進補,一個客家女煲不出幾十種老火湯是進不了婆家門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個男人養不出兒子或女人不會生養也叫不惜命,因為命和性是連在一起的。但一個男人與太多女人保持關系也叫不惜命,因為命是有限的,用一點就少一點。惜命不惜命絕對不是個人小事,海邊人丁稀少生存艱難,性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們懂得沒有性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來就有自梳和自靠的習俗,姑娘大了不願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單過;媳婦在丈夫之外另外靠一個,也沒什麼好稀奇的。海島漁家多苦難而且多變數,早晨送丈夫出門晚上就成了寡婦的事常有,女人們就不能不多想幾條路。男人也沒什麼好責備的,能活下來是一件多麼不易的事。是以此地人把性事看得很穿,一眼就洞穿了人生本相。是梳還是靠全憑女人一句話:中意不中意。所謂人性化管理是現代人編出來的,真正的人性化管理是大自然。
客家人從中原來,初時大都有一些驕傲的來曆,不太接受這種風氣。可是歲月磨人,入鄉久了,難免随俗,隻要他們不把靠來的女人帶回家就行。靠來的女人總歸是靠的,進不得祠堂的,不管你有沒有元配。從前文姓是這一帶的大姓,擔着維護風化的道義。文氏家族能在這片汪洋野島生息繁衍不是沒有一點理由的。既然老文家已經預設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讓步了,萬萬不可以得寸進尺玷污祖宗的。總之惜命比天還大,絕對不是私人小事。這樣一想,又覺得自己在祖宗面前終歸有些理虧。
電話鈴是一種格格格格的啄木鳥聲,響了一氣,他才去接。這也是一種貴人相,聽講大幹部從來都這樣的,不親自接電話的,電話響着跟沒有一樣,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但不知他們在洗手間裡會怎麼樣?赤身裸體的情況下沒人幫忙也不接嗎?這樣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來,富他是足夠富,貴還差得很遠。
是寶島電子的陳太,陳太說文總啊你在做乜呀?搵你也搵不到,想你也想不到,你總歸要留一點點時間給我,我不要你許多,你的靓妹厲害我是曉得的。
他一下就笑到岔氣,他說你這個人,你這張嘴!
陳太的名字叫陳徐钰儀,叫起來好麻煩,反正她老公姓陳,他就叫了陳太,後來也就叫開了。其實她不老,是個标準的靓女,無可挑剔。本來隻要他願意,他們也可以玩一玩的。但他犯不上在家門口風流,何況人家是個投資者,一個外商。隻是因了這一層,這一步就跨不出去,對她多關照一些也就在裡頭了。他說,你那個破公司出毛病了,你知不知啊?你還一天到晚在外面瘋,一下紐約一下東京,哪個天天來給你擦屁股啊?
陳太嗤嗤地說,我要你擦,就要你擦。你以為我想在外面瘋嗎?我現在看到飛機屁股都疼了,我接連五天都在吃飛機餐,你知不知啊?你以為啊?
文念祖說,好好好,回來我請你吃龍蝦總可以吧?現在你要把公司給我擺擺平。
我要澳洲的。
好,就澳洲的。你究竟打算怎麼樣嘛?
陳太說,放心啦,罷工不就是談條件嗎?談就是了,我又不是談不攏的人。實在談不攏,隻好麻煩你請警察了。不過你們的政策多變,确實讓人吃不消。
念祖大聲說,哪個講政策變了?保護投資環境從來就沒有變。隻是現在強調穩定,不希望搞出事情來。
陳太說,怎麼沒有變?前年慶豐公司罷工,老黃哼都沒哼一聲,警察直接就把人帶走了。
文念祖噎了一下,說前年是前年,情況不一樣嘛。你也不希望把事情做大,做大對你有乜好處嗎?
陳太這才說,放心啦,我分分鐘就過羅湖了。不過羅湖那邊淹水哦,我雇人抱我過去你不要吃醋哦。
他也笑了說,他要敢亂摸,看我把他手剁下來。
等他穿好衣服,趙先生已經在辦公室外間等着了。
趙先生是他請的一個大學教授,給他做顧問的,也叫助理。叫什麼無所謂,反正質素高就是了,帶出去有檔次。如今場面上的胃口變了,帶一兩個美女還不夠威水,顯不出身價來,談點什麼話題還要有咬文嚼字的人站在旁邊才行。
趙先生說,他已經和小何聯系了,小何的意思是,隻要不鬧大,就沒事情,區勞動局那邊他負責搞掂就是了。
他點點頭說,我現在頂怕監察大隊的那幫人,又是機車,又是警笛,威得不得了,真有事情他們逃跑比哪個都快。可是想想又警惕起來,問,什麼叫鬧大啊?幾大才叫個大?
趙先生說,從政策法規的角度說,現在《勞動法》的立法意圖是很明顯的,就是規定用人機關同打工者之間隻存在單一的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是個勞動力的買賣關系。所有的法規條例都是以這個為準則的。
他的兩條卧蠶眉又開始打架了,說,那又怎麼樣呢?以前不是這樣的嗎?
趙先生說,奧妙就在這裡,從前憲法規定的勞工階級主體地位沒有了,勞工隻是一個勞動力,他和用人機關是個願買願賣的關系,是個用和被用的關系。他不願意可以走人,但不可以胡來,因為《勞動法》就是管理勞動的法,不是保護勞動的法。
念祖越聽越糊塗,說,我是問你什麼叫鬧大?幾大才叫大?
趙先生說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已經回答你了,從根本上說他們鬧就是大,不鬧就是不大。小何說的鬧大,是指上街了,堵車了,破壞生産資料了,這就有《勞動法》管着他們,《治安條例》管着他們。他的意思是,即使勞動局插手,也不會怎麼樣。無非是吃一點喝一點,還能怎麼樣?
他這才點了點頭,松了口氣。跟這個趙先生講話确實很累,但有的時候,他也能把事情說的知根知底,看到很遠。這就像下棋,走一步要想三步,三步都想清楚了,心裡也就踏實了。其實他有句話跟誰也沒有說,跟陳太說沒有用,跟趙先生說還早了點。這個話就是:區裡要推薦他做省黨代表了,進了那個圈子,他就又進一步了,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出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要出,一點風吹草動他都不想看見。
他想,富是很容易辦到的,貴卻是要講運氣的。富豪他天天都能看見,可他們照樣點頭哈腰,跟狗一樣,香港富豪闊佬他見的還少嗎?他不想做那樣的人。
(……)
節選自《當代》2008年6期
本期微信編輯:孟小書